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马的孩子

罗兰

下了第四節课，做过了扫除，出校门时，太阳已经斜下去了，“零东”路的车站已经没有几个人在等车。他背着书包，手里捏着一卷图画纸，紧跑几步，到了车站。

他应该搭“零南”路转25路回家的，但是他喜欢搭“零东”路。他宁愿多绕一大段路，只因为“零东”路经过植物园。植物园是个漂亮的地方，他曾在那里跟刘国松老师学过一年多的画。那一阵，每个星期天，他总是在那些大树下画风景，把留级补考等等烦心的事忘掉不少。

现在，他已很久不去学画了。爸爸说，小学六年级了，该好好赶赶功课，考上中学。

他听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这年头，不上完中学、大学，将来就没有饭吃。他可以想象没有饭吃的滋味，很难受。所以，他只好不去学画。

可糟糕的是，不去学画，他的功课也没有好起来。今天算术又考零分，老师打了他几下手心。

妈妈常说：“要想不挨打，就得把功课学好。”

她说得倒很轻松！可是，那天他让妈妈教他一道分数里的“相当问题”，妈妈只把题目看了一遍，就捧着头喊头昏了！他常常觉得奇怪，像妈妈这样在小时候算术不好的人，倒也很会做事，也一直都有饭吃，大概是“时代不同了” ！

其实，时代不同，也是好的。像现在这个时代，他就可以有这么漂亮的“零东”路汽车可坐。

来的是一辆车。他上了车，找靠右边的位子。这位子可以看清植物园的那几排树，还可以从那密密层层的树叶中，想象到刘老师住的那个庙。刘老师待人和气极了，他大概一辈子不会打人手心的。虽然他不懂他的抽象画，可是他相信，等自己慢慢地长大，就会懂了！现在，他只喜欢画马。

车子已经开过了植物园，对着一片涂满晚霞的天空，往前“哗哗”地开。

“假如我是一匹马就好了！小马可以不学算术！”他想象自己是一匹小马，自由自在地在天边跑。

想到马跑的姿势，他想起了白天在教室里，老师正在讲时钟的长针什么时候可以追上短针的问题。他听得很入神。长针实在很神气，它那金黄色的腿，细细长长的，无论短针在哪里，它总可以轻轻松松地追上它，就像电影里的骏马一样，跑起来“喀喀喀！喀喀喀！”，几下子就追上坏人了！马跑的时候，马颈上的鬃毛最好看，一排排，像要飞起来……

于是，他用钢笔在算术书的空白处，试着画那一排排的鬃毛，和那兴奋的耳朵、喘息的鼻子、结实的脊梁、劲健的腿、飘逸的尾巴……

“这真是一匹好马！”他满意着，“但是，前面这一条腿，似乎该再提高一点。”

于是，他在旁边再画一匹。

“站起来！”是老师的声音，而且就在他的旁边。

他一提眼皮，正看见老师那铁灰色的西裤，再向四面望了望，同学们都回过头来看着他。

“说你呢！站起来！”

他站起来，顺手又在第二匹马上添了两笔鬃毛，这样比较像跑得快的样子。

“你是在听讲，还是在画画？”

“我在画画！”他毫不犹豫地说。

同学们一阵哄笑。

“这是算术课，谁让你画图画？”

他放下了笔，心里有点恍恍惚惚的。

“为什么不注意听讲？”

“我是在注意的！”

“注意听？你看你在做什么？”老师把他的算术书举起来，给全班同学看。几乎每一页上都画着图画，“看看！你在书上画些什么？”

“马！”他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

“功课不好，上课还不注意听讲！看你怎样考得上中学！”老师把书摔在桌子上，“到后面去站着！”

他默默地拿起书本，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

老师又接下去讲那条长针怎样在追那条短针，但是他对它们消失了兴趣，到底长针不是马！

倒霉的是又在这里罚站，别人都坐着，背对着他，有寂寞和被遗弃的感觉。而且，在人家都坐着的时候，显得自己是这样的高，这样的特别！好像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对眼睛，都在看着他，可怜他，轻蔑他！

他这样想着，靠着墙的后背热起来。他很想哭，但是，哭更会引起老师的注意，说不定还要挨骂。

“只好盼望快点下课，可是，下了课，假如老师忘了准我回位子去，那才更糟！”

“真希望我是一匹马，远远跑开去，跑得飞快，谁也追不上我，谁也不敢小看我。我要跑得远远的！在那涂满了晚霞的天边，在那长满绿草的原野！”

下课铃响了！老师又讲了几句，班长喊了“起立，敬礼，礼毕！”，大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老师果然忘了准他下课。 下一节是体育课。他在罚站，一会儿的工夫，教室内外就又静下来了。

操场上哨子在响，他多么希望自己也去操场上跑跑！但是，他知道，没有一位小朋友是肯帮他提醒老师一句的。小朋友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是“坏学生”，算术总考零分，上课又不听讲。和“坏学生”在一起是丢脸的。男生都不理他，女生都斜着眼睛瞪他：“笨瓜头！”

他觉得脸上一阵阵地烧起来了！

教室里这样的静。同学们的位子一排一排地空着。黑板上还有几行没有擦干净的算式。他四面看了看，忽然想把黑板擦干净。

于是，他走过去，拿起板擦，昂起头来，一下一下地擦着黑板。

当他昂起头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像是一匹昂着头的马，在四野无人的地方，高声嘶叫着。

“霍霍霍……”他轻轻地学着马叫。

于是，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开始画马，画一匹头向上昂着叫的，这一匹是侧面。

第二匹是背面，第三匹是正面。第四匹跑，第五匹跳……

他沉醉在马的世界里。这里有足量的空气、清凉的水、畅快的风、灿烂的太阳、茂盛的草、悠闲的云……马儿们兴高采烈地跑、跳、叫……各种的姿态，各种的姿态。他画啊画……不知什么时候，小朋友都跑回来了！原来已经又下课啦。

“哎呀！你该死啦！不好好地在后面罚站，跑来涂抹黑板！我给你告老师！”一个小朋友大声叫着。

“还不快擦掉！”一个女生好意地提醒他。

“哎呀！你们看！这么多马！好漂亮啊！好好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怎么画了这么多！”又一个男生说。

“啊！好漂亮的马！你怎么会画的？告诉我。”

“对！你怎么会画的？”

“我给你纸，你帮我画一张！”

“也帮我画一张！”

“……”

他受惊地回过头来，望着那群小朋友红扑扑的脸。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会喜欢他的。但是，现在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都在叫他的名字，把他团团围住？

“哦！他们在要我画马！”他笑了！平常无精打采的眼睛亮了起来。平常委屈的嘴唇红了起来。

“好！我给你们画！” 他忘了老师还没有解除他的罚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毛笔和墨，画他那一天到晚都在画的马，一张，又一张……

现在，他坐在“零东”路公共汽车上。车子已经过了柳州街。小朋友们银铃般的叫声和笑声，还在他的耳朵边响。他一直很爱他们，但是，平常他总是被摈弃在他们的圈子之外。这爱，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表达。他手里拿着一卷大小不一的纸，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小朋友的名字，这都是小朋友给他，要他替他们画马的。

他紧紧地捏着这一卷纸，好像捏着小朋友们那温暖的小手。他要为他们画，画他们喜爱的，那一匹匹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马！

他忘了算术考零分的事，忘了挨罚站时的寂寞、孤独与羞辱，忘了打手心时那热辣辣的痛。

他是一匹快乐的小马，有着和他一样的小小的快乐的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