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找 卢 钺

郭永仙

卢钺是谁？知道的人不多。在明万历版《永泰县志》卷3《纪献》这一辑“进士”榜中，有关卢钺条目只有11个字：“淳祐四年，有卢钺，字威重。”民国版《永泰县志》卷6《选举志》进士榜里，多了几个字：“淳祐四年甲辰，留梦炎榜：卢钺，字威重，户部尚书。”

那么要是将卢钺与卢梅坡连在一起呢？卢梅坡就是宋末那个写了著名咏梅诗《雪梅》的诗人。这就大不同了。永泰已经有了一位豪放派词人张元幹，再有一位浪漫主义诗人，那就有趣了。

在永泰，最早发现卢钺与卢梅坡有可能为同一人的，是文史爱好者陈肖波。他从小受爷爷影响，喜欢地方文史，特别是与嵩口有关的人物与事件。

他在网络上看到钱锺书先生与南京师范大学王三毛教授有关卢钺与卢梅坡的研究文章时，如获至宝，随即发与我看。这一看，也让我感兴趣。后来，他带我去嵩口，在二中一位卢氏族人那里，看到一本道光乙酉年（1825）手抄本《范阳卢氏族谱》。慢慢翻阅，一页页发黄的毛边纸族谱，有关卢钺的记载越来越多，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一条非常明晰的人生轨迹与家族发祥脉络浮现在眼前。族谱中写明石龙溪这个地方为祖居地，想必芦洋会有人知道它在何处。

心就有了冲动，与肖波商定，来一次寻找卢钺之旅。

2015年12月12日，雾天，草叶上都是湿漉漉雾水。我们一行7人，从嵩口出发，经大喜村，然后从里洋村一条小道上山。担任此次向导的嵩口芦洋村卢氏族人卢益荣老人说：确有石龙溪这个地方，位于今嵩口镇里洋村与仙游县东湖村交界之处，少时曾随族人前往石龙溪祭扫祖墓，目睹石龙祖居故址上尚存残墙、地基、柱础、石臼等遗物。石龙溪所在地东湖村，清代时隶属永福县（今永泰县）中和乡感应里二十八都。1957年才将东湖村从永泰县划归仙游县，就如三状元之黄定故居一都，旧时属永泰县，1958划归福清。

卢钺(1193-1275)，字威仲，号元庵，永福石龙溪人，南宋淳祐四年(1244)进士，官至礼部侍郎、户部尚书、太子少保等。《卢氏族谱》多处记载卢钺的出生与族人居住地是“石龙溪”“永邑石龙溪”或“二十八都石龙溪”。

嵩口成厚庄，又名芦洋寨

此前史料都查不到卢钺的生卒年月记载，在族谱中却有详细记录：“钺公，字威仲，别号元庵，堑公次子，柱公之孙，居石龙，生于庆元四年癸丑四月十七日午时。享寿五十二登宋淳祐甲辰科进士，钦命中军监兼礼部侍郎、户部尚书，兼理给事，告老归隐于家，以山水自娱，谥于乙丑年十月念七日酉时，享寿八十有三，帝嘉其，谥文肃。”

卢钺的生卒时间，我与肖波探讨过，他曾做过比对。他认为：谱中记载卢钺生于“庆元四年”应是笔误，因庆元四年（1198）是戊午年而非癸丑年。“庆元四年”距离登科的“淳祐甲辰”（1244）是47年，而非52年。如果出生于“庆元四年”，根据族谱记载卢钺“享寿八十有三”，那么卒年应是1280年，而南宋已在1279年的崖山海战中被蒙元所灭，不可能出现谱中所载“帝嘉其，谥文肃”。因此，卢钺应出生于南宋绍熙四年(1193)，绍熙四年正是族谱中所载的出生年“癸丑”年。绍熙四年距其登第的“宋淳祐甲辰”正好是52年，与族谱中记载的“享寿五十二登宋淳祐甲辰科进士”相符。据“享寿八十有三”推断,其卒年应是1275年（南宋德祐二年），其时南宋还未灭亡，都城临安也尚未被元军攻破，与“帝嘉其，谥文肃”相符。以此判断，卢钺出生应是南宋绍熙四年(1193)，卒于南宋德祐二年(1275)，享寿八十有三，这与族谱记载相吻合。

卢氏族谱始修于宋末，元明清都有续修，一次次修谱，产生一些笔误是完全有可能的。

石龙溪此名，有点霸气，也诗意，蕴含古典气息。卢氏族谱对迁居石龙溪有着这样的记载：“族祖居永邑之石龙溪，盖其山川秀丽毓人，多生俊雅奇才，在有宋者，曰光前曰楚曰榕曰柱，父子同榜昆季联芳一朝济美，世世蜚声。”

从河南入闽，《卢氏族谱》也载得详细：“振元公，居河南，家道清寒，时大宋皇祐元年岁次己丑携宗从王来闽，赘于永之石龙溪陈崇芳君之次女为室”，“振元公因困极甚，携宗从王来闽省，贾于南街，大宋至和二年间入赘永之石龙溪，历四世，父子甲第，昆季联芳，满门济济，可以为甚矣！”由此可知，卢钺的先祖振元公于宋皇祐元年（1049）从河南来闽，先是居于福州，在南后街从事商业。宋至和二年(1055），卢振元入赘到永泰石龙溪（今永泰嵩口与仙游交界处）陈崇芳家。

石龙溪山川奇丽，钟灵毓秀，地处偏远山区。卢氏这一族人经过数十年繁衍生息，家族逐渐兴盛。据《永泰县志》和卢氏族谱记载，从北宋政和二年(1112)到南宋淳祐四年(1244)的130多年间，卢氏一门先后有卢光前、卢楚、卢榕、卢炎、卢镇、卢垢、卢德宣、卢宁和卢钺9人高中进士，其中卢钺最为显赫。九进士中不乏父子、叔侄、兄弟蝉联，父子甲第，昆季联芳，满门济济，与月洲张氏一样，堪为科举史上一道靓丽风景线。

卢钺是否就是卢梅坡？卢梅坡，里籍姓名皆不详，《全宋诗》亦无小传。以两首雪梅诗留名千古。

在学界，钱锺书先生最早提出卢梅坡与卢钺应是同一人。钱锺书《宋诗纪事补正》云：“本书卷六十六有卢钺，字威仲，永福人，疑梅坡其号也。”研究卢梅坡的学者、南京师范大学王三毛教授认为，钱锺书的猜测是成立的。王三毛教授论文《宋末诗人卢梅坡考》一文做了非常详细的考证。

王三毛教授之所以断定卢钺、卢梅坡为同一人，首先查找到他们都是闽人，又生活在同一时代。《宋末诗人卢梅坡考》：“傅张文据陈著《跋徐子苍徽池行程历》及陆文圭《送唐子华序》，定卢梅坡为宋末人。”陆文圭云：“壬申、癸酉，余始弱冠，习《春秋》，受学于梅坡卢公。”傅张文据此云：“壬申、癸酉即宋度宗咸淳八、九年，此时卢梅坡还在世。”而刘埙记：“咸淳七年五月四日御试集英殿，敕差详定……朝散大夫权尚书工部侍郎兼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兼祭酒侍读卢钺。知卢钺咸淳七年正在朝中为官。”

他们都有过寓吴经历（江苏苏州）。陆文圭《送唐子华序》：“壬申、癸酉，余始弱冠，习《春秋》，受学于梅坡卢公，公板以登诸老之门，如存斋陈公、本心文公、止堂(引者按，疑是耻堂)高公、陵阳牟公，皆一时之望，余俱得拜床下。卢寓苏台，晚归闽。陈以下聚居霅上。”苏台即姑苏台，指苏州。卢梅坡寓居苏州，故陆文圭得以登门求教。陈经、文及翁、高斯得、牟端等“聚居霅上”,霅上在今浙江湖州市，因境内霅溪得名。因为离得近，卢梅坡让陆文圭结识他们。陆文圭又说卢梅坡“晚归闽”，这便证明原籍福建。

王三毛教授《宋末诗人卢梅坡考》有一段描述：徐元杰说“此人(引者按，指卢钺)家本三山（福州别称），少失怙恃，今贫而无家可归，闻往吴江娶妻就赘”。卢钺在《王著作集原序》中说：“铖少始知学，景行前修，闻邻邑福清有郑介公侠……第念生长永阳，距福清才一舍，且尝习《春秋》，今复寓吴。”

一句“第生长永阳，距福清才一舍”，已表明自己为永泰人。永阳为永泰雅称，从永泰到福清，走一天就能到达（故有一舍之说）。

卢钺与卢梅坡都习《春秋》。陆文圭《送唐子华序》知卢梅坡治《春秋》；卢钺《王著作集序》自云习《春秋》,《南宋馆阁续录》卷8亦云：“卢钺字伟节，福州人，淳祐四年留梦炎榜进士及第，治《春秋》。”

《宋末诗人卢梅坡考》论证卢梅坡即卢钺，有以下充分理由：

查证众多历史古籍，发现卢梅坡与卢钺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生活在南宋末期，同为闽人，都有寓居姑苏(苏州)的经历，且都是“晚归闽”（告老还乡）。元代著名学者郭豫亨咏梅集句《梅花字字香》中把原为卢梅坡的“骚人搁笔费评章”和“铁笛一声人倚阑”两句名句直接写为卢钺所作。此书编写于元至正三年(1311)，距卢钺去世的宋德祐二年（1275）仅36年，可以说基本为同一时代。

在卢梅坡交游的同道中，也多是与卢钺有交集的朝中同僚，从中印证了卢梅坡与卢钺的关系。

南宋文学家陈著在《跋徐子苍徽池行程历》中有云：“良泉徐子苍以《徽池行程诗编》示……良泉拟寄卢梅坡之诗，有曰：‘但愿绿阴青子后，只如疏影暗香时。’后三年余当和此诗以寄。”从文中可知陈著与卢梅坡相识，查陈著曾与卢钺同为著作郎，二人同朝为官，系同僚关系。

陆文圭文中所述“壬申、癸酉”即宋度宗咸淳八、九年(1272-1273)，陆文圭此时受教于卢梅坡，亦可说明卢梅坡为宋末人。而且咸淳八、九年卢钺正好赋闲在家，有“治春秋”和“寓姑台”经历。卢钺写诗表明寓居苏州经历。《姑苏台览古》：“姑苏台下百花洲，解语香魂此旧游。巧笑已倾吴子国，浅颦又涴范公舟。湖山四顾无奇骨，五霸俱空等拙谋。杯酒酹江应自誓，男儿西北有神州。”

这些情况与上述经历完全吻合，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卢梅坡与卢钺的关系。

元初郭豫亨咏梅集句《梅花字字香》把卢梅坡的咏梅诗句标注为卢钺所作，这就将卢梅坡与卢钺连在了一起。南宋有不少号梅坡者，这与南宋的历史大有关系。一个偏安一隅的破碎小朝廷，造就了许多忧国忧民之士，一些文人墨客从梅花中找到精神寄托，以梅自喻，故自号梅坡者也多。

肖波在研究卢梅坡时，从一些诗词文集中找到蛛丝马迹。特别是宋末元初著名学者熊禾（建阳人）的诗集中有一首《别永福诸友》，诗云：“高哉永阳山，清哉永阳水。不须问芝岭，不须寻桃源。……梅坡先生真绝俗，夜月清标照寒水。年移物换耳不闻，不挠不污直如矢。……虽然文章亦未授，山深最喜习气淳。万方飒飒声一概，此地未着裘马尘。”从诗中可以看出，宋末时永福（即永泰县，雅称永阳）有一位超凡脱俗的名士“梅坡先生”。而宋末，卢钺已“告老归隐于家，以山水自娱”（见《卢氏族谱》）。熊禾诗中描写的地点、人物等都与卢钺晚年归隐故里、石龙溪情形相似。当时在学术上已小有名气的青年学者熊禾，在卢钺晚年归隐故里时特意前来拜访。诗中写道：“虽然文章亦未授，山深最喜习气淳。万方飒飒声一概，此地未着裘马尘。”虽然未与梅坡先生有文章上的交流，却喜欢这里的山水与淳朴民风，这里更无喧嚣的尘世风气。

卢钺让人探究的不是官职，而是他的两首《雪梅》诗。特别是“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意境高绝，不落窠臼，是历代咏梅诗中巅峰之作，无人超越。

王三毛的《宋末诗人卢梅坡考》发表刚好10年，在这10年间，一直无人提出异议，足见其考证功力的扎实与史料的翔实。王三毛教授在史料典籍中找出卢梅坡与卢钺之间众多关联，拨开疑团，认定为同一人。而陈肖波在王三毛教授研究基础上，再查找资料，深入研究，写出《宋末诗人卢钺生平事迹考略》一文，有力证实了卢梅坡即卢钺。一个历史悬案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