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妍
摘要: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皆其酒后所作,将酒融于隐逸的生活,表现了酒文化与隐士文化的深刻联系。但他又与贤士、狂士饮酒不同,努力在名教与自然之间获得平衡。本文通过陶渊明在名教与自然之间的选择和饮酒诗的丰富内涵来体会陶渊明《饮酒》诗中独特的酒隐思想。
关键词:陶渊明;饮酒诗;酒文化;隐士文化;酒隐思想
魏晋时期酒与隐,饮士与隐士,饮酒诗与酒隐文化有着关联互动的关系。陶渊明作为酒隐文化的典型代表,酒和隐逸生活是其诗歌创作的主要题材,借诗酒寄意造怀,于隐逸中坚守自我。《饮酒》二十首中蕴含着独特的酒隐思想,我们在其中能领悟诗人对名教与自然的选择。
一、魏晋时期酒文化与隐士文化的结合
中国是酒的故乡,酒文化作为一种与人们生活更贴近的文化,在各个历史时期赋予文人墨客不同的情感体验,占有重要地位。关于酒的起源,众说纷纭,有仪狄作酒之说,《战国策》中曾记载:“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在重礼乐文明的周朝,酒作为珍贵美好的东西在祭祀活动中奉献给上天、神明和祖先使用,《诗·小雅·信南山》中有:“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酒礼中体现出社会尊卑、贵贱、长幼的礼仪规范,《礼记·乡饮酒义》有云:“尊有元酒,教民不忘本也。”酒除了在生活中和祭祀时的应用,更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载体与诗词文赋相连。纵观历史上的文人,大都与酒形影不离,酒进肚腹虽不充饥解渴却能作用于心神,他们借酒抒发内心的真实情感:招揽贤士之意、人生苦短之意、壮志难酬之意甚至对统治者的愤懑不满,亦或是在酒醉中寻找世外桃源。
隐士文化与酒文化一样,也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自先秦以来,古代文人就常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进行抉择,努力找寻适合自己安身立命的最佳契合点。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写道:“隐逸思想早在《庄子》书中就体现得很强烈了,隐逸主题可以追溯到《楚辞》中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汉代张衡的《归田赋》,可以视为表现这类主题的早期作品。”文人士大夫多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理想,忧患国事,关心时局,当出现社会动荡或与个人政治理念相悖时,不愿随波逐流者或谨慎避祸者多选择归隐田园或寄情山水。故隐逸诗多出现在乱世,尤其出自久在官场沉浮的文士之手。
魏晋时期拥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国家政权更替频繁,政治黑暗腐朽,部分空有才情抱负不愿同流合污的魏晋文人选择归隐以逃脱残酷黑暗的统治。酒的麻醉作用在此时起到了效果,他们借酒宣泄自我,触及人生,感怀时代。酒成为文人生命灵魂中的一部分,它代表着高度觉醒的自我意识,他们借酒寄托性情,行乐于山林,进行个性化的文学创作。在这文化自觉开始的时期,酒文化与隐士文化便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酒隐文化中体现出文人的内在气质和精神世界的外现,更是形成了一种魏晋风流。“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刘伶等人为魏晋风流的代表,他们隐居山林而饮酒、嗜酒、醉酒、放纵于酒。
陶渊明是晋末隐士饮酒的典型,他所生活的六十三年,是一个篡乱交替动荡不安的时代。且看陶渊明一生的大致经历:“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面对官场的黑暗,陶渊明把名利、生死、趣味、不如意都泡在了一壶酒里,携一壶浊酒回归田园,保存自我,安顿心灵。《饮酒》二十首诗皆其酒后所作,其中体现出来的酒隐思想别有一番韵味。
二、名教与自然的选择
魏晋风流的开始,就是破执除障,打破礼教,体现出强烈的自觉生命意识。阮籍厌恶礼教,蔑视礼法,率性不羁,他曾驾着马车,一路喝酒四处行走,到无路之时放声大哭;也曾为躲避与司马氏的联姻,曾醉六十日。“醉侯”刘伶裸饮,面对世人的讥笑,他答道:“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入我裈中。”他甚至写出一篇《酒德颂》,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嵇康嗜酒如命,对世俗颇有不满,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对司马氏的谋士钟会不理不睬,却招来杀身之祸。他们隐居山林,在酒中放纵自我,弃“名教”于不顾,用嵇康的话说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
陶渊明的“酒隐”与竹林七贤不同,诗人不任诞、不食散、不佯狂、不颓唐,没有选择归隐山林而是劳作于将芜的田园,平和地归去。陶渊明在魏晋时局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虽受佛教玄学等的影响,但他骨子里仍持守着儒家心怀天下的情怀。四进四出的艰涩与犹豫,出世不忘入世的牵挂,这些矛盾点在饮酒中得到缓释。饮酒是保存自我的一个策略,也是忘情、忘忧、忘功名的最好解脱。饮酒既是一种表达、宣泄,更作为一种调和剂,将凌云壮志与恬淡宁静的田园融合在一起,一点点分解、释放,冲淡内心的激愤情感,最终达到平和的状态,实现自然与礼的和谐统一。
在东晋末年这样一个社会风气低下的环境,陶渊明仍能固守穷节,正是这份气节产生不可遏止的生发力,他不做桓玄、刘裕等集团的尾随者,不为五斗米折腰,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县领便弃职而去,换得身心自由。尽管家境贫穷,田园歉收,“偶有名酒”也是其乡人所赠,但他在《饮酒》其二中写道:“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君子固守穷节并不可哀,品行高洁者才能千古留名。“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飲酒》其九),众人皆惑于财贿、巧于佞曲,唯有诗人能维持心意、清廉自守。由此可见,陶渊明虽饮酒却不醉于酒,没有在酒中迷失自我,他对于困穷是清醒的,坚守着“君子固穷”的气节。“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其十六),饱受饥饿与寒冷,没有知音可倾诉,仍愿抱定固穷的气节。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陶渊明真正做到了“穷则独善其身”。
陶渊明在饮酒中固守穷节,仍能自得其乐。陶渊明归隐田园后,与乡民相处甚好,有时一起出门劳作,一起荷锄而归,有时乡民还来送酒与其同乐,“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饮酒》其九)。“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饮酒》其十四)没有酒案,荆棘铺地,宾主围坐,青松之下便可饮酒,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随意言笑,举觞相酬,欢然自得。
孔子在《论语·泰伯》说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在无道的时局,陶渊明选择了饮酒与归隐,去体会农家人的生活,亲自打理出一片田园,获得爽朗的心境和怡悦的心情,回应个人生命上的呼喊。他在酒隐中做到了名教与自然的平衡,更难得的是能在酒醉微醺之中仍保持一份清醒,保住内心的一份安宁又在田园之间找到了真正的意趣。正如《饮酒》其七中写道: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三、平淡中见警策,酒隐中见洒脱
陶渊明饮而不狂,饮而不避,少了份锐利的对撞,多了份平和淡然。他的饮酒诗更是将生活审美化、艺术化,表现出敦厚的生命趣味。平淡是陶渊明《饮酒》诗中酒隐思想的一大特色。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演讲稿中谈到:“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无尤无怨。所以现在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是个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在《饮酒》诗中最能体现诗人平淡心境的是《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人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车马不觉其喧。采菊花、赏山景、看归鸟,将心境与自然融为一体,摆脱尘网的困扰,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悠然自得地存在着。人生不应该为功名利禄所累,不应该在污浊的现实面前迷失自我,自然人生的真正意义,应该用心灵去感受。坚守住心灵净土,顺应自然美意,方能领悟生命的真谛。
陶渊明的酒隐思想在《饮酒》诗中的体现不仅是平淡自然,更在平淡中见警策,言浅意深。我们能从《饮酒》二十首诗中读出诗人对生命流动、时序变换、荣辱得失、出仕归隐、自我存在的感悟。正如叶嘉莹所说:“陶渊明的诗写得非常简净,好像是很简单,好像是很干净,可是它里边的心思是千回百转的。”诗人在《饮酒》其一中感叹:“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虽在感叹时序的变迁推移、人事的荣枯浮沉,实则反映了他对时局的关切和隐忧,对昏暗的社会现实和道德风气败坏的朝局的感慨。因时局动荡,诗人多在酒后流露出人生短暂的生命意识,“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饮酒》其十五),宇宙无穷尽,人生难活百岁,在短暂的人生中应顺心遂意。诗人虽归隐田园,却对时局有着精确的把握,看透官场黑暗腐败,揭露朝廷鸟尽弓废的本质,“觉悟当念迁,鸟尽废良弓”(《饮酒》其十七)。
陶渊明饮酒喜好洒脱不拘束,任性情而饮酒,哪怕没有酒器也挡不住饮酒的豪情,“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饮酒》其二十),“葛巾漉酒”也成为后人常用的饮酒典故。在《饮酒》二十首诗中,我们到处可见诗人的洒脱之情。洒脱是一种超拔高逸的情致,“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饮酒》其十七),清风吹来将幽兰与萧艾分开,诗人作为高洁之士,必然不能与世俗同流合污,体现出诗人的淡泊名利与高尚追求。洒脱是一种复得返自然的欣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东篱采菊,无意之中见到南山,南山美景与悠然自得的心意相互照应,感受到自然之趣。洒脱是一种摆脱腐败尘网的选择,“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其四),失群鸟遇到孤生松,在寒冷的劲风中总算找到归依,诗人也如失群鸟一样在田园中找到精神家园,隐居守志,终身得所。洒脱是一种生命顿悟后的清醒,“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饮酒》其一),人生衰荣无定,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衰,也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能把握的唯有自己的心意,一杯酒抒怀,一杯酒自慰,人生无常,当以酒解之。洒脱融于酒隐之中,融于《饮酒》二十首诗之中,陶渊明也于洒脱之中尋得真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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