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父親80岁了,还一直往海里去,母亲也劝不醒,很光火,说回来告诉你儿子。父亲嘻嘻,儿子说过喜欢吃海货。我回来了,母亲拉着我,到父亲面前要对证那句话。父亲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吧嗒吧嗒抽着烟,还咳嗽着。这情景,说明事情仍旧僵着,父亲仍旧犟着。是的,这大海就在家门口(距离仅几里路),搬也搬不走,脚就长在父亲的腿上,正如嘴巴长在他的脸上一样,当面答应了,人一走,谁还管得住谁呢?
有一年冬天,大冷,人都缩头缩脑了。我回家,就看见父亲在井边冲洗着蛏子,问哪里来的,父亲答:海里钩的。父亲露出了得意之色,自己钩来的蛏子有人吃是件开心的事情。父亲淘米去了,他将滗出来的米泔水放在面盆里,再将蛏子倒进去。父亲想以最快的速度让蛏子吐纳,把沙泥吐出来。我看见父亲边忙边不断地看蛏子,一只蛏子吐水时把水射向了外头,正好浇在父亲的裤腿上,他喜滋滋地说,它们在吐水了。其实吐水的蛏子不多,但在父亲眼里是所有蛏子都在吐水了。这是我能理解的———钩了蛏子没有人吃或说不好吃,蛏子再大、再肥、再嫩,也是不鲜、不香的。父亲说让它们快点喷,等一歇一大碗炖了吃,一大碗盐水烧了吃。父亲沉浸在关于蛏子烧法的打算里,我只得对父亲说,等一歇,我去烧火。
除了钩蛏子,父亲还会去海里捉青蟹。这是十月份的事情。父亲把铁锹的锋口磨得很快,母亲看见了铮亮的铁锹,问做啥去。父亲说,田里垦沟去。父亲真的走向了田里,但当看不见母亲的时候,他就转身去了海里———捉青蟹是要垦洞的,垦之前要看得出这洞里是不是有青蟹。青蟹,样子凶,力气大,智商也高,这洞打得非常深,而且一定有个转弯,转弯打在半当中,很大,以便它可以蹲身,碰到危险时,青蟹可以不躲到洞底去,而悬在半当中。捉青蟹其实就是挖青蟹,就是要用铁锹沿着洞口垦下去,一锹一锹地把沙泥挖出来,挖到看见青蟹才停,所以既要动脑子,又要花力气。为此母亲常说,青蟹实在不好吃,氨水味道实在太重。父亲则说,瞎讲,不好吃,菜市场为啥要卖几十元一斤。父亲有时半天能垦到五六只,大的有半斤重。父亲有意识地将这些青蟹送到母亲手里,说好好养着,等你儿子回来拿回去。
捉青蟹一年里只有几天,更多时候,父亲喜欢抢蟛蜞。抢蟛蜞大概从清明前后开始,一直抢到七八月份。这段时间里,母亲一直担惊受怕,因为父亲像个傻子,跑东跑西地看天上的云,连生活也不肯多做的。抢蟛蜞都是晚上出去,母亲不放心,所以希望不要下雷阵雨。说起蟛蜞也真是怪,有时天气闷热的时间长,说明晚上一定会落雨的。落雨之前,蟛蜞浑身上下就有预感,像是接到命令,全部爬出洞口,好像观夜晚气象似的,也像出来乘风凉。这时候父亲来了,左肩驮着鱼篓,右手拿着手电筒,会很准确地找到一个地方,打开手电筒照着地面。蟛蜞看见灯光便不动,父亲就左手抓蟛蜞放进篓里。手电筒一路照去,父亲一路抓去,一两个小时过去,篓里蟛蜞的分量很重了。父亲知道,够家里烧了吃,连舂碎后做蟹酱也够了,便回家来。母亲赶忙出门,一边埋怨着父亲,一边接过他的蟹篓。父亲笑笑:今晚的蟛蜞,又多又大。
后来,父亲钩蛏子的钩子,垦青蟹的铁锹,以及手电筒、鱼篓,统统被母亲藏起来了,父亲再也找不到了,两人为此相争了几次,母亲说丢到河里了。再吵,母亲便打电话要我回去评理,说80岁的人还可以去海里哇。父亲只得放软话说,不钩了,不垦了,也不去抢了。母亲说你可以骑三轮车吃茶看牌去。父亲便骑了三轮车出门。
父亲去了哪里?其实又去海里了。这回是拾烧饭的柴去了。几小时过去后,父亲回来了,三轮车上全是木条、竹片之类的硬柴。母亲问用来干啥,父亲说烧饭用的。母亲说,不是有柴么。父亲说,柴,只会越烧越少的。母亲说,烧光了,不会烧液化气么?父亲说,我不会。母亲说,你不会,我会。父亲说,液化气烧的菜和饭都是不香的,不好吃。母亲怕吵架,就说,下次我和你一道去拾。父亲说,行的,就下一次。母亲盼着下一次,可母亲终于一次也没有盼到。
选自《解放日报·朝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