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

2019-07-04 17:56钱静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医生

钱静

这是郑贵第三次走进唐医生的诊所。他还是不能适应那浓烈的草药味,它像一条厚重的棉被兜头蒙下,让他难以呼吸。闻到这些味道,一个健康的人会感觉到病的阴影笼罩在身上,神情也会病了似的阴郁下来。但他还是愿意进来,不仅是为了抓药。

唐医生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伏案翻着一本厚厚的画着插图的药书,还是郑贵上次来见到的那一本。他右手握笔,在一些文句下划线,那些线条,就是向导,引着他走进医药深处的堂奥。他左手肘旁是一本《汉语小词典》,硬板封面和岩层般的侧面沉积着污渍,是他留给时光的记号。唐医生矮个、粗实,已经六十多岁,头发白了许多,眼睑松弛,微微有些浮肿;上身穿着草绿色中山装,扣子扣到脖领下的第二颗,脚上是一双黑色鞋面的老北京布鞋。他身后是一排两米来高的铜色药柜,上面有许多抽屉,银白色拉手下贴着白色的纸条,写着草药名。靠门是个玻璃柜,里面是三台上了白漆的木板,每一台摆着一盒盒西药和中成药。比起高大的草药柜,玻璃柜显得矮小,拘谨,像个羞怯的清亮女孩。门里墙上贴着一张两尺见方的女人像,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大概四十來岁的样子,郑贵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虽然是白天,诊所里光线暗沉,木椅木桌,摆设简陋,整个屋子陷在旧时光里。如果一个穿着鲜亮裙子的时髦女子走进这个屋子,会有穿越时空的感觉,但这不能阻止她们走进来。郑贵第一次带着六岁的女儿来的时候,正碰到唐医生给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看病,他怀里女儿的目光随着唐医生的手移动。唐医生手里烧着一张纸钱,在离女子的脸一尺远的地方绕来绕去,嘴里叽叽咕咕念着,听不清念的是什么,像个与神灵对话的喇嘛。红红的火光在女子光洁的圆脸上晃来晃去,脸忽明忽暗,像一颗水波中浮动的红月亮。待纸钱快烧到手指,他才把它丢进靠墙的一个空漆桶里,桶底红了一下,又沉进昏暗里,他转身坐到桌前开药。

唐医生见有人走进来,抬头看他一眼,笔摆到书页中间合起书本,留下一个光线无法穿透的隆起的隧洞口,问他身上怎么了,语调平淡干净,像一根光滑的短木棒一闪。他说胸口和嗓子有点辣,还有点轻微咳嗽,可能是烟抽多了。郑贵递上一支烟,唐医生摆摆手,站起身,拉开身后底层的一个抽屉,捏出两张纸钱,让他走到漆桶旁,把纸钱递给他拿着。快烧完的时候丢进桶里,唐医生说。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粉色打火机点燃纸钱,微闭着眼,两片厚嘴唇快速低沉地敲打出一串零碎模糊的字音,郑贵感觉他的牙齿像两把快刀,吐出的都是一些偏旁部首。郑贵把快烧尽的纸钱丢到桶里的时候,他也停止了念咒。

唐医生走向药柜,脚碰到地上的一个方凳,凳子没有倒,只是跳了一下,他弯腰把方凳摆到药柜侧面的阴影里。他在桌面上铺一方深蓝色有划痕的塑料片,从抽屉抓一撮细碎的草药在一个小秤里称量,多的放回抽屉,把称好的草药倒在塑料片上。他称了四种,用一把银色调羹拌匀,倒进一个牛皮纸袋,封好口,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双黄连口服液。他说,草药分两份煮,一份吃两天,一天两次,口服液一天两次,跟草药错开,另外,烟少抽,或戒一段时间;二十块。

郑贵把钱递到他手上,说,“唐医生,我姑娘得的那个病,来你这儿看,吃了三副药就好了,从没发过;上次你开给我的两包药吃了一星期不到,腰就好了,真是感谢你,今晚在一起吃个饭。”郑贵告诉他,自己就住在后面的阳光小区里。唐医生说他也经常看到郑贵从诊所门外经过,算是比较熟了。

唐医生顿了一下说,“好嘛,看你也是一片诚意,那我就去。”郑贵想不到他答应得这样爽快。

郑贵手捧草药出了诊所。回到家,他拉开书桌的最下层抽屉,把手里的草药跟第二次唐医生开的两包放在一起。

我认识你是三年前。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镇上教了十年的小学,岳父,那时的教育局局长,把我和媳妇丽梅调进了城里的职业中学。调动之前,我和丽梅都不太相信,他能厚颜到让我俩能同时出来,事实是都出来了,而且在同一天进了职业中学。

职业中学七十多个学生,教师九十三个,许多学生初中毕业宁愿打工,不愿来。一周我也就七节课。没有了紧张和忙碌,休闲时间是辽阔的,受到很多人的羡慕,可我却不识抬举。很多同事,并不像我这样,他们找到了乐趣,有的在没课的时候沉醉于茶室里的麻将桌上,有的开门窗店,有的入股开饭店,有的炒股,关注股市行情。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我只是胡乱地活着。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我爬上一座山,在树林密布的半山腰,出现一个山洞,洞里有一潭浓绿的深水,洞顶的崖壁上挂满尾巴似的青苔,末端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听不到嗵嗵的声音。不知道那水潭有多深,也许里面藏着怪物,我心生畏惧,可往上走的路只有崖壁上巴掌宽的一条,我不能不走。每走一次,我都从崖壁落进水潭里,还没到水面,我就在恐惧中醒来。有一次,梦中挣扎的手甩到丽梅的头上,收回时掠过汗津津的额头,就像梦中水潭强迫留给我的纪念。

这个梦不仅侵入我的睡眠,也侵入我清醒的白天,行走时脑子里会出现,与朋友吃饭时偶然间会在意识里一闪。它就像个幽魂在我心中毫无预兆地闪现,让我悚然。我也厌烦这个样子,可我已经陷落在这精神乏力症里,无力自拔。

我想摆脱这样的生活状态,让我的整个生活站立起来,鲜亮,闪闪发光。是的,这些年我感觉一直匍匐在生活的脚下。我匍匐得累了,也怕在匍匐中僵硬掉,我想站立起来。我倒带似的重新打量这三十四年的岁月,从中搜寻快乐的时光。童年在我的意识里浮升上来,它除了有新衣穿、满山林跑外,就是和伙伴们闲扯。我们说着哪里有一个鸟窝,谁在镇上看到一个赤裸的疯子,或谁在连环画上看到一个故事,我们聊的内容没有重复的,都是自己看到或经历的新鲜事。有时,故事刚开了头,其中一个说,我听到过了,说的那个伙伴便住了嘴。有时,伙伴间展示自己的玩具,一辆泥土做的小车,一把木头做的手枪,谁做得漂亮,就会吸引伙伴们的目光,第二次拿出玩具的时候,有人就做出一个更漂亮的玩具,实在比不过,就做别的;如果是比性能,漂亮精致不再具有优势。我们享受在新异的快乐里。

现在,那样的快乐没有了。

晚上,我独自走到街上,毫无目的地散逛,夜里十一点多,身体微感劳累才回家。丽梅说,让你去打麻将你不去,让你开个饭店你不开,每晚上出去闲逛,小心成了疯子。女儿说,爸爸你疯了,妈妈开车,妈妈死了,我来开车。丽梅瞪她一眼,你巴望我死啊。女儿双手夹在两腿间,双肩收拢,撇了一下嘴,说,没有。女儿说过,她长大有钱了,要买一辆世上最好的车。我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不会随便把“死”这个字眼摁在家人的头上。我那时最大的乐趣,是给同伴提供一个他们从没听到的新奇故事。如果就这样下去,这女儿,是个宁愿在宝马车上哭,不愿在自行车上笑的一碰即碎的小瓷人。我跟丽梅说,别打麻将了,这娃娃成什么样了。她说,别的我没兴趣,打麻将还能赢回点钱,你怕带坏,你多领她。我说,我会的,你去跳广场舞也好啊。她说,我天生不爱跳舞,也不爱看别人跳。我拿她没办法,就像她拿我没办法一样。晚上,我用大部分时间跟女儿聊天,教她画画。中午女儿去了学校,我没课,时间空下来。

午觉起来,推开窗子,天色阴沉,半空飘着细雨。我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无所视,窗外是苍白冗长的唰啦雨声,脑袋空得像一座被遗弃的荒芜老城。我呆坐了一分钟,意识升腾起来,我终于回归到我,看到自己苍白的样子。起身从厨房的土罐里倒半杯酒,举杯一饮而尽,嘴里还留着辛辣的醇香,酒在肚子里愉快游走,脑袋立刻晕眩,内心在酒精的渲染下出现一点缤纷的凌乱。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看看窗外细雨,想想在雨中走走倒也不错,便推门出去。

唐医生开始不愿喝酒,在郑贵力劝下喝了半杯,唐医生说,他很少喝酒,酒喝多了做不成事,他有好多事要做。

“六十多岁了,该安享晚年了。”郑贵说。

“谁说我不安享晚年,我做事情也在安享晚年。”

“唐医生说得对。”

客厅里的光线暗下去,郑贵打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唐医生喝了两口酒后,脸上的五官活躍起来,说起他的人生经历。他小时候家里困难,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回来了,十八九岁,跟村里的一个劁猪匠学艺,后来学会给猪牛打针,给人打针是在自己身上戳出来的,又跟一个半通不通的草药医生在一起,学会了一些草药。村公所看他好学,把他叫去当村医。在村公所干了二十年的赤脚医生。后来,有学历更高、学校里培训过一两年医学的人来了,村公所给他点钱就把他打发回来。回来后他自己干,七年前考了个医师资格证,开了诊所。

“唐医生,你烧纸念经是跟哪一个学的?”郑贵喝了酒,大着胆问,声音漂浮,像找不到方向的一缕青烟。

“跟我老父亲。”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父亲会看风水,看日子,会驱鬼,在村里好多人叫他去做,生意好得很。他十五年前死了。这几年,像你一样年纪的人还相信一点,三十岁以前的不太相信了。”

“唐医生,开了诊所后,你在看病时都烧纸念经?”

“在村里的时候停了一年,看病的人少了,后来我又搞起来。开始的时候我跳过,连哼带唱整过,现在要淡化。下一星期彻底不弄了。”我知道他说的跳过指的是跳神。

“他们不相信么?”郑贵满脸堆笑,追问下去。

“你相信么?”

“我说不清。”

“呵呵。”他的头随着笑抖动一下。郑贵还想问卫生局是否允许他烧纸念咒,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没有再问。

唐医生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从草黄色的中山装口袋里抓出摩托罗拉,看一眼屏幕,对着电话说,好,好,回来了,边说边按了挂断键,把手机揣进袋里,匆忙得像对方的声音有毒。郑贵问是谁,他说,你大妈。他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黑尽,前面楼里的窗户透出红红的灯光,远处公路上传来汽车碾过路面的一波波唰啦声。他说回去了。郑贵送他。他说,你喝了酒,能不能开车,郑贵说,没事。郑贵让他坐在副驾驶位上,他说我坐在后面,看好你的路,我不跟你说话。

唐医生居住的村子在城外三公里处,有公交车来回跑。他说每天下午乘公交车回去,第二天乘车回城里的诊所。那个村子,郑贵去过一次,是跟朋友吃年猪饭。村子里大约一百多户人家,有一半的人家已经建起砖混楼房。路上车少,出了城,除了车前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远处村里的灯光像黑夜催逼出的眼睛,暗淡迷离。

车子进了村子,转过曲折的巷道,在一道窄窄的红色铁门前停下。唐医生让他进去坐一会儿,醒一醒酒。他犹豫了几秒,关了车门跟唐医生进去。一个小院子,几乎被顶上的葡萄枝叶覆盖。郑贵上了四级石阶,走进一楼的客厅。灯光明亮得晃眼,一个微胖的妇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郑贵在诊所里见过,是唐医生的妻子。他喊一声大妈,女人给他让座,给他倒水。唐医生说,你要开车回去,酒不喝了,我们只喝茶。唐医生坐在一个靠门的单座沙发上,刚坐下,就站起来,“我的专座,你来坐坐看。”郑贵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走过去。他妻子说了句,你这人啊,后面没再说。坐垫很硬,郑贵猜测下面没有弹簧海绵之类。他笑笑,“这沙发很特别。”“他是个怪人。”唐医生妻子说。郑贵回到长沙发上,看屋内的陈设,多年的锗色矮柜,几张蒙着灰尘的年画,白色的墙敷上一层灰黑,使整个屋子显得晦暗低沉。电视旁的神柜上摆着两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支烧了半截的香,正中是一支小孩手腕粗的红烛。神柜上面的墙上贴着一张跟诊所里一样的女人半身像,下面是印刷体“四十五岁”。神柜上面一般贴的是毛主席像或家堂,唐医生怎么贴了一个女人像,郑贵不明白。

“我的偶像。”唐医生看他盯着女像,说。

“她是哪一个?”郑贵扭头看着他。

“一个很有成就的人。我这一辈子的研究,目标是做到她四十五岁时的成绩。”他犹豫着说,随后端起茶杯喝一口,声音很响,在郑贵专注的等待中如一声惊雷。“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郑贵咧嘴一笑,“好。”

他跟唐医生走到院子西边的一间平房前,唐医生从腰间就着灯光找到一把钥匙,推开门,在门里拉亮灯。

屋子像一个化学实验室,桌子上,台架上都是瓶瓶罐罐,有烧杯,玻璃管,酒精灯,水槽。唐医生揭开桌上的一个浅蓝色布罩,显出一台显微镜来,还没等郑贵看清每一部分,他就套起布罩,仿佛那东西看多了容易化掉似的。

“我研究的是草药。”唐医生说。郑贵猜到墙上贴的女像是谁了。

我出门的时候没带伞,雨不大,我喜欢雨丝凉凉地落在脸上。小城罩在薄薄的一层氤氲里,像一幅色彩未干的绘画,我抬手就能轻轻抹掉,其实,小城看我,肯定像一片淡淡的树叶,它只要吹一口气,我就失魂落魄地飘远了。那一杯酒还是有劲的,它像个淘气的孩子使劲摇晃着我的脑神经,仿佛那上面有无数诱人的果子。不过,路还没有变形,脚步还走得稳,没显出酒在上面摇晃的步态。

你也许能猜到,喝那杯酒是想给自己找点乐趣。我非常能理解那些酗酒的人,他们就是给自己找点活下去的乐趣。这种乐趣是很无聊的人才这么干,我就是无聊的人,只是我还没有无聊到不可救药,以致经常酗酒。

那天饮酒后,我走到城外的河边。河堤是沙子路,清晨一场大雨,路面被车轮碾压,坑坑洼洼,有几段裸露着黄泥,还有车轮大的小水塘,那些小水塘嵌在路上,犹如肮脏的破碎镜子散落在地。

我的双脚捡着有沙子的路面走,边走边看河里汩汩流淌的半清河水,还有远处灰雾笼罩下的连绵群山。一个打着雨伞的男人走过来,他走得慢,也是边走边看,仿佛很享受这细雨中的景致。我走到一块黄泥路面,脚往后一划,身体前扑,双手撑到地面。脚用了几次力,都划开了,不能把我撑起来,喝下的酒终于找到机会对我落井下石。我像一只大蛤蟆,怎么也站立不起来。

“要我拉你一把么?”撑伞的男人已经走到我面前,嗓音很轻飘,跟淡淡的氤氲差不多,吹口气都能灰飞烟灭。

“你愿拉,我感谢,不愿拉也正常。”我说。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不拉,走开,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再慢慢爬起来,反正就这样了,还能怎样。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你得跟我使劲儿,否则我也拉不起你,因为你大小还是个男人。”我笑起来。

“谢谢你。”我站起来说。他皮肤微黑,眼睛很小,小到几乎没有,但,这眼睛深邃,足以洞穿这个单薄的小城。

“出门少喝酒,危险。”他说。我的身体微微晃一下,他扶住我,把我拉到沙子路面上,“去洗洗。”我举头四处看,在坝堤的另一面荒地里有一个浅水塘。我踩过柔软的荒草地,蹲下身在水塘边洗手和鞋上的稀泥。他还站在坝堤上看着我,担心我一头栽在浅水塘里,把自己搞完掉,实际上我没他想象的那么醉。我向他走去说,“去喝一杯。”

“喝酒就算了,我送你过前面的公路。”

“你是个好人。”

“我跟你的看法差不多。”他笑了一下,露出牙齿间很宽的空隙,仿佛是洪水过后的拦河桩。

如果你在我面前,可能会对我说,别他他他的,你说的就是我。是的,就是你。

从那天开始,我跟你认识了。你在邮电局上班,是收发室主任,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小城小有名气的作家(以前稍有耳闻,不曾见过)。你后来说,那天你正构思一篇小说,楼下值班室来了一个痩精精的农村老头,一副中气十足,在山野里喊惯的大嗓门,连这场雨都压不住他好说的欲望,带着城市也化不掉的乡野的热情,跟他的同伴聊个没完,震得玻璃窗咔嗒咔嗒響,关上窗子,也阻止不了那子弹般的穿透力。你心中烦躁,想在这细雨中沉淀一下心境,便来到河边,碰上我。那天下午,我们回到城里,在街心花园的石桌旁坐了一个多小时。从言谈中,你知道我读了几本书,觉得我还算一个有点想法的人。后来你说,那天跟我聊了一会儿,你的烦躁没有了,在那个大嗓门沉睡的两天夜里完成了那篇小说。

自从遇到你后,那个深潭才在我的睡眠中慢慢消失,脑袋变得踏实安妥,仿佛是喂饱奶水的孩子,平静祥和。

天空已经罩上黑幕,郑贵在书房里指点蓉蓉画画,客厅里的手机铃声刺进书房。他走出去拾起手机。唐医生打来的电话,让他到家里坐坐。唐医生从来不说聊天、玩这样的词,就说坐坐。出门前,正看电视剧的丽梅叮嘱他,开车不要喝酒,他没言语。丽梅加了一句,“听到没有?”声音响亮而锐利,仿佛要敲碎与她之间形成的坚硬的沉默。

郑贵把车开到唐医生家门口,走进院子,唐医生实验室的窗口亮着灯,窗玻璃上蒙了纸,透出的灯光像浑浊的记忆。东边的厨房里传出碗碟偶尔碰撞的叮叮声。响声告诉他,厨房有人在。客厅里明晃晃的,没有一个人,电视开着,正播放画面艳丽的古装剧。客厅像个没有观众,演员徒卖力的空剧场。他走进厨房,唐医生的妻子正在洗碗碟,他问唐医生哪儿去了。她说在实验室里。

“这人神经得很,刚给你打了电话,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钻进实验室去了,你去客厅里看电视。”她手里的碗碰到另一只碗的边沿,叮的一声脆响,龙头流下的哗哗水声也包裹不住向他的耳朵里刺。

郑贵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一杯茶,坐在长沙发上。他抬头看对面墙上的女像。她表情柔和平静,看一会儿,身上像受了冬日清晨里阳光的照拂。他把目光移到屋里的陈设,跟上次来没有太大的变化,一样的晦暗、陈旧。唐医生妻子走进来,给他续上水。

“他有时半夜会突然起床,去他的实验室弄上一两个小时,刚才进去,晓不得什么时候会出来。他在实验室里,不许别人去打搅。”

“哦。”他点了一下头。

“他朋友少,喜欢跟你来往,说你人平和,有见识。”妇人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郑贵极力谦虚着,像脱掉一件别人送给的漂亮但不合身的衣服。

他喝了两口水,起身向唐医生妻子告辞。她埋怨自己的老伴儿,把你约来,他又不出来,给你白跑一趟。

郑贵的车快进城时手机响了,掏出看,是唐医生。他把车停在路边,按下接听键,唐医生说他已经出了实验室,带他到狮子山转一转。郑贵问,干什么?他说,你别管,带我去就行了。他的语调里流窜着明晃晃的兴奋,郑贵手里像握着满满一把激动的情绪。郑贵调转车头,往回走。车子进巷子,车灯里,唐医生双手叉腰挺胸站在自家门口,像个战场上骄傲的将军。郑贵在一个岔路口调过车头,在唐医生面前停下。

“你开车,别喝了。”唐医生坐在副驾驶位上,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拧开盖子,仰头喝一口。郑贵闻到一股烈酒味。

“什么事让你高兴?”

“研究有大进展。”他又喝一口,拧上瓶盖,把酒瓶揣进衣兜里。“前天找到一个分子式,写在本子上的时候,漏了一个元素,昨天计算总是不对,想想是不可能漏的,晚饭后又查看了一下,发现少了一个氧元素。现在好了,这种药物可以跟别的药物使用,能产生奇效。”

郑贵的车向南边狮子山开去的路上,唐医生说着他研究的新进展,那些专业术语,郑贵听来像一颗颗石子在面前跳来跳去,坚硬,又抓不着。车子出城到山脚下的时候,唐医生又喝了两口酒。车两侧一片漆黑,车的远光灯在前面捅出一条清晰的公路。路两边是茂密的林子,车转弯时,灯光像伸得老长的手臂在树林表面抚过去。郑贵打开车窗,夜风噗噗地扑到脸上,凉凉的。偶爾对面来一辆车。

“停一下。”唐医生说。

“干什么?”

“我要锻炼身体。”郑贵阻止他,说夜里不安全,他说,“我在你车的前面跑,只要你不撞到我就安全;早上,从家到诊所,我经常这样。”郑贵没能说服他,只好给他打开车门。

唐医生下车,在公路右边的边沿小步跑,脚步还算稳,没有醉的样子,头顶上的白发在夜风里起伏,像他跳动的苍老心脏。郑贵的车慢慢跟上,离他十来米远,如果他快跑出灯光外,车子靠近一些。郑贵担心他因为喝了酒,不小心跌到公路下的树林里。他把头伸出车窗外,叫唐医生别太靠近路边,唐医生往路中间移一点。对面来了车,看见老头,放慢车速。唐医生跑了大约两公里后,速度慢下来,越来越慢,右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好像敲打朽坏的零件,促它赶快运转,可零件还是无能为力,他不得不停下来。郑贵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他呼呼喘着粗气。

他叫唐医生上车。“喝了酒终究不行。上车。”唐医生在副驾驶位坐定后,喘气声平静下来。“如果我不锻炼,早没有研究的体力了。体力这东西,老天给一部分,大部分是自己找来的。你们年轻人就是不行,太懒。”

“唐医生的精神让人佩服。”郑贵真诚地说。

“小郑,来,掰手腕。”唐医生在他面前伸出手掌。

“算了,我认输。”

“呸,连老头都不如。”郑贵只好咧嘴笑笑。唐医生的目光晃到车灯照到的公路上的一棵沙罗树,他指着它说,“你信不信,那棵树我可以爬上五米。”郑贵说我信,“你信我也要爬。”他打开车门下去,郑贵也跟着下车,说,“还是算了,摔下来,我责任就大了。”郑贵后悔说了不吉利的话。“摔下来,不怪你,谁来怪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郑贵呵呵笑了,没再阻止他。唐医生在灯光里穿过公路,爬上两个土阶,抱住没有树杈的粗糙树干,像一只老熊一点点往上挪,衣裤与树皮发出嚓嚓的摩擦声。他往上爬了一米,够到一根手腕粗的树杈,身体上移,抓到第二根树杈,再用力,人已经站到最下面的树杈上。上面树枝斜长,他爬得轻松了。郑贵叫他下来,他没有应声,继续向上爬,身体被枝叶遮盖,只看到一个黑影。黑影大约离地面五米高,才往下移动。他回到地上,拍打着衣服上的碎树皮。

“我还可以再爬,晚上还是算了。”

“不认识我之前,像今晚你会咋样?”来到公路上,郑贵问。

“一个人在村里的巷道走。玩够了,回去。”

郑贵调转车头。

那次花园小叙后,你跟我喝过几次酒。你喝了酒,话就稠密起来。

你垂着眼睑,吸了一口烟,烟雾像一个破碎的灰暗的梦在眼前飘散,手指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你徐徐地说,这城里的嘴都盐碱化了,我们给他们松松土,怎么样?你抬头看着我,烟灰踏实地掉落到地上,像一堆已故思想的残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向我作了解释。我想不到,在你沉静的外表下潜伏着一只冲破日常的猛虎,它一旦憋闷久了,也会出来走一走。我问,真的?你笑了,你以为我说醉话?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你,我说,“松土”的事还记得么?你说当然记得,选个时间。

两周后的周末,我跟丽梅说,我去省城玩两天,她说,你早该出去转转了,不然你会疯掉的。傍晚,你和我驾车离开了这个小城。

我们从外地回来,小城果然开了花。碰到熟人,他们就跟我说,周日凌晨近一点的时候,在很少看见人影的街上出现一辆小车,车子周身蒙着一块红布,只在驾驶员前的挡风玻璃留一块空白;离地面只有半尺高的红布剪成一缕一缕的,像非洲人的草裙,小车在街上跑,红布条在风里飘,车牌被红布盖着,看不见;车顶站着一只黄狗,狗嘴里叼着一只女人的小腿,小腿上截像从身体上扯下来,还滴着被暗黄街灯染黑的血,脚掌上穿着女人的红色高跟鞋,小腿白得刺眼,像要刺破黑夜的寂寥;在狗后面飞着五六条蛇,仿佛要抢夺狗嘴中的白腿,但永远追赶不上。那狗看着像条假的,一直不会扭一下头。半夜里的行人,看见那红通通的车子,真是嚇人,连拍照也忘记了。搞这事的人,神经是不正常了,丽梅对我说。我说,说不准那是一条真狗,腿也是真的。

人们关注的是那条女人的腿,很多人说,是一条真腿。警察开始调查,四处寻找没有一条腿的女人。他们查看街上的监控,可这辆车的车牌被红布遮挡,车里的驾驶员带着红色口罩和浅色眼镜,看不清面部,副驾驶位是否有人看不到。车子最后消失在一条通往邻县的漆黑公路上。警察没有查到哪里失踪了女人,只能偃旗息鼓。

那辆神秘的小车在小城人们的嘴里像水泡一样冒了两个月,才渐渐平息下来。

你和我还是在一起喝酒。你的酒量比我好得多,我已醉了,你还气定神闲。我们喝得差不多,便停了酒,转而喝茶,一直聊到午夜十一二点,在你家,你送我回去,在我家,我送你回去,有时送到半路,各自回家。

小城人们的嘴寡淡了一个月后,又起波澜。有人说,周六凌晨一点的时候,一辆小车周身蒙着一块白布,车脚是一缕缕白布条,车顶放着两个簸箕大的花圈,花圈前坐着一个人形骷髅,低头看一本膝盖上厚厚的书。一个夜间吃烧烤的男人看到,拍了一张相片,在微信朋友圈里传来传去,我的手机也收到了那辆丧车的照片。警察见没有人体组织出现,只有一个骷髅,不想再追查。许多人在议论,这辆车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某种不祥之兆。在一个月里,夜间十二点后的街上空荡荡的,很难看到一个人影。神秘的小车把小城搅得既兴奋又惴惴不安,过了三个月,人们的嘴才平静下来。

两次出格的举动,你我乐了好长时间。

你打电话给我,说,在一起聚一下吧,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说怎么了,你说见了再说。你把饭店安排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定了一個牛肉火锅。我到了那里,饭店没有别的客人,就我们俩。你表情灰暗,似乎不快,喝一口酒后,目光定在热气腾腾的火锅上说,邮电局的工作辞了。我惊奇地问,那可是吃财政的饭碗,怎么就辞了?你缓缓说,不是那回事了,财政只拨一小部分补贴,其余靠自己挣,以后,财政彻底退出,每月两千的工资都难保。时代变化就是这么快,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媳妇的哥哥在广州开融资担保公司,六七十个职工,月薪六七千,叫我过去,媳妇带着娃娃过去了。说完,你把目光从升腾的热气上收回去,仿佛浮升的热气就是变幻莫测的时代,你是说给它听的。我说,既然这样,也好。你说,去了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因为这边的父母两年前就不在了,最多就清明节回来一下。你说起在镇上的那些年,你背个绿色邮包走十来公里路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巴望着能调进城里,干了八年出来了,想着能在邮电局待一辈子了,想不到,人到中年还得跑路。

你一直喝酒,菜也很少吃。黄昏的时候,一对中年男女走进饭店,坐在远处靠窗的一张方桌旁,很少说话,好像被饭店的寂寥压得兴致索然。

我们从饭店里出来,天早黑了一会儿,周围楼房的灯光射出来,照在巷子里。你的步子有点踉跄,我去扶你,你挡开了。在城边的一个街角,你停下脚步,慢慢蹲下去,我以为你喝醉了想吐,走到你身边,你却手捂着脸呜呜哭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我在你身边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着你把所有说不清的让你厌烦的情绪掏空。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已经上班半个多月了,接触了很多人,说了前半辈子都没那么多的话,一页书没看,一个字没写。你从手机发来一张相片,你站在一个湿地公园的石碑旁,两手插在裤兜里,面带微笑。但我觉得,你好像在做给我看,让我知道你还阳光灿烂。

半年后,我打电话给你,你说,自从去了广州,你没写出一篇小说,感觉总是不对,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写,市场小说你没兴趣,纯文学又艰难,现在,只想苦点钱,买个房子,把家安在那里。

你去了广州后,我又常常梦到水潭,不是掉进去就是远远离开它,如果是掉进去,我会马上挣扎着让自己醒来,我只能用醒来挡住我无法承受的恐惧和死亡。

没过多久,我认识了唐医生。缘起是我姑娘的病,医院里治不好去他那儿的事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发现他很怪,便主动去认识他。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但也给我带来一些烦恼。他突然想到什么马上就走了,不管我怎么想,像个倔强的小孩子;另外他上了岁数,我总担心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发生意外,那天夜里去狮子山的路上,我提心吊胆,总怕他在我面前受伤。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我跟他认识一年后,他在诊所里突然晕倒,不省人事,是看病的一个男人电话告诉了他的家人。我庆幸那天夜里他跑步爬树没有出现意外。在医院里,医生说得了脑溢血,四肢动不了,以后永远离不开床。我去看他的时候,以为认错了人,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女人,可在病床边坐着的是唐医生的妻子,我细看,确定是他。他一头蓬松的白发已染成黑色,戴着眼镜,脸上的脂粉抹平了年岁加给他的褶皱,上身是一件灰色绒衣,里面是花色长领衬衣,下身盖在被子里。他妻子说,他要求跟墙上的女像一样的打扮。

我握着他厚实的手掌,跟他说话,他睁开眼,露出一丝模糊的笑,只说衣啊呀,我猜测他在说,你来了。

从此,我又失掉一个能聊天的朋友。

你走了,唐医生也离开了,我又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但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一些东西。以后,我会找点事做,当然不是丽梅说的那些。

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我把你发来的那张照片在像馆里洗了三十六开纸那么大,装在一个黄铜色相框里,摆在书桌前,心里枯寂的时候,对着相片默默跟你说话。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安慰我从日子里长出来的一片片苍白。那些话,是运转我生命的血液,使我鲜活,充满葱茏的气象。我在你面前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丽梅说,你干什么啊,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人家的相片面前。我说没干什么。她说疯子。是的,我可能疯了。即使是真的疯了,我也还会是这样,除非碰到一个像唐医生或你一样的朋友。

不管生活怎样继续,我还在等待着,等待像你俩一样的朋友。我相信我能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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