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我靠写作为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我虽然长相一般,加上烟抽得多,觉睡得少,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若说我已是个死尸,总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人既没有死,怎么就没生活了呢?哪种生活是生活,哪种生活不叫生活?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个南方小山村调查,因为村子不大,所以每个人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生活。随便哪个人都能把全村每个人数个遍,每个人的家庭关系如何、经济状况如何,无不在别人的视线之中,岁数大的人还能记得你几岁出的麻疹。每个人都在数落别人,每个人也都在受数落。这种现象形成了一条非常粗的纽带,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婚丧嫁娶,无不要看别人的眼色,个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决定。她去调查时,当地人正给自己修坟,无论老少、健康状况如何,每个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头都修满了椅子坟。从总体来说,这个村子可以说存在着一种集体的生活,但若说到属于个人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的。这是因为村里每个成年人惦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事情,给自己修座椅子坟就是其中比较有趣的一件。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他们也说不出原因。
笔者曾在社会学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种东西叫做norm,可以译作规范,是指那些约定俗成、大家必须遵从的东西。它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当然能起一些好作用,但有时也相当丑恶。人应该遵从所在社会的norm,这是不言而喻的。除了遵从norm,还该不该干点别的,这就是问题。
我老婆在城里做過一项研究,调查妇女的感情与性。有些女同志除了遵守norm就说不出什么,仿佛自己的婚姻是一片虚无。也有些妇女完全不是这样,她们有自己的故事——爱情中每件事在这些故事里都有特别的意义。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姐妹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属于自己的价值观。
“到岁数了,找合适的对象结婚,过正常的性生活”和“爱上某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当然,假如你说性爱只是生活的一隅,不是全部,我无条件地同意。但我还想指出,到岁数了,找合适的人,正常的性生活,这些都是从norm的角度来判断的——属于个人的,只是一片虚无。我总觉得,把不是生活的事叫做生活,这是在巧言掩饰。
现在可以说到我自己。我从小就想写小说,最后在将近四十岁时终于开始写作——我做这件事,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爱的事业。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须做——这是本质的区别。我个人以为,做爱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做的事则是“无”。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生活看似平淡,但也不能说是“无”。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年轻时,心气总是很高的,最后总要向现实投降。我总觉得,我这一生决不会向虚无投降。我会一直战斗到死。
(摘自《沉默的大多数》 长江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