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远刚
景区里的人很多,昭忠祠里的人很少。
来巢湖游玩的游客,在停车场下车后,就直奔对面的游客集散中心,买张船票,便登船向姥山岛方向劈波斩浪地驶去,把凤凰矶,凤凰矶上的中庙,中庙阴影里的昭忠祠,远远地丢在了身后。
我没有急于登船上岛,而是先拜访昭忠祠。这座清代的古建筑,因为解放后一直是“中庙乡”和“中庙人民公社”的办公场所而得以幸存,又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旅游热潮中得以翻新修复,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祠里只有我一个人。穿堂过院,我脑子里浮现的一幕竟然是公元760年春天,杜甫一个人去拜访武侯祠,映阶碧草,隔叶黄鹂,深深的寂寞。时已入冬,那一袭薄薄的清寒,轻轻地将它的灰砖黑瓦包裹。冬日的阳光已经没有力气晒黑树影,小风也在叹息摇不动屋面上的瓦松。
昭忠祠又叫淮军祠。
光绪十四年,即公元1888年,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鸿章经专折奏准奉诏修建昭忠祠,以纪念四十年来在对内对外战争中死难的淮军将士。
这是一座晚清徽派风格的建筑,门前走过一片灰砖铺墁的广场。祠堂前后两进,第一进是七间门厅,青砖到顶,白灰勾檐,朴素得像一只鸽子;大门口一对象征军门的石鼓已有些许的残破,高高的门槛须费些力气才能迈得过去。第一进和第二进之间,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天井中间笔直的甬道,碑石铺就,甬道两侧是二十几株水杉,出鞘似的挺拔。这些水杉两厢分立,像是皂役站堂,人行其中,耳畔似“威”“武”有声。
略去两厢,最为庄严的当属第二进的祠堂正殿了。正殿也是粗梁大柱的七间,建在平地而起的一米多高的台基上。抬眼望去,门楣上是李鸿章手书“昭忠祠”三个字,行书,铁画银钩,可见“二王”的底子。拾三五石阶而上,迈过铜门槛,迎面墙上是两张巨幅画像,左边为曾国藩右边是李鸿章,都是大清文官的官服顶戴,冷冷的表情中透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执毫之手偏偏执掌了帅印,漂亮的书体写就的却是征讨杀伐的军令,真是时势造英雄。
画像下面的香火台上,是一排排淮军将领的灵位,赤金色,像一本本立起的烫金证书。中间的是淮军第一名将张树声,然后是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周盛传、张树珊、张树屏、潘鼎新、吴长庆、唐定奎、吴毓芬、吴毓兰、张遇春、叶志超、卫汝贵、丁汝昌、吴育仁、罗荣光、聂士成等,渐次向两边排下去,共一百二十三位。这一百二十三位都是副将以上的总兵提督和记名提督,他们才有资格将名姓配享在主帅的脚下。
早晨的太阳从东边的窗棂间斜射进来,像嗖嗖箭簇,打在这祭台之上,溅起细微的尘埃。我一阵恍惚:这哪里是什么牌位,分明是一个个盔明甲亮的战将,在此列阵,听从号令。虽然春秋一百五十多载过去,他们仍然没有解散,只是移军地下,是一支地下兵团,这些江淮健儿,仍然是一支精神上的国防力量。
“淮军旗鼓,独行天下垂卅年。”吴汝纶在《合肥淮军昭忠祠记》中如是说。
1862年4月,清明节后的第三天,第一批淮军乘坐着上海士绅租来的英籍麦李洋行的七艘火轮船从安庆来到了上海,一直到5月29日,总共十三营六千五百名淮军将士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岸。被太平军李秀成部围困日久的上海士绅和租界里的洋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花了十八万两白银终于搬来了救兵。租洋轮运兵,这是首次,也出乎太平军的意料,一路挂着米字旗的“洋兄弟”的船在长江上,没有受到太平军的检查和阻拦,收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只在船舱里闷死一个兵,淮军近乎零伤亡地进驻了上海。
但上海的士绅们看着这群上岸的淮军不由得心里直打鼓,这哪里是兵,简直是一群叫花子,只见他们一个个粗布包头,衣衫各异,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铁叉长矛抬枪火铳,口中说的是生硬的江淮方言,骂骂咧咧地一脸生相。这样的兵能是太平军的对手?从此“叫花子兵”出了名。李鸿章在日记里写道:“兵贵能战,非徒饰观美,待吾一战,笑未晚矣。”果然,淮军迎来了首战,赢得了正名。太仓之战,在奉贤桥,清军、洋枪队和英法联军组成的会防军,被太平军杀得大败,死伤五千多人,法军上将卜罗德被击毙,英军主将何伯受伤。太平军逼近虹桥,淮军成了大上海的最后防线。得知防守虹桥的是李鸿章和淮军,李秀成显然是轻敌了:淮军成军不久,未经战阵,李鸿章又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何足放在心上。太平军五六万人,淮军只有六千五百人,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但中国有句老话,哀兵必胜,何况这是一群吃着上海士绅粮饷寸功未立又急于正名的淮军将士呢。虹桥一战,淮军将士生死同仇,以一当十,前仆后继,结果,太平军丢尸三千,淮军取得了“虹桥大捷”,从而一战成名。
淮军成就了李鸿章,让他这个科场上只考了二甲十三名的进士做到了疆臣之首,在内忧外患中,苦苦支撑了大清最后几十年的“几百年未遇之危局”,他所签订的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也为他在身后赢得了“卖国贼”的骂名。
李鸿章出生在合肥东乡(今肥东县磨店乡),是个地道的农家子弟,家里有几十亩冲田岗地,有一处三进的小瓦屋院子。祖父李殿华是个“五十年不进城”的苦读之人,一辈子专心科考,可惜科场屡屡失意,最后彻底死了心,改在家里设馆课徒,寄希望于儿孙。四个儿子中只有小儿子李文安大器晚成,三十七岁考中进士,和曾国藩同榜同年。1847年,李文安的二儿子李鸿章二十四岁考中进士,父子双进士,这在江淮是少见的。
和李鸿章差不多同时参加乡试的洪秀全则没有这么幸运,三次参加广东乡试都铩羽而归,最后一次大病一场,被从考场直接抬回了家,从此发誓不穿清朝衣,不考清朝试,要自己开科取士。后来,洪秀全和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在满清的龙旗下争斗,也可以看成是汉族的中榜举子和落第门生之间的争斗。人生处处有战场,书生较量岂止是在考场,也在沙场。落榜而蒙生反意的岂止洪秀全?唐末的黄巢也是。假如当年洪秀全科场得意了,会不会就没有了日后的太平天国?历史没有假如,历史只在毫厘间。
太平军是在僵硬的大清国土上犁开的一条河流,从1851年广西金田村发源,流到1864年的六朝古都南京终止,途中十四年,辗转十八个省,有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洪秀全借上帝之名起兵,其实和历代的农民起义本无二致,只是他下刀的地方有点狠,是中国最富庶的长江中下游,是大清的财源税仓。淮军也是一条河流,它应太平军而生,也有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它的源头在江淮的丘陵地带,一路流经安庆、上海,流经越南、朝鲜,流向大海,流到台湾,流向甲午,流向辛丑,曲折迂回;同太平军、捻军、英军、法军、日军、八国联军,先内后外,一路拼杀四十年,成了一条伤痕累累也战功赫赫的血河。
李鸿章人称“李合肥”。“合肥不错,为皖之中”,这是毛泽东主席一九五八年视察安徽后在给曾希圣的复信中对合肥的评价。合肥真的不错,襟江带淮,坐拥巢湖,地理人文都很优越。淮河在北,长江在南,江淮之间,是明珠巢湖,巢湖西北岸是合肥,古庐州。合肥的东西北三方,是水旱间作的江淮丘陵。地形自带水土,水土滋生物产,物产浆养民情,半山半圩的环境给了合肥人重油嗜辣的口味,也涵养了合肥人能屈能伸的务实性格。江淮一带自古耕读传家,轻死尚义,江淮子弟,喝皖北的酒,饮皖南的茶,吃皖中的鱼米,既得皖北平原剽悍的民风熏陶,又受皖南桐城徽州的尚学精神浸染,耕读渔猎,文武兼擅,性格内敛却也能担当。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安庆作为“天京”西边长江上游的屏障,成为清军湘军太平军的必争之地。太平天国十四年内,太平军数度西征,胡以晃、陈玉成于咸丰四年和咸丰八年两克庐州,江淮之间战事一百多场,太平军、清军、地方团练,在这块冈峦起伏的水田旱地间反复厮杀,绞肉机一般。十四年中,安徽巡抚江忠源被杀,湘军李续宾部在三河一役被太平军斩首五千余级,安徽人口锐减一千七百万,占当时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五点五,曾国藩日记中有一张安徽的人肉价格表,乱世可怜,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梁山是逼上的。身在乱世,江淮子弟只有放下锄头和毛笔,拿起大刀长矛才能有一线生机。大户人家牵头,聚族聚粮,习武练兵,深挖沟,高筑墙,结寨自保,单肥西一地就有一百多座圩堡。
大别山余脉在肥西有三座山,周公山、大潜山和紫蓬山。“三山”地区是淮军的策源地,“三山团练”是最初的淮军。
周公山下,张荫谷有九子,老大张树声扯起了斗大的“张”字旗,张老圩的练勇编为淮军“树”字营,张家兄弟个个统兵作将。
解放以后七十年太平,“斑白之老不识刀兵”,张老圩的军事功能已经废尽,圩堡面目模糊,原址成了“聚星中学”,而这所聚星乡的乡办初中也已经撤并,如今圩内荒草及腰,校舍操场尽没于蒿莱之中。离这里不远的张新圩是张家老五、淮军记名提督张树屏所建,圩中也已经荒芜不能住人,只有四面的壕沟还在忠实地环围着,护卫着,不离不弃。壕沟被沟沿的树木笼合,水色阴郁。圩中,解放后翻建的房屋大都坍塌,只有几棵枫杨还算老物,巨大的石墙基和旗杆石应该是原物,淹没在荒草中,不肯烂掉。解放后,张新圩曾作过麻风病院,这四面背水的独立所在,倒是办麻风病院的好地方。民国以后,张家后人陆续搬进了合肥城,“张氏四姐妹”先后出生,不久又在乐于办学的父亲张吉友(冀牖)带领下,举家迁至苏州九如巷了。
刘老圩在大潜山下。当地政府为了弘扬淮军精神,打造肥西县的“圩堡文化”,修复了刘老圩。刘老圩的地址是老的,建筑都是新的。刘铭传在家行六,人称“刘六麻子”,十八岁杀人,乡人传他是黑虎星下凡。刘铭传最初和捻军首领张乐行干的是同一行,农闲时贩卖私盐营生。刘铭传为人争强斗狠,用兵胆大,善谋能断敢舍命,在和太平军以及后来的捻军作战中屡建奇功,李鸿章都说:“这个刘麻子,点子是真多。”1884年,刘铭传在台湾基隆打败了孤拔率领的法军,取得了抗法保台的胜利,这对于刘铭传和淮军都是值得一书的浓重一笔。在同太平军作战的常州一役,刘铭传在太平军护王陈坤书府中的马厩里意外地获得了当作马槽的“虢季子白盘”,派人送回刘老圩收藏,刘家几代人保护国宝,1950年,刘铭传曾孙刘文彪将“虢季子白盘”献给了国家。
同许多粗通文墨的将军一样,刘铭传于戎马闲暇也喜欢写写画画,他曾写一幅梅花图,题诗其上,曰:“圈圈点点又叉叉,顷刻开成一树花。若问此花何人画,大潜山下刘六麻。”刘铭传少年读书时,塾师刘盛藻就下过断语:“升平之世是块废料,乱世倒可能成为英雄。”不幸被老先生言中。
周盛波周盛传兄弟创建的盛字营诞生于紫蓬山下。先前,罗坝圩破,周盛波的发妻李氏被杀,一个“长毛”上来欲再杀李氏怀中的幼子家谦,被另外两个太平军挺矛挡住,小家伙捡得一条小命,李氏血溅小家谦的眼睛,家谦一生左眼留下残疾,劫后余生的周家谦后来中了举,走了另外一条路,成了书画名家。周盛传的发妻袁氏是太平军将领袁宏谟的胞妹,袁宏谟是紫蓬山北麓袁圩人,后为太平天国杭州太守,太平军失败,入紫蓬山西庐寺为僧。袁宏谟也是乱世英豪。妹夫和大舅哥,两人各为其主,对面厮杀,毫不手软,也是奇闻。
三山,大潜山在西,紫蓬山在东,周公山居中;三山,大潜山最雄,紫蓬山最秀,周公山最奇。合肥西乡这东西走向的山系,草木蓊郁,山塘明净,适宜参禅悟道,也适宜卧龙藏虎。在山为溪,出山为河,三山的涵养蓄积,淮军终于有了一条河的雏形和冲刷激荡的力量。
入冬后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肥西三山一带寻访,就像在一条河流的上游,于沟壑纵横间,理清它众多源头的脉络。
晴冬天气,草枯路白,十分地便捷好走;树木落光了叶子,一个个村庄显露出来,有些悲凉和凄惶;村头风水树上的喜鹊窝是老巢,人鸟相安,似同在等待着第一场雪落地。太平日久,暗淡了刀光和剑影,也喑哑了鼓角争鸣。山石嶙峋,在日升月落的磨洗中不曾锈蚀;水也清灵,轻轻一拉马尾,还能奏出带着哭诉的庐腔;田畴肥沃,一年还能三季获稻,眼下正是双晚稻弥野的初冬。人们脸色平静,路上遇见陌生脸孔也不再慌张。这块曾经烽烟四起、倍遭蹂躏的土地,如今,田畴平展,四季安详。
物质的东西很难保留下来,我想问问村中老人关于淮军的一些非物质的记忆。也许所问非人,大都摇头相示。相对于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淮军,八十老翁的出生也是在七十年之后了。我的叔高祖,贩卖黄烟为业,在尉子桥连人带烟挑子被太平军掳去,一块黄帕缠头,当了太平军,由于粗通文墨,留在营中记账,后来又转投淮军张遇春的春字营,再后来不知怎么就发了一笔小财,开小差溜了回来。回来后在家摇铃行医,治跌打损伤。叔高祖的行迹已经十分的渺茫,只从家族的传说中略知一二,说他膂力过人,能用胳肢窝夹着石磙子塞住井口。我所在的江淮东黄山地区,是淮军张遇春春字营的营盘,也是太平天国听王陈炳文的家乡,至今,山洼里有很多来自安庆潜山桐城一带的移民,乡音不改,他们都是一百五十多年前“跑长毛反”时拉家带口躲进这山里的。
巢湖也是保留淮军行迹较多的地方。淮军将昭忠祠建在巢湖中庙,巢湖湖心姥山岛的文峰塔上,有很多淮军将领题额留下的墨宝真迹。文峰塔是明崇祯四年庐州知府严尔圭始建,由于明末战乱,塔修了四层就再无下文,成了烂尾工程。淮军得意后,华字营的营官吴毓芬吴毓兰是巢湖边茶壶山下的陆家畈人,动议续建文峰塔,得到了中堂大人的首肯。“姥山尖一尖,庐州出状元”。淮军将领中,进士出身的只有李鸿章刘秉忠潘鼎新三人,还没有出过状元,大清一朝,安徽共出了九个状元,七个在徽州府两个在安庆府,庐州是淮军的首善之地,应该要出状元公。李鸿章倡捐,淮军将领纷纷解囊,具体事项由吴毓芬操办,塔也很快建成。
江淮子弟不能只靠打打杀杀“生晋爵,死得谥”(刘铭传语),在科场上也可以“夫子文章动天下”,文峰塔为笔,巢湖作砚,饱蘸湖水书写青天。文峰塔八面七层,高51米,阶135级,砖雕佛像802尊。为了共襄盛事,淮军将领捐银子的同时,也纷纷撸起袖子,举毫题字,勒石嵌诸壁。李鸿章题“文光射斗”,李瀚章题“举头日近”,李鹤章题“灵钟太乙”,张树声题“势如涌出”,刘铭传题“中流一柱”,唐定奎题“奎光耀斗”,周盛波题“秀挺湖山”,吴长庆题“中立不倚”,吴毓芬题“天心水面”……虽为武将,那一手手毛笔字却是不输给文人,端庄厚重,霸气十足。
文有文峰塔,武有昭忠祠。这是淮军留给我们的纪念,也是对江淮后生的殷殷期盼。
1862年,李秀成围攻上海,上海各界派户部主事钱鼎铭到安庆向曾国藩求援。当时的湘军年年征战,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湘将培齐布、罗泽南、李续宾、李续宜先后阵亡,曾国藩投湖自杀未成,湘乡更是“处处招魂,家家怨别”,到了无勇可募的境地。湘军式微,给当了四年幕僚的李鸿章一个机会,也给身陷战乱泥淖里的“三山团练”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路,否则,历史上没有淮军,地方武装的团练只会夹在清军湘军和太平军这两部巨大的战争齿轮间绞成肉泥。
内战并无多少光彩,淮军最耀眼处在1884年的抗法保台,在1894年的甲午抗日,在1900年的抗击八国联军,这都是我们民族近代史上抵御外辱的卫国战争。没有这些,淮军不值得骄傲。1894年7月25日,高升号装载淮军吴育仁的仁字军下两营两哨一千一百多人前往朝鲜牙山支援庆军,途中被日舰浪速号拦截,船上将士在营务处帮办高善继,副将吴炳文、骆佩德等人带领下,誓死不降,用手中的步枪还击,最后船沉而亡,八百多年轻的江淮子弟,永远地葬身于丰岛附近冰冷的海底。
平壤战役,左宝贵战死,淮军提督叶志超逃回国内被罢了官,历史书上落得个“贪生怕死”的名声。淮军将领卫汝贵在朝驻守,军纪涣散,作战不力,被清廷斩首于菜市口。丁汝昌,出生于庐江石头镇,后因为觉得“钉毁炉(庐)中”,不吉利,举家迁居巢湖边上高林桥的汪郎中村,他初入庆字营,再入铭军,官至北洋水师提督,深受乡党李鸿章的器重。甲午兵败,北洋水师覆灭,丁汝昌拒绝伊东祐亨的劝降,炸毁二十八生克虏伯大炮,将都督大印裁角,吞服鸦片自杀。这种死法,在江淮时有耳闻,是传统,乡人习惯如此自死。死也是江淮的死法,丁汝昌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回故乡。
1900年,八国联军进犯大沽口炮台,六十六岁的淮军老将罗荣光,坚守不降,力战而死。不久,在天津八里台,淮军将领聂士成亲临一线,死战不退,被联军的炮火击中,牺牲,至今八里台有“聂公桥”。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举起颤抖的老手,在《辛丑条约》上签下一个一团乱麻似的“肃”字,这是他最后一次当“卖国贼”,两个月后便结束了戎马倥偬、宦海沉浮的一生。“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这是李鸿章自己的盖棺之词;“才为世出,再生申甫更何年”,这是部将刘铭传的扼腕之伤;“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这是对手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评价;“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这是国人的笑骂。
人都是有家乡的。“会说合肥话,就把洋刀挎”“一口一个老母资(鸡),走到北京没人欺”,以前庐阳小儿在城隍庙前空地上跳绳踢毽时念唱的歌谣,如今不再听人唱起,彩色的合肥街头,现代化的高楼林立,其间,夹藏着“李府”这样一枚清代的黑白邮票,供游人说长道短。是非功过,哪能像棋子一样非黑即白?
……
出昭忠祠,迎面扑来的是八百里巢湖的浩渺烟波,湖心的姥山岛在初冬冷艳的阳光映照下,格外苍翠,岛上九峰簇拥,文峰塔犹如利刃,直刺青苍。再看湖边:柳鬃摆尾,细浪呷鳞,沙沙有声,这是军旅整齐的脚步,踏浪而来。那由远及近的一层层浪涌,是献祭的白花,又像是淮军将士动地而来的掩杀。
“云集下江兵,回思万众齐驱,决策早清狐兔窟;梦中故园客,何幸八荒无事,勒铭同上凤凰台。”这是李瀚章所撰的昭忠祠联。
“九州祠宇相望,魂魄有知,百岁犹思故乡乐;万古湖山不改,风云所聚,群灵疑拥怒涛来。”此为刘秉章所撰昭忠祠联。
斯人已逝,近代已远,空留一祠昭忠,于落日残照中,尚存余温。
插图:范乾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