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世浮生,决不迷航”

2019-07-05 06:55计红芳
华文文学 2019年3期

计红芳

摘要:旅比作家谢凌洁长篇小说《双桅船》有着开阔的艺术视野和深邃的哲理思考。作者立足于欧洲民众战后生活的审视和反思,从而展开对战争、正义、和平、历史、政权、人性、命运、身份等的哲学思考,最终抵达人类灵魂深处的忏悔、宽恕、救赎的宗教层面。小说中的理性精神和忏悔意识给予中国大陆的当代文坛很多启示。

关键词:谢凌洁;《双桅船》;战争反思;身份追寻;灵魂救赎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9)3-0077-07

引言

2017年10月,一部耗时4年、历尽百般曲折的长篇小说《双桅船》终于面世了。对旅比作家谢凌洁来说,这是创作生涯中的一次重大飞跃,因为这是她的第一部长篇,也是2009年移居比利时后欧洲经验的首次抒写,然而却是一部有着丰富内涵的成功之作。

早在2012年出版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辫子》所收8篇小说就有她对社会丑陋现象的批判和揭示,小说集的主打小说《辫子》就是一篇对丑恶的看客现象鞭笞的佳作。这部小说集初步体现了谢凌洁小说写实、厚重、忧郁的风格,带有鲁迅式的批判精神。也许是中国非常时期外祖父母作为地主的身份及其复杂的家族成员关系,以及逃往台湾的舅舅和他极度敏感的职业给家庭带来的种种灾难,使得谢凌洁一家长期笼罩在沉重抑郁的气氛中,因此成年后的谢凌洁对苦难不公的察觉极为敏锐。她曾经生活的小城北海,住着一群越南排华期间被迫回来的印度支那难民,她坦言,是他们的生存状态触发了她对战争的思考。2009年移居欧洲比利时后,她的视野更是从中国大陆、邻国越南扩大到欧美范畴,特别是对欧洲民众战后生活的审视和反思,从而展开对战争、正义、和平、历史、政权、人性、命运、身份等的哲学思考,最后抵达人类灵魂深处的忏悔、宽恕、救赎的宗教层面。2017年出版的《双桅船》就因作者对战争的思考、灵魂的反省和对生命的感悟引起大家的关注。

小说主要讲述的是二战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在欧洲发生的两位来自美国的二战老兵威廉和大卫(外号老鹰)及其家人分别走上精神自赎之路的故事,以及他俩对情同手足的却因时代忧患、身份迷惑和个人受辱而自溺太平洋身亡的战友——绝美男子多尼(全名阿多尼斯,外号天鵝)的深情缅怀。为了进一步突出小说主题,作者赋予威廉海洋探索者和优秀作家的身份,赋予大卫充满哲思的作曲家身份,赋予多尼戏剧名角和天才舞蹈家的身份。作品通过他们不同寻常的经历,对人类各种灾难特别是二战进行历史的反省,从而给予深刻的人性启示。谢凌洁说:“《双桅船》是我首部和读者见面的长篇,倾心多年,为旅居异域之新作,于以往经验颠覆巨大。”①确实如此,与她抒写大陆经验的小说相比,这是一部充满欧洲色彩的小说,没有丰厚的欧洲宗教、哲学、历史、文化等知识储备的读者很难读懂和领悟其中的奥妙;和同时期旅欧华人作家流连于文化冲突、身份焦虑、异域民族风情的炫示相比,《双桅船》又是一部带有欧洲基督教文化罪孽意识与自觉忏悔精神的深刻烙印,具有人性迷茫和灵魂救赎的普世价值。这篇论文的着力点在于探讨谢凌洁对以往小说经验的颠覆,以突显她对人类历史、现实政权和未来生存的理性思考与现代启示,正如该书封条上所期望的:“瀚世浮生,决不迷航。”

一、战争反思

《双桅船》颠覆了谢凌洁以往的大陆经验,题材从国内扩大到国际,对历史政权、人性善恶、战争和平等的思考日趋深入。作品中威廉、大卫、多尼甚至水国臣民们的战争反思其实也是作者自己对战争、政权、人性、生命的独特思考。在小说中,谢凌洁借苏珊和威廉之口反复表达对战争、军队、军人、正义的质疑和思考,指出历史的荒诞和人生的无奈。经过美洲、欧洲战争的威廉在退役后经常陷入痛苦的反思,有时甚至有强烈的忏悔意味:“我在法律上不受惩罚,可心里的惩罚也许比一切惩罚更残酷。”②因为不管是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都会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在战争状态中尤为突出。

为了进一步说明战争的无常,作者安排了一个极其荒诞却又非常真实的细节,那就是威廉、多尼的当兵。威廉高中毕业,面临申请大学还是走上社会的选择困惑之时,就在某个周末晚上酒吧赌酒的输赢中决定了自己去当兵的命运,就像陈忠实的《白鹿原》中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鹿兆海与白灵依靠一枚随意一抛的硬币的正反面来决定参加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军队一样的荒诞。而天才戏剧演员多尼的参军是因为自己的好兄弟威廉去当兵了,这种非理性的选择也就决定了这几个人物未来命运的无常。多尼这个角色,正是用以诠释或隐喻荒诞人生,然而也正是这些荒诞写就了历史。正如小说中所说:“历史,这块来自屎壳郎的化石般坚硬的粪团子,它被屎壳郎推着搡着,滚遍了世界。”③这是谢凌洁对历史荒诞性的批判。在小说的尾声,作者提到祖籍国中国的“哥哥焚书漫起的浓烟”,母亲“父母家灭绝性的摧毁”“对丈夫、子女的步步跟随”④,远在南部小国修道院做传教士的哥哥等等,我们再比照谢凌洁的散文《贫田秕谷,沃土繁花》⑤中她对个人生活经历和家庭苦难的书写我们便会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有作者自己和中国家人特殊时期荒诞人生的影子,她对苦难悲情的敏感和抑郁充盈的情感都有源头。谢凌洁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书写着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在书写着这个时代和族群的酸甜苦辣,她心里装着芸芸众生的苦难,中国大陆的现实问题、越南难民、二战老兵、印度支那人、集中营难民……哪怕是水下海洋世界的臣民也在谢凌洁的视野之内:“为什么我们都生活在悠然自在的水国却需要对战争的残害提心吊胆,为什么强大的族群总是以弱小的族群当做财产、战利品?”⑥经历苦难,看透人生,悟道思归,才能心中装着反思,笔下带着悲悯。

为了突出战争对人性的禁锢和戕害,作者极力赞美自然、本能之美,赞美人和自然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作品中有很多和女性相关的性意象,如章鱼、水母、河蚌、乌贼、海鞘、海葵、兰花、铁锚等等刻画得形象生动,对男女欢爱的场景描写更是唯美之极。请看作者书写“锚”的文字:“那是款古老的铸铁大锚,流线古典,那样子与其说粗犷,不如说是温柔无比。柱形的锚杆挺拔壮硕,锚冠顶端凸台毅然昂起的双体茎柱,仿似两个倒钩,饱满的头冠,仿佛黎晓撑出地面的菇朵儿,蓬勃壮硕。那挂缠绵首尾的锚链,宛如女人的麻花辫,一浪绞缠一浪,缠绵之意令人回味。”“是谁把生命的图腾应用到一具引索定深的锚犁上,合成一个雌雄共同体,这不是一具冰冷的物体的铁,而是活生生的生命雕塑。”⑦在这里,作者赋予“锚”灵性,给予它鲜活的生命,体现出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独到细腻的思考。

谢凌洁不喜欢张爱玲式的对世态炎凉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描写的残酷,不喜欢人与人之间那种勾心斗角、暗藏小心思的精明算计的关系。谢凌洁的笔触是温暖、大气、厚重的,她常常把对人类命运、战争苦难等的思考包裹上一层厚重深邃的外衣,正像她在散文《战争带来和平了吗》中说道:“残害、死亡甚至灭绝带来的是什么?战争仅仅是在地理上立疆划界的统治者掀起的吗?政权于她的族群,是眷顾、是建立护佑,还是监控、奴役和残害?正义是绝对论吗?还是同样有它的两面?还有,历史人文于人类,是抚慰、是给予,还是伤痛和警示呢?”“而艺术、文学、宗教及哲思,在带给人启迪的同时,是否也让人在慰藉、洞察和彻悟中趋于保全和完美而踏上理想主义者的自绝之路?”⑧一连串的疑问直击读者的灵魂,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作者的思维在习以为常的怪圈中冲出重围,重新认识周围的世界。这样厚重的理性思考和缜密的辩证思维在谢凌洁的小说中到处可见,而小说主体的威廉、大卫、埃萨的灵魂忏悔和救赎更是照亮了我们久已麻木的心灵。可以说,谢凌洁的小说已经自觉延续了欧洲善于思辨和忏悔的传统,把文学从历史反思逐步上升到哲学思考和宗教层面的灵魂救赎,因此她呈现给大家的长篇小说《双桅船》无疑给中国当代文学注入了欧洲传统的养分,给人以丰富的启示和深邃的思考。谢凌洁自己也认为这几年的欧洲书写要“比国内的十来年写的要多要厚实且风格大变”⑨,这正是她不断吸收欧洲文学养料的结果。

二、身份追寻

人的一生就是在寻找自己、实现自我的反反复复中归于终点。挫折中成长的比例远比顺境中的要多,谢凌洁《双桅船》中的大部分人物都历尽磨难,主人公之一多尼的人生经历更是富有戏剧性和代表性,他一直在性别身份和职业身份的混乱错位中痛苦纠结地活着,最后终因找不到自我而在肉体的破碎、精神的崩溃和身份的焦虑中自溺身亡。在小说中,作者把多尼塑造成一种“美”的象征,他是集英气秀雅和空灵于一身的、超越性别的性灵之美的化身,苏语好友米歇尔如此评价道:“真要把他看作男人,那笼罩其身的、淡月清辉般的光华,会温柔地抚平他具象的轮廓;若把他看作女人,那清晰分明的五官和线条明朗的制服,又毫不犹豫地拉拔出他的英武凛然。”⑩米歇尔的话简洁精确地道出了多尼的特点。

多尼从小就是一个音乐和舞蹈的天才,他那独一无二的嗓音和身段、神貌和气息,注定是为戏剧女角所生。“一战”带走心爱丈夫的阴影使得母亲赛妲不想让儿子长大后充当战争的炮灰,从小就把多尼当做女孩一样培养,并送他去学唱歌剧。在著名歌剧演员卡本特的指导下,多尼很快以男扮女相成名,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明星!然而随之而来的追求者却源源不断,使得母亲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艺术栽培是个天大错误。可怜的多尼从小到现在他的性别身份已经被母亲从男孩培养成女孩,而他在当时歌剧界女角空缺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特长一举成名,《罗密欧与朱丽叶》、《天鹅之死》等演出的空前成功更使他坚信自己作为戏剧女角表演艺术家的职业身份。

然而就在多尼事业顶峰之时,母亲赛妲却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起初为了逃避征兵危险而送他去学歌剧,现在却要硬生生地把多尼主动推到军营,只为了想让已经“变得不像男子的多尼”重新拥有魁梧英武之气,虽然赛妲的决定夹杂有对算命老巫的迷信,然而就是她的这个错误决定再次扭曲了多尼的性别身份和职业身份,从戏剧名伶到军队士兵,从优雅圣洁的“朱丽叶”“天鹅”世界到阳刚粗犷的男人世界,这让多尼如何适从?显然多尼并不适合军营生活,他对自己新的职业身份——“军人”无法适应;天生的男身女相以及多年来母亲对他进行人为培养的性别身份的暗示已然烙在心上,因此对母亲突然要求到军营锻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也无法适应。多尼的心性要求他回归舞台,然而已经到了军营的多尼却不得不服从国家意志和军队命令,为了所谓保家卫国、自由和平的神圣使命进行艰苦的训练和随时准备为国作战牺牲。在军营里,好兄弟威廉和教官大卫是多尼坚实的后盾,神父彼得是多尼灵魂的指引,在多方合力作用之下,特别是威武有力却又感性的大卫作为教官的庇护、训导和作为音乐知音的赏识,使得多尼慢慢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归属。于是,带着母亲对自己的希冀、带着自己为“一战”而死的父亲报仇的心愿,在教官大卫的严格要求下多尼慢慢磨练成了一个合格的军人。和其他所有军人一样,多尼声若洪钟,甚至粗暴血腥的言辞曲调照样可以破口而出;同时慢慢找回男人和军人身份的多尼也开始了自己的美丽初恋——他爱上了郊外庄园主的女儿萨拉。正当我们庆幸多尼终于朝着国家意志和他母亲赛妲希望的正常方向发展时,短暂的初恋却被无情的部队生活、国家意志和教官大卫的强硬与嫉妒扼杀了。

更重要的是,随着阅读带来的知识的丰富和思考的深邃以及太平洋战场珍珠港事件以后的战争推进,敏锐多思的多尼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战争的残酷:“既然基督教义宣扬和平、爱和怜悯,那么人类战争的合法性又从何而来?”“以色列人的神说,米甸人诱惑以色列人犯下了背叛的罪所以要给予报复,不是的,他们不过是要灭除异端,以攻下迦南并获取神应许赐予的土地罢了,他们口口声声与神立约,可是神在哪里呢?!”为此,多尼经常和神父彼得辩论战争的正义性和宗教的神圣性。多尼渐渐地意识到,原先为国而战的崇高理想和为父报仇的意愿都失去了具体的目标,所谓的“敌人”到底是谁?真理越辩越明,反思越来越深刻,多尼终于明白,人类各民族之间本身谈不上仇恨和恩怨,而是利益驱动下所谓的国家意志和社会秩序所带来的压迫和恐惧。对于战争、政权、宗教等本质的突然顿悟使得已经成为军人的多尼开始对这些产生幻灭感,对自己的职业身份深深地质疑。雪上加霜的是,戏迷巴特想尽一切办法,从多尼出道开始一直紧追不放,最后竟用多尼渴望已久的意大利歌剧《诺拉》作为诱饵,玷污了多尼纯洁的身体,多尼的性别身份也再次遭到了倾覆。

至此,对职业和性别身份追寻的幻灭、身体的受辱破碎以及灵魂的漂泊带来的颓靡和惊恐把多尼逼向崩溃的深渊,他想过离开军营最终却因为大卫而选择留下,最后在太平洋战场选择自溺身亡,用决绝的方式结束了他辉煌而又痛苦的一生,率先完成了他對战争的反思以及对自己灵魂的救赎。

谢凌洁对于多尼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可谓用心良苦,表面上这是一个同性情谊的故事,但实际上作者想要表达的却是身份的自我追寻和对战争合法性和基督神性存疑的思考。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就是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对战争政权的荒诞性的领悟有超前意识的多尼命运多舛,最后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了他的身份之旅,“美”的凋零留给大卫和威廉无尽的伤痛,并由此激发了他们战后孤独半生的忏悔和自我救赎,完成多尼未竟的精神之旅。

三、灵魂救赎

上帝说,人生来就是有罪的,所以在有生之年要不断地赎罪,灵魂才能升入天堂。对于《双桅船》中的威廉和大卫来说,除了原罪,他们身上还有不可饶恕的其他罪过,比如听从政府自由、和平、正义的召唤参加卫国战争却身不由己地伤害了大量同类;没有照顾和保护好天才绝美少年多尼而导致他自溺身亡等等,这些都成了他们战后日常生活挥之不去的阴影,酿就了他们深深的忏悔与赎罪意识。

无疑,作家谢凌洁是有很深的宗教情怀和悲悯意识的,这些在她笔下的人物威廉、大卫、埃萨、卡尔等身上都有深切的体现。在小说中,威廉、大卫和多尼(男身女相)三者之间关系极其复杂,从作者的主观意图以及对故事相关情节和细节的安排来看,这绝对不是为了展示一场自古风靡的“龙阳之好”或“断袖之欢”,而是唯美纯净的生死友情,作者似乎在努力营造一个男性伊甸园和人性的理想模式,为此谢凌洁把三人兄弟般的亲情与其他很多贪恋多尼美貌的龌龊情爱做了鲜明的对比,告诉人们如何把欲望的焦虑升华为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在威廉和大卫的世界里,多尼就好像是一面镜子,随时可以照见自己的污浊,激励自己不断反思和前进。遗憾的是如此清秀脱俗、美仑美奂的多尼像五彩的肥皂泡,轻轻那么一碰就消散了,怎能不让人伤心欲绝?失去多尼的威廉和大卫犹如失了自己灵魂的行尸走肉,疯狂地收集多尼的旧物,并沉溺其中不想自拔,甚至如威廉即使结婚了也无法从爱与性的欢娱中摆脱出来,似乎多尼的死把所有的激情与爱都带走了,而战争中失去双腿的老鹰则选择孤独终老一生。威廉与大卫一直彼此为当时太平洋楚克战场上搜救多尼没有坚持到最后一刻而自责忏悔,甚至埋怨指责对方没有保护好多尼,他们彼此愤然相向而又惺惺相惜,到了老年,威廉带着大卫游历了各地海洋,还一起到楚克水下公墓探望了多尼,两个为了多尼的死干戈相对的男人终于互相取得谅解。

战争使他们失去了共同的多尼,使老鹰失去了双腿,而威廉也因为军队对他和多尼关系的武断判定而备受打击。伤心之地不可留,两人相约远离美国赴西班牙巴塞罗那开辟新的生活,直至威廉遇到了埃萨,和她到比利时安特卫普结婚并定居。音乐是洗涤灵魂的良药,早在军队里,大卫和多尼就是知音,他们曾一起写词谱曲。失去多尼后的大卫不断寻找、搜集、保存多尼演出的剧照、胶片、乐器、戏服等以供缅怀,同时用音乐的方式进行忏悔和自我救赎。大卫组建了圣家族乐队,创作了很多风靡西班牙甚至全球的歌曲,还经常带队到多尼的家乡进行演出,并提携喜欢吉他弹奏的多尼妹妹。而对于威廉来说,同样喜欢不惜代价收集多尼的旧物,并用文字留下他和多尼的点点滴滴,那本收藏在牛津图书馆的孤本《双桅船》就是明证。写作是灵魂回家的方式,也是通往救赎的道路之一。因为多尼喜欢航海,喜欢双桅船,威廉和多尼源自少年的梦想就是一起去航海,可是多尼走了,梦想未竟,于是有了摆放在院子里的那艘古老的双桅船。为了修复它,威廉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古船维修养护、油画修复上色,竟使那破烂不堪的古船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和辉煌,令世人震惊万分。不仅如此,威廉还做空中义务协警、海洋潜水俱乐部的义务教练等等。这些与其说是他业余闲暇里的日常善举或消遣所需,不如说是他出于疗伤和自我完善的目的使然。在异域居住的漫长岁月里,守护古老的双桅船以及频繁地重返海洋,成为威廉无尽忏悔和自我救赎的另一方式。他曾多次深潜入楚克水下公墓,并录下了数不清的胶片,命名为“楚克之魂”。显然那么多年来威廉从没有放弃寻找多尼的尸骸,最后在多年寻找未果后竟自溺楚克水下公墓抵达天国陪伴多尼去了。无疑,威廉是个真正的殉道者,他走上的这条救赎之路,也是一条漫长艰辛的传道之路。

在谢凌洁的小说世界里,“宽恕”和“忏悔”同样是获得灵魂救赎的重要途径。卡尔在教堂广场上因被认作出卖犹太人的纳粹同谋者而狼狈不堪,要不是威廉以战争英雄的身份救了他,卡尔早就被投入监狱而死。其实卡尔的罪过不在于无耻的告密,而在于一方面卡尔的马具商行帮纳粹订做了大量的蹄铁和马鞍,另一方面由于贪婪卡尔偷挖了邻居阿贝尔家埋藏的宝贝,并且把珍贵的犹太圣经《托拉》和钻石怀表出卖给古董商,但是小镇上的人们、妻子玛丽亚、女婿威廉等都认为卡尔犯有不可饶恕的告密罪。所以埃萨(卡尔女儿,威廉妻子)的日记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对家族所犯过错的自责和忏悔,带着砥砺中的伤痛,却有深思的彻悟。卡尔表面傲慢不羁,但隐藏在强硬外表之下的他也在自责忏悔。战后他一直在偷偷地查找阿贝尔家的后人,当他知道邻居家唯一的儿子罗尼尔还活着,曾经想方设法给远在美国的收养罗尼尔的犹太人家庭寄钱,并还试图赎回贱卖出去的《托拉》和钻石怀表,可是怀表几经转手无从查找,古董奸商路易又不肯出手归还《托拉》。

灵魂的折磨、沉重的罪孽如梦魇一样跟随着卡尔,直至威廉和罗尼尔对他的宽恕。在卡尔生命旅程的最后阶段,他终于向威廉坦诚,因对邻居家珍贵旧物的贪婪而给双方家庭带來的伤害和内心的忏悔,而威廉也对卡尔坦诚对战争和正义的非同常人的看法以及内心的自责,使得翁婿两人彼此宽恕达成和解。而邻居家唯一逃出生天的罗尼尔曾怀着对卡尔及其女儿埃萨的误解和仇恨多次跟踪他们,并写匿名信恐吓,但当他看到威廉为他家赎回的钻石怀表、听到卡尔对他的真心道歉、以及看到那些卡尔为他家保存得完好无损的旧物时,罗尼尔的仇恨化为宽恕,并一再真诚感谢卡尔在乱世里代为保全斯特恩家族最为珍贵的家传:一是父亲以卓越工艺制造的给予母亲的钻石怀表,二是几个世纪里代代相传的经卷《托拉》。罗尼尔庆幸这些东西落到了卡尔手里,否则他根本无从寻觅,某种意义上卡尔帮他们一家保存了那些最珍贵的东西。罗尼尔的宽恕让卡尔的身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救赎,他说:“谢谢你这样想,有你这句话,哪怕上帝把我带走,我也心安了。”小说中还安排有埃萨和威廉的夫妻之间、苏语和母亲的母女之间的宽恕,这些都让人们彻悟,宽恕也是灵魂救赎的一剂良药。如果人们始终在仇恨、误解中纠结,那么他的心里就永远不会有阳光,人性的阴暗面就会暴露无遗。谢凌洁喜欢欧·亨利“麦琪的礼物”式的人性的美好,因此,尽管战争和政权带来无尽的人性之殇,但忏悔、宽恕、救赎确是人类未来的诺亚方舟。而小说中的“双桅船”不仅是威廉和多尼的友谊之舟,也是人类可以渡到彼岸的诺亚方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双桅船”通篇都带着象征和隐喻。

谢凌洁喜欢广泛阅读和旅游采风,寻找创作灵感。来到欧洲以后的她一头扎进欧洲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的海洋里汲取创作的资料和养分,敏感善思的她很快找到了中国经验和欧洲经验的切合点,那就是战争、历史、苦难,而她久已萌芽的基督情怀更是在欧洲适宜的土壤中生根开花。不管是塑造人物还是渲染气氛、挖掘心理,谢凌洁的文字都带有较为浓厚的基督教文化的罪孽意识和唯灵主义的气息。

结语

谢凌洁是个有着强烈的反思精神、深重历史使命感的作家。从她的第一部小说《幸福嫁衣》鞭笞拐卖少女、买卖婚姻的罪恶现象一直到如今出版的《双桅船》揭示战争、政权、历史下的人性之殇,谢凌洁往往从习以为常的农民工、婚姻、战争、难民、历史、政权等的背后去发掘被日常淹没了的正常的人性和自然的生命形态,虽然谢凌洁知道文学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但它可以警醒大家正视战争和政治的吊诡,命运的无常和荒诞,人性的困境和不足,催人反省。如今,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并没有带来人类更多的精神自觉,宗教难民、恐怖袭击、枪击暴力不时发生,人类的信仰危机、道德危机日趋严重,如果世界多一些“威廉”、“大卫”和“多尼”,多一些忏悔和救赎,那么我们的世界将会更有希望。

现已长居比利时的谢凌洁,其写作的立足点无疑是欧洲,然而她的视野却是世界性的。《双桅船》这部小说所展现的地域,在广西北海、美国新奥尔良、西班牙巴塞罗那、比利时安特卫普等之间不断切换。书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苏语是移居比利时的中国留学生,而主要人物威廉、大卫是战后移居欧洲的美国大兵,多尼则永远留在了太平洋里的楚克。我们一方面沉浸在威廉、大卫、多尼丰富多彩又扣人心弦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也可以感受到留学生苏语在西方世界的学习、交友、恋爱等游刃有余的生活状态,中西文化的冲突在谢凌洁的笔下几乎没有显现。小说中苏语不仅收获了欧洲男子安德烈的爱情,而且她还是主人公威廉的忘年交,这些细节的安排都说明了一个拥有世界眼光的作家其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文化的多元性,它同样可以给我们很多人生启示。

谢凌洁得心应手地运用中国汉语言文字,书写着她的欧洲经验,展示其世界性的哲学思考和宗教情怀。这就是谢凌洁,一个温暖而疼痛的人性的书写者,一个执着于辩证思考历史、战争、政权、宗教的思想者,一个在海外华文文学史上值得一书的女作家。

① 谢凌洁:《后記》,《双桅船》,花城出版社2017年10月版,第341页。

②③④⑥⑦⑩ 谢凌洁:《双桅船》,花城出版社2017年10月版,第314页;第338页;第337页;第241页;第56页;第108页;第208页;第316页。

⑤⑨ 谢凌洁:《贫田秕谷,沃土繁花》,《藏书,书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10-25页;第24页。

⑧ 谢凌洁:《战争带来和平了吗》,《藏书,书藏》,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210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