三秋树
刘生与李华本是辽宁省庄河十里八村一对令人羡慕的老人。
十年前,儿子刘春考上了哈尔滨工程大学,毕业后在大连一家研究所工作,成為了地道的城里人。于是,村里人总说:“老刘,你和老伴儿早晚也得成城市人,跟儿子享清福去。”
可是,好不容易土里刨食将儿子供到了大学毕业,刘生并没有等来什么清福。
儿子工作了,刘生和李华自然很关心儿子何时恋爱结婚。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刘春绝口不提恋爱的事情。眼看着1987年出生的他快到三十岁了,老两口自然也就开始催婚。
2016年国庆节,见儿子又是一个人回家,刘生和老伴儿急了,追问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谈女朋友,而且他们托大连的亲戚帮着物色了几个女孩,刘春都没有去见面。这次回家,乡亲又帮着物色了一个在大连工作的同乡女孩,可是,无论老两口怎么劝说,刘春就是不肯去跟人见面。
刘生十分生气地质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你这样,我和你妈估计到死也看不到孙子长什么样!”
被父母逼急了,刘春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与女朋友薛槿谈了五年恋爱,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是,当薛槿父母知道刘春每个月工资五千元左右,家里也根本没有能力帮他在大连买房后,态度变得很坚决:“没房子,就别提结婚这件事。”
看着儿子眼含热泪,刘生也急了:“大连房子多少钱?砸锅卖铁咱也得买!总不能因为没房子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吧。”
“爸,你当是在咱村呢,砸锅卖铁能买套房?最便宜的房子也得一万元一平方米,随便买个房子就百八十万的。”刘春垂头丧气地坐在炕上,看着父母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沮丧到了极点。
国庆假期后,儿子走了,老两口整夜整夜地失眠。一想到儿子是因为买不起房子而不结婚,两人背靠背没少掉眼泪。哭过了就盘算着家产,供儿子念完大学,家里除了这四间瓦房和五亩地,再没任何积蓄。
怎么办?
他们最后的决定是,卖掉老家的房子,老两口进城打工。他们商量好了,跟乡亲们就说去城里跟儿子住一起了。
说做就做,儿子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
刘生托进城的老乡帮自己找了一份管吃管住给工厂看大门的活儿,每个月工资两千五百元。老伴儿先跟他过去,慢慢找活儿。
于是,2016年12月底,刘生和李华以五万六千元的价格卖掉了房子,将五亩地以每年六百元的价格租给了邻居,然后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踏上了“去大连养老”的客车。
接过爸妈的全部家底,刘春哭得无地自容。但刘生安慰儿子:“没事儿,房子一定能买上。当年考大学那么难的事,你都做到了。再说,爸妈身体也好,打工也能帮上你。打今儿起,你和你对象负责上班、看房,爸妈打工赚钱。”
就这样,刘生和李华在五十八岁这年,成为了城市里的打工族。
刘生每天除了看门,还兼做工厂的清洁活儿,这样一个月就有四千元收入。工厂管吃管住,这四千元就是净赚。
李华则在同乡的引荐下,去做住家保姆,雇主是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七十三岁老太太,已经换了七八个保姆。对于李华的到来,老太太的儿女也没抱希望她会干太久。要知道,老太太可以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生活不能自理,偶尔狂躁症发作还会打人。
可是,李华默默地坚持了下来,让她坚持下来的,是每个月三千七百元的工资和管吃管住的条件。
2017年4月,对于刘生和李华来说,是一个无比开心的日子,儿子终于有房子了!新房位于甘井子区,是大连市四个区里房价最便宜的一个区。六十九平方米,两室一厅,总价八十九万元,首付三十万元,剩下的分为公积金贷款和商业贷款两部分,每个月除去儿子的公积金,还需还四千元左右。首付的三十万元,刘春出了五万元,父母一共有八万元,剩下的十七万元,是刘生跟亲戚借的。
接下来的装修是三个人一边赚钱一边完成的,陆续装了五个月。房子装好了,婚期也就定了下来。2017年“十一”,刘春和薛槿喜结连理。
亲家见面,薛槿父母话里话外都觉得女儿嫁给了一个穷小子,刘生就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们老刘家既然把人给娶回来了,就不能让她吃苦。我和老伴儿现在也能赚钱,还能帮他们个十年八年的。”
但亲家反问:“十年八年之后呢,房贷还没还完,你们也老了,想没想过,你们房子也没有,住哪?病了,拿什么看病?”
这话,扎心了。
但刘生咬牙保证:“放心,我们老了,肯定不拖累他们。孩子们在城市生活不易。”
儿子终于在这个城市有了一席之地,这对刘生和李华来说,是莫大的安慰。而他们每个月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去儿子家,把血汗钱亲手交到儿子的手里。
为此,李华可以隐瞒着自己腰脱严重的事实,贴上从地摊买来的膏药,尽心尽力地照顾那个闹人的老太太。在她看来,这个不可爱的老太太不仅仅是自己的雇主,更是儿子的恩人。李华每个月可以休息一天,这一天,她赶紧跑到老伴儿那里,帮他洗洗涮涮,然后再说说话。
对于未来,老两口自有打算,等到还完了欠亲戚的钱和儿子的房贷,老两口就回老家整一间简易房。对于吃根香菜都要钱的城市,他们不喜欢,更重要的是,城市的生活成本太高了。
偶尔,有乡下的亲戚打来电话,说来大连,想看看他们夫妻俩,看看刘春的家。刘生总是想方设法地撒谎,不是说他和老伴儿出去旅游了,就是干脆“不厚道”地关掉手机,让对方联系不上自己。
最近一次家庭聚会,听到儿媳妇怀孕的消息,老两口乐得直掉眼泪,但薛槿说:“要是有孩子了,没车的话,真是太不方便了。”
儿子在饭桌下踹了薛槿一脚,但老两口还是感觉到了。
离开儿子家的路上,刘生送李华回雇主家,看着老伴儿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刘生问:“是不是腰的老毛病又犯了?”
李华赶紧说:“没。”说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刘生二话不说,进了路边的药房对导购员说:“把最好的膏药给我来两盒。”然后站在路边帮老伴儿贴上。把老伴儿送到雇主家楼下,转身离开时,刚强了一辈子,也乐观了一辈子的刘生,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想念老家的老房,想念一院子的鸡鸭鹅狗,想念晚上和老伴儿坐在院子里,没话找话,更多时候在聊儿子的那些日子。
老无所依,无枝可栖,城市的房价几乎成为压垮这对农民父母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曾心心念念的那种幸福晚年,离他们越来越远了。作为老漂打工族,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