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
停机坪相比于马路,实在是太宽阔了。巨大的机翼,让登机的人显得那么小。骏遥工作后,经常要出差,每次出门,奶奶都要说,你又要飞啦?或者:这次你飞哪里去啊?好像他真的长着翅膀。其实,他何尝喜欢老出差呢?以前他在国外留学,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他简直坐怕了。没想到工作后他还是经常要飞,虽说大多是短途,但有时还是要出国,这次可不是又要到欧洲了吗?这次是去进修,工作需要,是个机会,他不能推。但他骨子里是个恋家的人。出发前奶奶拉着他的手说,你又要飞了啊,他忍不住说,哪里是我飞啊,是飞机飞,飞到哪儿是飞机做主啊。这话其实已是透着情绪了。奶奶一年中有大半年都住他家,他挺舍不得奶奶。
奶奶疼他。他小时候有很长时间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妈妈到日本留学,六年,这六年时间他跟着爷爷奶奶。爷爷在镇上的中学教书,奶奶教小学。每天早晨,他跟着奶奶去小学,幼儿园也设在小学里。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奶奶的同事,对他很宽松,他得空就跑到奶奶的课堂里,人模人样地坐在后面听。a——o——e,奶奶在上面教,他在下面学。一来二去,拼音他学会了。也学写数字,1,2,3,奶奶走过来,看他写的数字,噗嗤笑了:3朝左开口,他写成朝右了。奶奶说,3像耳朵,是右边的耳朵,拿笔的这一面是右边。说着提笔帮他改过来。奶奶回家对爷爷说,你孙子可聪明了,拼音和数字全会了!于是他给爷爷表演一番,读拼音他的嘴忽大忽小,写数字一个也没有错。写3的时候,他用心,奶奶双手握拳,比他还用劲。奶奶说,他可以上学了。爷爷说,还差一岁多哩。奶奶说,反正他要跟我去小学,跟跟吧,跟得上就正式上学。于是他就上学了。
他确实不笨,二年级时,爷爷就带着他把唐诗三百首全背下来了。他爸爸一个人住在省城,每月都会来镇上看他,他的保留节目就是背唐诗。那些诗他不全懂,但是好听。“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他不懂。“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他更不懂。现在他快三十了,就全懂了吗?不见得。他小时候是个黄毛,头发稀稀的,泛黄,后来,他的头发越发浓密,越来越黑,爷爷奶奶的头发却灰了,灰得发白了。“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这句,他是突然懂得的。他上大学不久,大一,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说爷爷病了,重病。无可挽回。他看着爷爷和他的合影大哭一场,突然就懂了。
爷爷曾说,我孙子一定会去留学!他果然出国读了研究生,可是爷爷已经不在了。医生说爷爷只剩七个月到一年时间,谁都不能相信。一年?只剩一年爷爷就要离开吗?除了经常咳嗽,他看起来还很健旺啊。爷爷被接到省城,住院,治疗。可爷爷最后只过了十四个月就不行了。几次化疗,把他弄得不成人形。那时骏遥在京城读大一,经常到省城看爷爷。有一天爸爸告诉他,爷爷吩咐了,让他们去老家找一块墓地。骏遥如遭雷击,顿时蒙了。但是他不能表露。他冲病床上的爷爷笑笑,跟着爸爸去了老家。一切都是熟悉的,街上不时会遇见熟人,人家都很热情,但他们欲言又止、心知肚明的神情让骏遥的心一次次被扎。穿过幼儿园边的小巷时,清脆的童声悠扬起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他忍不住透过窗户看进去,孩子们整齐地坐着,扬着脖子,像一群整齐的鹅。他突然觉得最前排有个孩子特别像自己。儿时的自己。背唐诗的自己。他突然哭了。
墓地看得很顺利。墓园拥挤,位置紧张,只能尽可能气派阔大一点。他和爸爸拍了墓地的照片,远景,近景,回去给爷爷看。爷爷拿着手机还没看,手机响了,有电话进来。爸爸接过手机,接通,是推销保健品的电话,包治百病的那种。爸爸恼怒地说不要!把电话挂了。爷爷耳朵还好,他听见了,批评爸爸说,你态度不好。他端详着手機里的照片,点点头,说,好,好。半晌,吃力地说,就是离祖茔远了一点。他的脸上满是抱歉,似乎自己提出了额外的要求。
骏遥没有见过自己的曾祖父母。他只见过照片。这一瞬间,他突然感知到,他们在,他们一直就在那里。芳草萋萋。
奶奶没有当着爷爷的面看手机里的照片。背地里她看过很多次。她让骏遥把照片放大了给她看。她抬起头,满脸是泪。她大概在想:我也会到这里去的。
骏遥想:我为什么不读医学呢?
这个问题在爷爷住院的十四个月里,经常会来质问他。他读的是法律,国内顶尖的法学院,可是救不了爷爷。可他即使读了医学又如何呢?况且,爷爷装在他脑子里的唐诗,早把他变成了个文科男、文艺男。骏遥明白这些道理,可他那一年多没有心思读书。爷爷去世后又过了一年多,他才回到自己专业上来。他是聪明的,真要用功了,效果可观。大学毕业后,他实现了爷爷的预言,出国留学了。
骏遥,这名字是爷爷取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意思。果然应验了,他曾去国万里。现在工作了,也还经常要飞。不知为什么,他常常在异乡梦见故乡。爷爷去世已近十年,音容宛在,但是,他竟然记不起爷爷离世的准确日期。他只记得是农历五月初一,记得那一天奶奶说过这个日期。阳历是哪一天,他不敢想,不敢碰,更不敢问。他经常梦见的倒是去看墓地时路过幼儿园的情景,课堂里,有个孩子宛若他的童年。
他才不到三十岁,可是经常认错人。或许是头脑里想着哪个人,一眼看见谁大致相像,瞬间就认错了。这次在欧洲,一个古镇的街头,他竟然又在人群中,看见了某个故人。
从飞机持续的嗡嗡声中出来,乍然踏上欧洲,你会觉得周围是那么安静。静得让人不适应。他回国后换过几家公司,做的都是法务工作。欧洲国家他去得不少,虽然形态各异,但是它们都安详而平和,世界的喧嚣似乎与它们无关,至少他没有遇见。因为见得多,他几乎不用听他们说话,就能看出是哪国人。但是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童年的底色在起作用,又或许,是因为在京城省城,老外已经很不少了,置身于外国人中间,他并无不适,只是感觉自己是个外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隔着一层玻璃。那些富丽堂皇的教堂里供着的神像,远不如国内庙里的菩萨令人亲近。
在爷爷还能自己走路时,他们带爷爷奶奶去苏南玩过一次。谁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旅行了,但谁也不愿说破。在天宁寺,一辈子不信神的爷爷也去拜了菩萨。出得寺庙,爷爷喘着气说,你要好好读书。奶奶说,还要出国留学吗?爷爷说,当然。我希望你有本事。后来他出国留学,硕士毕业回国工作,女友留在那里继续读书。他们有感情,但已不那么亲密,有点若即若离。痛苦吗?似乎有点,但也不那么强烈。因为并未正式分手,至少他,也没有再交女友。男女之情恐怕也就是那么回事吧,就像爷爷奶奶,一起过了一辈子,不也总归是有一个先离开吗?
奶奶现在两个地方轮流住。每年秋天开始,她在省城住大半年,清明前回老家小镇,她要给爷爷上坟。骏遥过年会和奶奶在一起。其他的时间,他和奶奶的联系只能靠手机。奶奶因为想看他,把视频聊天都学会了。一般他每个周末都跟奶奶视频,奶奶第一次在手机里看见他,高兴地说,这个好,这个真好哎。可是她后来对骏遥说,手机好是好,就是看得见,摸不着,我亲不到你。奶奶在视频里,无非是那几句话:你要吃好,睡好,不要省钱;要好好跟着领导干;女朋友现在怎么样了?老实说,骏遥真的想看到奶奶,但对她的话,就有点心不在焉了。他能告诉奶奶,女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奶奶恨不得要听他报喜,女朋友最好已经怀孕了才好。如果他出差出了国,因为有时差,他和奶奶视频就不方便了。奶奶体谅他,从不打搅他的睡眠。于是他拍了很多照片,风景照,发给奶奶看。过年见到奶奶了,他就一张一张讲给奶奶听。奶奶看上去兴趣不大,那是另一个世界,人家怎么活,她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她亲手带大的孙子一个人。骏遥跟奶奶来了个自拍。同框的祖孙,最触目的是头发。奶奶的头发基本全白了。
这一次骏遥在欧洲待了两个月。老欧洲的白天尚有一点生机,到了晚上,简直是一片死寂。古老的街巷,昏暗的灯光,偶尔从两边住宅里出入的,也都是头发苍白的老人。这个文明曾经辉煌过,但现在,真的有些寂寥了。我们的京城是繁闹的,满街的车,满眼的人,为了欲望狼奔豕突。但实际上,住宅里还是安静的。骏遥租住的是合租房,四个房间,各住一人。他们无交流,不来往,偶尔在客厅见到了,也只是点点头。他们都很文明,厨房厕所很干净。那个公用的冰箱,也有食物的,但从来不会被拿错,即使摆坏了,也不会有人提醒你。他们都是白领,这里只是个睡觉的地方,彼此都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将到哪里去。但有个女的骏遥印象深刻。她漂亮,漂亮得让人无法忽视,可她真的有点老了,已经快四十岁了吧。这个年龄的美丽女人,应该是有故事的,但她的生活又如此简单,大早出去,晚上回来。和骏遥他们一样,饭都是在外面吃过了。她应该是会做饭的,甚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连个访客都没有。她简单得有点过分了,这种简单反而让人觉得不简单。对了,她也曾有过一个访客,是一只狗,金毛,是她某天傍晚带回来的。调皮的金毛在客厅里乱转,在每个门前观察,还伸爪子去抓,但是门不开。唯一出来的是骏遥,那天他正好在,金毛唰唰的脚步和她的呵斥突然触动了骏遥——他家里也有一只狗的。那只叫克拉的狗,来他家已经八年了。
克拉是钻石的计量单位,是很爱这只狗的意思。爸爸把狗带回来时说,前一家主人告诉他,这只狗六个月了。这就是说,这只狗出生的日期和爷爷去世,大致是一致的。克拉也是一只金毛,聪明,目光略带忧郁,而且它很少叫,也就是说不怎么说话,骏遥心底觉得这一点跟爷爷有点相似。克拉是为奶奶养的,爷爷去世后,奶奶第一年一直跟爸妈住。她总是怔怔的,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落泪,骏遥知道,这地方爷爷奶奶曾一起走过。克拉的到来帮奶奶度过了最难的那段日子。它像孩子一样调皮,有时又突然蹲下,凝神看你,又或者趴下来,半闭着眼睛,想着什么。骏遥终于忍不住说,克拉有点像爷爷,性格像。那时候全家人都已经很爱这只狗,都不觉得这是对爷爷不敬。奶奶大概最信这个了,她一贯认可转世投胎这类话。回老家的时候,从来不提要求的奶奶说,我要把克拉带走。奶奶说,骏遥乖乖对不起了,我要跟它一起过。骏遥那时大一,也就是过年国庆等节假日他才回省城的家,但他已经跟克拉混得很熟,他一回来,克拉就跟他睡,两个睡一头,除了不要枕头,它跟个人一样。骏遥跟奶奶视频时,奶奶会把克拉叫来。克拉听到手机里他的声音,来了,但它不会盯着手机看。骏遥说,克拉啊,你叫克拉吗?你知道你几克拉吗?它东张西望,汪汪叫了四声。这不对了,它四十几斤,怎么也不止四克拉的。它不识数。但是骏遥早已把它当成了家里的一员。奶奶把它带走,能一直陪着奶奶,骏遥觉得再好不过了。假如没有这只狗,奶奶怎么能熬过来,还真不好说。
奶奶真的是熬过来的,尤其是前几年,尤其是还没有养克拉的前半年,那真的是在熬。不知不觉克拉八岁了,八岁的狗据说已经进入了中老年。克拉依然活泼,跟奶奶更默契了。奶奶常跟它说话,絮絮叨叨,它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它其实是在等,等你在说话的间隙突然扔出一个小球,它立即跑过去,叼回来摆在你面前,你最好接着扔。它体型已经很不小,六十多斤,跑起来像水里的鱼雷。骏遥十分担心它把奶奶撞倒,事实上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它机灵得很。骏遥的那个美女室友,把一只金毛带过来,第二天又把它送走了。她确实只能养它一天,那个周末,金毛在客厅里玩,在美女的房间里玩,后来,也好奇地跑到骏遥房间。它是个自来熟,竟然还舔骏遥的脸了。恍惚间,骏遥觉得它就是克拉,他是在家里。不过奶奶不在。当然他很快就看出这个金毛和克拉还是不一样的,长相就不一样。狗看起来差别不大,但其实相貌各异。因为这只金毛,骏遥知道了美女姐姐的名字。以前他们偶尔碰见,都是“你”“你”的,“你好!”“你好!”因为逗狗,他知道了,她叫东丽。以后再见到,他就叫她丽姐。他们合住了一年多,这才算是认识了。从口音知道,她是南方人,具体哪里不清楚。骏遥其实挺喜欢姐姐型的女人,他的女友因为比较黏人,凡事要讨他的主意,他一直视为缺憾。丽姐身上的故事让他好奇,也有点畏闪,可没等到他们更熟悉,甚至都没有机会问她,那只金毛是哪里来的,某一天,她就从窗户飞出去了。
那时他正换工作。偌大的京城,生存好难啊。他投简历,等待回复,在房间的时间比较多。整个房子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也许,还有别人,但他并不知道。他们的房子在七楼。傍晚,北风呼啸,雾霾漫天,黑沉沉的,仿佛已是深夜。房子的尖角处,又或者是电线,发出尖利的嘶鸣,几分凄厉,几分抽泣。也许,确实是有人抽泣的,但是他没有听见。他看见窗外的楼下,路边的自行车电动车甚至摩托车都被风吹倒了,有人围着围巾匆匆过去,费力地把某一辆弄出来,骑上走了,其他的车被视若无物。房里有暖气,但是没有人气,是另一种冷。骏遥颓然躺在乱糟糟的床上,脑子里是空的。就在此时,他贴在床上的耳朵突然感觉到了一下震动,另一只耳朵显然聽见了一声巨响。不久就听到楼下有人喊,喊的似乎是,跳楼啦跳楼啦!他一惊,猛然坐起。他推开窗户,很明确的声音告诉他,真的是有人跳楼。他探出身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红色,衣服是红的,血更红。好多人围着,有人指着他,还做着手势。他朝边上另一个窗户一看,顿时心脏狂跳:那窗户开着。老房子,是外开窗,窗扇在寒风中扇动。他立即跑到丽姐的房间,门关着,敲不开。他跑到楼下,挤进人群。他看清了,是丽姐。她躺着,蜷曲着,脸朝天。他蹲下身,看到她的脸已经变形。一摊鲜血,仍在慢慢扩大。
人群乱哄哄的。骏遥什么也听不见。人圈外,一只狗汪汪叫了起来。骏遥心里一片茫然。他突然想起,丽姐的那只金毛,不知从哪里来的,又被她送到哪里去了?——事后回想起来,他当时心里,一时间还真的只出现了这个问题。
丽姐带着她的故事跳下去了,终结于冰冷的地面。不久,与骏遥合租的人全搬走了。他因为新的工作还没定,一时没搬。那房东几次上门请他快些搬走。骏遥知道,他是怕老房客说出这里曾有人跳楼,所以上一拨租客要尽早走尽。
但是骏遥一直记得丽姐。他搬离那个地方后,索性暂时不工作,回省城看看奶奶,还有父母。奶奶看到他当然高兴,他一进门,奶奶愣一下,立即抱住他,又抓着他的手,摸,摸。家里热闹了。克拉更高兴。它显然认得骏遥。它不断地往骏遥身上扑,等骏遥坐下,它索性跳到他身上,趴在他怀里舔他的脸,口水拉拉的,舌头还带一层毛刺。一家人坐着聊天,他把外面的世界说得天花乱坠。爸爸妈妈显然知道他的用意,知道他是想说服奶奶出去玩,旅游。奶奶的房间里,一直摆着爷爷的照片,她头发白了大半,人也瘦。爷爷生病期间,她瘦了十斤,以后就再也没有胖起来。骏遥看到自己奶奶没有别的老太富态,心里难受。奶奶如果愿意出去玩玩,去那些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爷爷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许,她能分分心,会快点走出来。两年了,一提到爷爷,她立即就会哭。她曾经说,如果不是要看着骏遥结婚生子,她抱上重孙,她真不想活下去。
可是奶奶不肯出去旅游。许多地方她和爷爷一起去过,她绝不再去;她没去过的地方呢,她又觉得没有爷爷陪着,去了也没有意义。她一辈子跟着爷爷,现在既然一个已经离去,而她也不能跟着去,那她宁愿代表爷爷陪着儿孙。这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意義。她开始一个人在家里伴着电视跳佳木斯舞,一种健身操。她想的是,死是免不了的,但她不愿意七病八歪的,给儿孙添麻烦。骏遥知道奶奶的心思,他劝奶奶坐一次飞机。奶奶说,飞到哪里?骏遥说,你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奶奶说,我不要坐飞机。我心脏不好。没准儿半路就吓死了。骏遥说,很稳的,比汽车都稳。奶奶说,要是跟你爷爷一起坐,我倒不怕的。他都没坐过,我也不坐。骏遥说,从天上看底下,那是不一样的,你不坐飞机,永远看不到这个景。奶奶你不是老说,你又要飞啦,飞到哪里啊?你也坐一次,我陪你,不行吗?爸爸也帮腔,劝奶奶去。妈妈在厨房忙碌,插话说骏遥你索性帮奶奶办手续,飞到欧洲,或者美国玩一趟,你导游兼翻译。要不到台湾也行,奶奶是出生在民国的,那里有看头。奶奶还是摇头。克拉坐在沙发上,看他们说来说去,谁说话它就看谁。奶奶拽拽克拉的大耳朵,说,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克拉。克拉听到它的名字,耳朵支棱起来。骏遥说,克拉,你说奶奶去不去玩?你做选择题:奶奶是去呢,还是去呢?你说了算!克拉愣一愣,突然大叫一声,汪!骏遥笑道,它说了,去!
这些其实说了也是白说。奶奶很固执的。哪怕是孙子的插科打诨也说不动她。奶奶最后有点烦了,她突然红了眼眶说,我只想去一个地方,去陪你爷爷,我迟早要去的。她说,我听了他一辈子的,他留话让我镇上住住,这里住住,又留话叫我好好过,我都听他的。奶奶说我要去睡了。老头子要是托梦给我,让我坐飞机出去玩,我就去。
话说到这里,没法再劝她了。他们其实是担心奶奶一直走不出痛苦,怕她过不好。更怕哪天她真的做个梦,爷爷喊她去,那就不可收拾。奶奶是很迷信的。每个清明冬至,她都要烧很多纸,她认为这就是在给爷爷送钱。如果她真做了这样的梦,恐怕说都不会跟儿孙说,那就更可怕了。骏遥,还有他爸爸妈妈,其实都不绝对相信出去旅游有什么神奇的作用,恐怕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以前陪父母出去玩得太少,他们愿意在奶奶身上多尽一点心。第二天,爸爸问奶奶,妈,你昨夜做梦了吗?骏遥说,我倒是做了一个梦,爷爷叫我带你坐飞机出去玩。奶奶说,他有话怎么会不直接跟我说?告诉你们,我昨天没有梦见他。你们别想骗我。这个话题只能先翻过去了。骏遥突然心里很难过。爷爷曾说过他想坐一回飞机,可惜没有坐成。骏遥的钱包夹层里,一直悄悄摆着爷爷的一张小照,已经不知陪他飞了多少里程了。照片跟奶奶房间摆的,是同一张底片,只是尺寸不一样。
有一回骏遥竟然梦到丽姐了。他们在陌生的马路上迎面碰见,她说,骏遥,你好吗?骏遥说,还好。你呢?然后她微微一笑,就不见了。完全陌生的街道,不辨南北。梦见丽姐而没有梦见爷爷,这没有道理。爷爷多疼他啊。是因为看到克拉就想起了丽姐带回的那只金毛?好像不是。骏遥那次在省城待了半个月,差不多每天,他跟奶奶都带着克拉去百家湖边遛遛。克拉很开心,但是它不说话。爷爷当年话也不多,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骏遥。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骏遥跟奶奶常常沐浴在夕阳里,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克拉就蹲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俩。也许是因为童年时他曾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好几年,他很享受这样的场景。奶奶也会唠叨,婚姻啊,工作啊,要吃好啊,但她的唠叨里只有怜爱,没有催逼和命令。但骏遥知道,这样的局面也是暂时的,他的工作永远歇不得脚,奶奶无可挽回地正在老去。一想起与爷爷诀别的场面,他的心像刀子在挖。他和爸爸俯在爷爷身上,他的手搂着爷爷脖子。爷爷半睁着眼,目光注视他,慢慢暗淡。示波器的曲线上蹿下跳着,突然就平了,一条直线在延伸,通向无尽岁月。爷爷的身子震一下,好大的力量,然后就松弛了。这个场面平时被严密封存了,他不敢碰。但是在那个傍晚,坠落的丽姐躺在地面上,他的面前。围观的人大概觉得他是她家里的人,那一瞬间他确实也恍若家人。他伸手抚抚丽姐的脸,热的,那是血的热。她化了妆,残忍的美艳。可是脑袋不完整了,脸是歪的。他抽回沾血的手,拉她的袖子。胳膊软软的,好沉啊。你想不到纤纤素手竟有这么沉重。骏遥突然哭了。搂着爷爷时他号啕大哭,这时是无声的哭。毕竟还有区别。毕竟,他又长大了些。
他和丽姐属于萍水相逢。他依然在飘着,而她已消失不见。骏遥哪里能想到,他到欧洲的这次出差,会有如此的意外呢?
她香消玉殒,就在他的面前。救护车到来后,医生简单检查一下就宣布了她的离去。可是他在西班牙,马德里附近的一个古镇上,确凿看见了她!他首先怀疑自己是看错了,黄昏,人很多,看错是有可能的。在那么多西方人当中,少数的亚洲面孔也许显得差不多。但是,那个女人,三十多岁,长发,端丽,实在是太像了啊。或者,她就是丽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