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海系列小说对欧洲奇幻文学传统的继承与颠覆

2019-07-08 03:56李倩
江淮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女巫奇幻文学

李倩

摘要:美国当代作家厄休拉·勒奎恩的地海系列奇幻小说六部曲历经近四十年的创作,对欧洲奇幻文学传统的态度经历了从继承到颠覆的过程,主要体现为男性、女性和龙三者之间的权力关系演变。前期的三部曲中,女性和龙的形象继承了欧洲奇幻传统的刻板化表现,是男权社会的他者。经历了近四十年的思维发展,勒奎恩在后期作品中颠覆了女性和龙的形象,使两者成为独立的主体,二者的关系从表面上的孤立隔离变成内在的一致。这种嬗变折射出勒奎恩对西方奇幻文学传统的批判性思考,突破了奇幻小说的界限,丰富了奇幻小说的主题和叙事范式。

关键词:厄休拉·勒奎恩;地海系列;欧洲奇幻文学传统;女性主义;嬗变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9)02-0182-006

引 言

地海系列(The Earthsea Series)奇幻小说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厄休拉·勒奎恩(1)(Ursula K.Le Guin,1929—2018)的代表作之一,包括五部长篇:《巫师》(A Wizard of Earthsea ,1968)、《古墓》(The Tombs of Atuan ,1972)、《彼岸》(The Farthest Shore ,1973)、《特哈努》(Tehanu:The Last Book of Earthsea ,1990)、《奇风》(The Other Wind,2001),以及一部短篇小说集《地海传说》(Tales from Earthsea ,2001)。从第一部《巫师》到最后一部《奇风》,整个地海系列的创作历程近四十年,清晰地折射出勒奎恩对欧洲奇幻文学传统从继承到颠覆的过程,反映了在美国整个文化历史语境变迁的大环境下勒奎恩女性主义思想的发展轨迹。文本中,男性、女性和龙三者之间关系的演变集中体现了勒奎恩对欧洲奇幻文学传统、女性地位和奇幻文学本身的批判性思考。按照这个思路考查,地海系列的六个文本可分为前期作品和后期作品两部分。前期作品包括最早的三部长篇《巫师》、《古墓》和《彼岸》,《特哈努》、《奇風》和《地海传说》可以归为后期作品。前期作品以男性探险与成长为主题,龙和女性形象基本上继承了欧洲奇幻文学的传统范式,是被边缘化、刻板化的男权社会中的他者。后期作品在主题、人物形象和视角等方面对欧洲的奇幻文学传统进行了颠覆,女性成为叙事主体,从边缘走向中心,其形象变得更为复杂而多维,龙也和女性有了更紧密的联系。笔者以男性、女性和龙的关系演变为切入点,既考查它们的三重关系在每一阶段的横向静态表现,也探讨它们在整个系列中的纵向发展和演化。

一、欧洲奇幻文学中的龙和女性:男权社会的刻板化他者

欧洲的幻想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北欧神话、凯尔特神话等古代神话传说,《圣经》也包含着很多奇幻因素。这些神话传说里一个常见的母题是:人类的男性英雄历尽艰难,战胜各种为祸人间的妖物,并以此获得巨大的荣耀、地位或神力。这些妖物很多都是龙或蛇之类的爬行动物,比如希腊神话中被阿波罗杀死的巨蟒皮同、被赫拉克勒杀死的九头蛇怪许德拉。北欧神话里的英雄西格德杀死了巨龙法夫纳。(2)不列颠史诗《贝奥武甫》中,贝奥武甫杀死了一条守护宝藏的毒龙。(3)《圣经》中最著名的怪物利维坦(Leviathan)被描述成海中的大蛇或巨龙,是魔鬼和撒旦的化身。上帝或天使与利维坦搏斗,象征着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之间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4)这些蛇形怪兽通常隐喻着自然界或人性中的黑暗与未知,成了后世奇幻文学中“龙”这一形象的主要文化根源。在西方二元对立的哲学观念影响之下,它们被认为和光明、善良、正义等“正面”特质截然相反,必须加以消灭。经过几千年的文化传承和积淀,欧洲神话中的怪兽逐渐演变为与人类对立的刻板化他者,深深植根于西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成为后世文学作品里各种怪异他者的滥觞。法国当代比较文学家巴柔指出,在个人(作家)、集体(国家、民族)、半集体(思想流派、文学)这些形象创造者的层面上,“‘他者形象都无可避免地表现为对‘他者的否定,而对‘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这个‘我要言说‘他者……但在言说‘他者的同时,这个‘我却趋向于否定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1]。更耐人寻味的是,在欧洲的神话传统中,妖物往往被赋予女性的特征,比如希腊神话中长着女人上身的斯芬克斯、蛇发的美杜莎、用歌声引诱水手的海妖塞壬,《贝奥武甫》中格兰戴尔的妖母等。这些带有女性特征的妖物又比别的妖物多了几分奸诈、魅惑和狡猾。《圣经·创世纪》中记录的人类堕落的故事更把女性和蛇这种妖物紧紧捆绑在一起:蛇用花言巧语欺骗夏娃,引诱她吞下了禁果,而后夏娃又引诱亚当吞下了禁果,犯下了人类的原罪,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从此,女性就成了软弱、无知、愚蠢的代名词,并和蛇这种动物构成了一个想象综合体。《圣经》中的这个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反应了西方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恐女症”和“厌女症”,成为后世奇幻文学中把女性妖魔化、边缘化的文化和心理根源,和上古神话一起,打造出一个牢固的“龙/蛇=邪恶=女人=他者”的想象链条。

以上古神话传说为渊源的奇幻文学往往继承这种刻板化的人物表现。比如被誉为“西方史诗奇幻小说之父”的约翰·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1892—1973),在《霍比特人》中把巨龙史矛革描绘成贪婪的守财奴、邪恶狡猾的异类和中土世界正义种族的敌人。他的《指环王》三部曲中,女性形象很单一苍白:她们是“神一般”的精灵女王、公主,或坚贞勇敢的人类少女战士,都是为了衬托男性主人公的成长而设置的人物,没有摆脱中世纪宫廷浪漫传奇对女性的基础设定。理查德·马修斯在谈到托尔金作品中英雄与女性的关系时评论说,“托尔金式英雄的本性,霍比特人不常见的矮小身材,以及有意识地排除与女性之间有意义的关系……极大地限制了小说的心理领域”,因此他的英雄是孤独的,“被剥夺了与女性的关系” [2]。托尔金以降的大多数奇幻文学虽然在各个方面对传统的写作范式作出了很大改进,但是整体上对男性、女性和龙三者的关系依然遵循着自古希腊罗马以降的传统写作范式:男性是叙事核心,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是世界的创造者和推动者。女性处在次要的、边缘的位置,是男性英雄的劣等对应物。巨龙是贪婪的财宝守护者和人类社会秩序的破坏者,必须被男性英雄消灭,以完成他在男性秩序中的地位提升。欧洲的奇幻文学传统就这样在言说男性英雄的同时,把女性和龙异化成父权社会中的“次等生物”和需要被男性驯服或拯救的他者。

二、早期的地海三部曲:对欧洲奇幻文学传统的继承

20世纪60年代,当勒奎恩开始创造地海这个架空世界时,她在潜意识中认同了欧洲奇幻文学的传统,所以早期三部曲中的男性、女性和龙的形象没有摆脱刻板化的表现。地海世界是一个以阶级、魔法权力和性别为基础的等级社会。王室贵族掌握政治权力,男性巫师掌握着魔法的根本工具——真语(the True Speech),处于权力等级的最上层。女性因其性别被排除在等级系统之外,在经济、政治和精神各方面受到男权体制的压迫和蔑视。她们既没有政治权力,也无法学习象征着地海最高掌控权力的高级魔法。龙是地海最古老的物种,它们和真语一体,代表了未知的力量和人类对自然的恐惧,被视作和人类对立的异类。

《巫师》和《彼岸》在风格和主题上非常相似: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男性,是地海等级社会权力体系的掌控者和维护者。女性的形象苍白单一,大体上以两类人出现:普通女性和拥有法术的女巫。第一类女性的代表是几位缺席的母亲。《巫师》中,杰德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留给杰德的只有他的生命和“敦尼”这个乳名。而这个乳名也在杰德十三岁生日举行命名仪式时,被象征着男性最高秩序的巫师奥金取走,换成了真名杰德,“敦尼”这个名字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象征着母亲从此消失在杰德的生活中。按照拉康的心理学和语言学理论,杰德的命名仪式是从母亲语言的“想象域”进入了父权的“象征域”[3],他从此和母亲、女性切断了联系,只生活在自己男性的环境之中。第二位缺席的母亲是只存在于地海传说中的最美女性——厄法澜公主。《巫师》的第四章,杰德和别人打赌时,用咒语召唤出了厄法澜的灵魂。塞吉维克认为,“很多小说围绕着一个死了的、解体的或失去权力的女人的身体来描述男人之间权力的转换”[4]。杰德这个掌握着权力的男性,用控制一个死去的女人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权力。《彼岸》中缺席的母亲是阿仁的母亲,书中这样描写她:“他的母亲是一个无忧无虑、富有耐心的女人,但是阿仁知道自己是她那心满意足的生活的基础,她渴盼着他尽快回去。在他这漫长的离别日子里,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她得到安慰”。[5]25显而易见,这位母亲把周围的男性看成自己幸福安定的源泉和情感的拯救者,把自己置于乞讨者和依附者的地位,缺乏独立性和自我意识。

《巫师》中的女巫都是心怀叵测或意志软弱的。杰德的姨妈是一位乡村女巫,当她发现杰德有强大的魔法天赋时,就教他学习咒语,但她只是想以此操纵杰德,试图让他成为自己的工具。另一位同村的女巫则通过自己的女儿茜莱特引诱杰德学习危险的咒语,召唤亡灵,给杰德带来了巨大的磨难。而茜莱特自己后来也成为效力于黑暗势力的女巫,企图用美色和权力引诱杰德屈服于象征黑暗力量的特利农巨石,她自己最终被怪物反噬。茜莱特身上完美地体现了西方幻想作品中对女性的妖魔化:邪恶的女巫、淫荡的引诱者和不忠的妻子。勒奎恩用两句“老话”来评价地海女巫的法术:“女人的法术成不了气候,女人的法术最歹毒”。[6]10勒奎恩引用这句话时缺乏批判意识,说明了她在表现女巫形象时,潜意识中与厌女主义者合谋,认同并强调了千百年来对女巫的妖魔化。总之,《巫师》和《彼岸》中的女性都是面目模糊的边缘人,是男主人公杰德成长历程中的陪衬,没有脱离传统奇幻小说的窠臼。

《古墓》的創作时间处于《巫师》和《彼岸》之间,是前三部中比较特殊的一部,因为它以女性为叙事主体和核心。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本书就是一部女性主义著作。相反,笔者认为,在《古墓》以女性为叙事焦点的显文本之下,掩盖的是保守的性别隐喻。这一观点依然可以从男性、女性及龙的三者关系来证明。第一个层面是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主人公泰娜所处的神庙是个纯女性的封闭环境,女祭司和修女们不过是男性权力斗争的工具和炮灰,她们之间互相猜疑、嫉妒甚至陷害。泰娜自己也被剥夺了真名和自我,成了男性神权的傀儡。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封闭的环境——罗科魔法学校。魔法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是男性,但是他们彼此信任友善,为了维护地海的和平而精诚合作。通过对比纯女性的阿图安神庙和纯男性的罗科学校,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纯女性的环境缺乏生机,枯槁荒诞,在此生活的女性心理扭曲,彼此之间只有嫉妒和仇恨,而没有女性干扰的纯男性环境却能保持健康积极的状态。艾美·克拉克认为:“《古墓》中有权力的女性没有性别,没有关爱。她们与男性主导的神权国家合谋,否认泰娜的青春和单纯。她们住在人类的生命不会绽放的荒漠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独身生活,让黑暗仪式永存。”[7]117-118从情节层面看,《古墓》确实是以泰娜为主人公和叙事焦点,但是在故事中间出现的杰德才是核心人物。他找回了泰娜的真名,意味着帮助她找到了的身份和真我。他把被困的泰娜救出古墓,也是个很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第二个层面是文本中龙和女人的内在关系。《古墓》里,龙仅仅作为陪衬出现在杰德和泰娜的对话中。但是,当杰德描述他看到龙在空中飞舞的情景,展示的是他作为一名身心自由、掌握魔法权力、位于社会等级顶层的男性,在被古墓囚禁的泰娜面前有着无比的优越感。连泰娜都感觉到了杰德的男性优势:“在黑暗中他也比她走得更远,他比她更清楚什么是死亡……为什么他毫无防备地坐着却能显得如此强大?为什么她不能挫败他?”[6]189以女性为叙事核心和龙的缺位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以女性为中心的叙事必然不会有龙的出现,因为女人和龙都是男性成长的工具和铺路石,女人被束缚在家庭中,龙则是男巫外部探险的首要对手:一内一外,两者不可能有交集。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前三部地海文本中,男性、女性和龙之间的权力关系呈现出一个三角形态,如图1所示。

男性在三者的关系中处于支配和主导的地位,对于女性和龙拥有绝对的控制权,龙和女性则位于等级结构的底层。从男性与魔法的关系来看,真语和魔法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和隐喻,代表着男权社会的话语霸权,男性与巨龙/真语之间的关系象征着男性与霸权的微妙关系。如果一个男巫拥有和龙斗智斗勇的经历,他将成为龙王,他的魔杖将会增加巨大的分量。从这意义上说,龙和女性都是男权社会的他者,是男性恐惧、厌恶和征服的对象,二者表面上没有交集,但在深层意义上却是一体的。但是在前三部曲里,女性和龙的内在关系是隐藏的,勒奎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特哈努》中她才明确揭露了女性与龙的内在一致性。

三、后期的地海三部曲:对欧洲奇幻传统的颠覆

《特哈努》创作于1990年,距离《彼岸》的出版已经近20年。在这20年的时间内,美国的历史文化语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女性主义运动经历了民权运动和反越战运动之后,从60年代争取政治权力的第二阶段进入了强调“多样性、女性特质和性欲”的第三阶段。[7]23在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勒奎恩的女性主义思想与时俱进,日臻成熟完善。她开始思考欧洲奇幻文学传统中对女性的刻板化表现,意识到地海中的两性关系和龙的形象与自己的思想有了深层的冲突。在这种个人和社会背景的交互影响之下,她重新审视自己创造的地海世界,对男性、女性和龙三者的形象进行了修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

《特哈努》的故事情节紧接着《彼岸》,但风格和主题却截然不同。它对传统奇幻小说模式的颠覆程度如此之大、对早期地海基本设定的革新力度如此之强,招来了很多地海读者和学者的质疑与批评,认为勒奎恩背叛了她自己创造的地海世界。有评论家就认为,勒奎恩在《特哈努》中表达的情绪是愤怒的,失去了她一贯的优雅与平和,使得她在文本中缺乏作家应有的中立和冷静。笔者认为,《特哈努》的基调和前三部截然不同的主要原因确实在于勒奎恩想通过此文本宣泄压抑多年的愤懑,但这种愤怒的情感是一个女性主义者觉醒后的宣言和立场的表达,她并未失去洞察力、智慧和流畅风格。勒奎恩自己也认为,这种修正是进步,而非背叛。她在一篇评论里说:

我是自由的——生而自由、活得自由。多年来,这种个人的自由让我忽略了那些自认为是我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实际上却是男子至上主义的社会内化了的意识形态对我的写作的影响和控制达到了何种程度。甚至在我颠覆传统的时候,我也自欺地认为自己没有颠覆……直到70年代中期,我一直在写英雄历险、高科技未来、权力高墙中的男人——男人是中心人物,女性不过是边缘的、次等的……我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写女人——很少有人知道该怎么写——因为我觉得只有男人写的有关女人的东西才是真理,才是写女人的正道。而我是写不出来的。[8]

她的这番言论和埃莱娜·西苏在其著名文章《美杜莎的笑声》中表达的观点是一致的:“妇女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9]《特哈努》确实把女性写进了文本,把女性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作为叙事的核心。文本的中心人物和前三部曲里一样包括母亲和女巫,但主题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特哈努》中的母亲们不再缺席历史的进程,而是走入了叙事中心。起到最关键作用的一个母亲是已至中年的寡妇泰娜。勒奎恩用泰娜的女性个体生命经验代替男性的冒险。此时的泰娜经历着人生的第二次成长:如何面对守寡的生活,如何抚养被抛弃的赛璐,如何与杰德相处。泰娜展示了女性特有的能力:安慰、接纳、连接和疗愈。她辛勤劳动维持农庄的运转,用爱保护被虐待的赛璐,用宽容接纳失去法力的杰德,让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并勇敢地打破了世俗的道德藩篱和杰德结为夫妻。以泰娜为代表的地海普通女性帮助弱者、对抗邪恶,和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威胁形成尖锐对比,展示的是完全不同的道德和生命力量。和《古墓》中的泰娜相比,中年泰娜拥有了选择的自由,而不是只能扮演有社会传统规范为她挑选的母亲和妻子的角色。

《奇风》中的女性角色里,卡基公主赛瑟拉展现出和泰娜一样的自主性和主体性。她被其国王父亲当作货物送给地海君主勒班嫩,作为和平谈判的筹码和人质,和古代社会中被当作商品和货物的女性一样。但是她并没有被动地接受男权社会给自己安排的角色,而是试图去学习陌生的语言和习俗,打破束缚自己的命运枷锁,和勒班嫩以平等的身份沟通。赛瑟拉所展现的心灵力量和自由是很多奇幻文学中的女性所缺乏的,因此后三部曲里的女性群像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史诗奇幻制关注男性成长的主题,开始关注女性问题和两性关系,拓宽了奇幻小说的表现领域。

在前几部故事中被蔑视的女巫群体也被重新表现。她们不再是愚昧无知、行事诡秘的不祥之人,反而成为推进地海历史发展的关键人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苔藓。勒奎恩对苔藓的写作手法充满了反讽:苔藓的外表肮脏丑陋,符合传统奇幻小说对女巫的模式化描写,但是她的能力和人品却完全推翻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她善良大度,用不带任何歧视的世俗眼光对待畸形的特哈努。她有很高的魔法天赋,看出特哈努非同一般的本质。同时她热爱自由,宁愿单身也不愿意依附男性。从本质上说,苔藓是个坚信女人优越性的女权主义者。勒奎恩借用苔藓对待特哈努的态度来讽刺幻想小说里对女巫的刻板偏见:“女巫不必再把孩子关进烤炉,或者变成怪物,或者封在石头里面。因为所有这一切已经被人做过了”[5]180。苔藓这一人物形象和《巫師》中美貌、歹毒、缺乏独立意识的茜莱特截然相反,借由她,勒奎恩不仅重塑了自己前期作品中的女巫群像,使女巫形象变得丰满和多维,更是颠覆了欧洲奇幻文学传统中对女巫群体的妖魔化表现,拓宽了奇幻文学在人物表现方面的维度。

除了普通的女性和女巫,《特哈努》开始重新思考人类与龙的关系,并重点刻画了两位具有龙的特征的女性。第一位人-龙同体的人物是特哈努(即赛璐)。她身上集中体现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犯下的所有罪恶:在虐待、强暴她之后,又把她推进火堆里试图消灭罪证;当她在泰娜的照料下活下来了,又因为自己被火烧得畸形的身体和面容遭到多数男人的恐惧。特哈努的形象同样是颠覆了欧洲奇幻传统中对女孩的模式化表现。人们惧怕特哈努,不仅因为她的外表集中体现了男性犯下的罪恶,更因为她身上龙的本性。在《奇风》中,特哈努成为恢复地海魔法和社会秩序的关键人物之一。她和别的生物一起推翻了亡灵之地的石墙,变身为一条金色的巨龙,获得了最终的自由。

第二位人-龙是龙芙莱。她出现在短篇《龙芙莱》里,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受尽父亲的情感虐待。因为不满当地女巫给她取的真名“伊瑞尔”,她冒险来到罗科魔法学校,开始了寻找自我之旅。龙芙莱敲开了罗科学校几百年来对女性关闭的大门,在九位魔法大师中引起了巨大争议。罗科学校是男权中心主义的大本营,龙芙莱是几百年来第一位敢于打破性别限制的女性,让地海世界建立在魔法等级制度上的性别歧视和等级体系开始出现裂痕,象征了新契机和改变的开始。最后一部小说《奇风》揭示了龙芙莱的真名是奥姆·伊瑞安,并让她以龙的面目出现,并充当了龙族和人类谈判的斡旋者。泰娜、龙女特哈努和奥姆·伊瑞安、女巫苔藓、卡基公主赛瑟拉,都曾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牺牲品或工具,但现在,她们终于从被排挤、被驱逐、被忽视的角落里走出,进入了地海历史进程中。

特哈努和龙芙莱两个受尽男权思想和父权等级制度欺凌的女性受害者,最终却成为整个地海最强大的物种,超越了人类社会一切局限和约束,甚至超越了魔法本身。为什么没有男性变成巨龙?2002年,在一次访谈中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勒奎恩回答:“在我的世界里,女性比男性更需要成为龙。”[10]而地海中的龙本身就是野性和自由,飞翔则代表着自由的梦想。因此,奥姆·伊瑞安和特哈努这两位曾饱受屈辱的女性如果要治愈自己的创伤,唯有超越地海的世俗局限,成为象征着自由的巨龙。桑德拉·林多认为:“当她变成巨龙,特哈努不仅代表了被虐待的儿童,也代表了所有被低估了价值、需求被压抑、自尊被男性主导的文化所破坏的女性。”[11]当两位女性完成了变身,勒奎恩也完成了对欧洲奇幻传统的颠覆和超越,她对龙的形象的描述饱含了她对美国奇幻文学写作范式进行改革的期冀,她的龙成为“美国这个新世界的龙”[12]。勒奎恩想借女性和龙之间的关系来隐喻女性与动物、与大自然的天然联系。因为龙和女性一样,都不被吸纳进地海的等级制度,都有野性、不可预知性和神秘性。这个观点揭示了勒奎恩的女性本质主义立场,反映了她试图打破西方奇幻文学传统中“龙/蛇=邪恶=女人=他者”这个想象链条,树立奇幻文学里女性的正常形象。

结 语

1989年,勒奎恩在“朝圣者奖”(Pilgrim Award)的获奖感言里说,主流文学界把女性文本排斥在严肃文学批判之外,并把非现实主义文学(奇幻和科幻文学)类型化(genrification)。作为一名被“类型化”的女性作家,她认为,“从根本上说,文学的建构是政治性的,事关权力和控制”[13]。结合本文的分析,笔者认为,勒奎恩在地海系列中对男性、女性和龙三者关系的认知发展显示了她有意识地把女性文本和非现实主义文学结合在一起,打破和颠覆欧洲奇幻文学中对女性形象刻板化描述的传统。她的这种做法有文本内部和外部的两重深意。从地海文本内部来说,她把女性放在叙事的核心,为女性正名,让一向被边缘化的奇幻文学成为讨论女性生存状况和两性关系的严肃文学场域。在文本之外,即在美国和西方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下,勒奎恩也是为现实中的女性正名,把她们从被湮没、被抹杀的历史阴影中推上了历史舞台的中心。同时,她也提高了奇幻文学的地位,让奇幻文学在主题和人物刻画上不再局限于男性青少年在幻想世界的探索和冒险,拓展了奇幻小说的创作疆域。

注释:

(1)关于Ursula K.Le Guin的中文译名,目前国内有厄休拉·勒·魁恩、厄休拉·勒古恩、娥苏拉·勒瑰恩等不同译名,本文统一用“厄休拉·勒奎恩”这一名字。

(2)本文关于古希臘和北欧神话的信息皆来自亚瑟·考特瑞尔(Arthur Cotterrell)所著《欧洲神话》一书,俞蘅译,广东省出版集团,2011年版。

(3)参见《贝奥武甫》,冯象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

(4)本文参考的《圣经》是新标准修订版(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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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ristopher L.Robinson,The Violence of the Name:Patronymy in Earthsea[J].Extrapolation,2008,(3).

[4]伊芙·科索夫斯基·塞吉维克.男人之间:英国文学与男性同性社会性欲望[M].郭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148.

[5]厄休拉·勒奎恩.地海传奇II [M].一目,姚翠丽,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6]厄休拉·勒奎恩.地海传奇I[M].马爱农,周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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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Ursula K.Le Guin,Dancing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Thoughts on Words,Women,Places[M].New York:Grove Press,1989:233-234.

[9]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C]// 黄晓红,译.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188.

[10]Hélène Escudé,Entretien avec Ursula K.Le Guin[C]// Carl Freedman.Ed.Conversations with Ursula K.Le Guin.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131.

[11]Sandra J.Lindow,Dancing the Tao:Le Guin and Moral Development[M].Newcastl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12:132.

[12]Ursula K.Le Guin,Earthsea Revisioned[M].Cambridge:Green Bay Publications,1993:22.

[13]Ursula K.Le Guin,Spike the Canon[J].SFRA Newsletter,1989,(169).

(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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