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北
“回魂”这两个字是闽南本土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离开了肉身的魂,又回来了,意思是苏醒过来。换句话说,死过去又活过来,死去活来。如果生活中能有一回这样的体验,也是一件幸事,人生多了一种感受,当然前提是能够活过来。某日,我有了一次“回魂”的经历。
那天,我躺在洁净的医院里面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静静的,心跳正常得很。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过来,站在床的左边,柔和地说:“张开口。”话音未落,我便张大嘴巴,接着一个白色的塑料托就塞进来,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护士,她已经飘然离去。这时,另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过来,推着一个立架,上头倒悬着一个药水瓶子,她站到床的右边,拎起我的右手,将我的衣袖撸上去,拿出一根棉签熟练地在我的手掌背后拭擦几下,这是酒精消毒,然后亮出了针筒,同样柔和地说:“放松点。”此时,一个不戴口罩的男医生出现了。我感觉自己有一个十分放松的微笑,当然他(她)们觉察不到,我嘴巴堵着个塑料托。
我正准备做无痛胃镜。
这些年间,我做过多次胃镜。很多年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做了第一次。那时胃镜这种技术似乎还没普及。我从县里头陪一个地方领导很重视的企业干部来到一家部队医院做胃镜,那个负责诊断的军医知道我也有胃病,热情地说,你也顺便做一下吧。既然顺便,我就答应了。那时,似乎连基本的麻醉也没有,我躺在床上,咬着塑料托,军医在边上用一根软管子往塑料托里塞,然后轻轻地伸探,一边细声说着,放松,放松。但是我的喉咙本能地将异物往外顶。于是软管在喉间僵持着,那是有点难受的。军医很耐心,很小心,一边继续细声地说,放松一下,放松一下就进去了。我也十分配合,虽然难受,还是可以忍的,我有意识地让紧张的喉咙轻松一点,就这么可能一秒都不到的时间,在喉头伺机多时的管子吱溜一下,就进入喉管,接着一点一点地挺进,这是完全感觉得到的,后来就滑入了腹腔。那只管子在肚子里移动时,让人的感觉是在搅动,有点难受和痛,但是同样可以忍受。也许当时年轻,胆子也大。总之,第一次胃镜没有给我留下多么痛苦的印象。只记得这位好心的军医为了稳妥,还给我做了活检化验,后来的结果当然没大事。军医认真地交待说,这种胃镜,虽然只是一根管子在里头搅搅,但也算是一次小手术。他要我休息一个星期,有事随时同他联系。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正常得很。
因为这第一次胃镜的经历,使得我后来的几次胃镜,都处之泰然。不少人都说胃镜多么多么的痛苦,我置以一笑。以后做胃镜,管子要探进去之前,还会在喉头喷喷麻醉药,就更没什么了。因此从不做什么无痛胃镜,本来就没什么。
这一次,医生例行公事地要我做无痛胃镜,那天心情很好,一高兴,就答应了。
无痛,不就是麻醉吗?我看着眼前的针筒,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要试试看这药水到底要怎样麻醉我。我要抗一下。 这是不是有点恶作剧呢。
这么一想,我睁着眼睛,有意识让自己清醒着。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点作用,过了一会儿,站在一旁的男医生好像心不在焉地说:“深呼吸。”深呼吸就深呼吸,这有什么?心想。我深深吸一口气,眼睛看着天花板,那儿一片白色,干净得很,如果看到的是一片白雪,多美,记得上大學时第一次看到大雪,到苗圃玩雪的情景。夜里回宿舍踏着积雪时,棉鞋底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一天,雪底下结着冰,走路时一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还好骨头没伤着。正在胡思乱想,耳畔又传来男医生的声音:“深呼吸。”我又吸一口气,是不是为了加速血液流畅,让药物起作用呢?他们会不会加大剂量呢?我准备继续在雪的记忆里跑马,等待无痛的来临。此时,再次传来深呼吸的指令,声音提高了一些。我后来有些后悔没有在这个时候瞟上医生和护士一眼,我如此清醒,他们的眼神会不会有点迷惑。
我第三次深呼吸后,瞬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顶多拖延了一点时间,还是败下阵。灵魂出窍大概便是如此。身体如轻烟向深渊飘去,周遭完全一片空白。
意识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果真有灵魂,会在哪儿游荡,天晓得。应该是一处非常空灵的地方,它安静地栖息着,等待召唤。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它没有形状,当然也没有影子,抓不到,摸不着,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好像过了很久(后来我对了时间,其实也就十来分钟),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叫唤我的声音,从深谷中慢腾腾升起,一声接着一声,很细微,很悠长。它像薄薄的雾气一样,先是漫进脑子里,慢慢地扩散,轻飘飘地回荡,然后组合成有意义的音节,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耳膜,形成我的名字。
我含含糊糊地听见了,又似乎听不清楚。但是它像不间断的微风,一阵又一阵地送来。我终于昏昏然地感觉到有人在叫。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抚慰和享受。我在叫唤中浮浮沉沉,欲睡欲醒,想无限延长时间。
在飘浮中,我终于有了想睁开眼睛的意识,但却睁不开。叫唤声却十分执拗地坚持着。我很无奈地抬抬眼皮,发现自己躺着陌生的地方。
我重新闭上眼睛。空洞的脑子里,开始有思维的藤蔓在攀爬和伸展。渐渐地,感到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这应该是灵魂重新附体了。
我躺了好一会儿,才从白净的床上坐起来。脑子里还是粘粘滞滞的,很不清朗。
穿着白褂子的医生和护士,看到我回过神来,一声招呼也没有,又开始忙着其他的。这事他们见多了。
朋友在门边等候。我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走去,是拖的,没有错,我感觉脑子还不能轻松地指挥腿脚。朋友见我走出来,一脸笑容地说什么,我有些木讷地看着,还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们在外面的长凳上坐了片刻,若干分钟过去后,脑子这种混沌迷糊的状态才缓慢地消失。
这是我回魂的经历。虽然没有什么惊险,却觉得很有意思,感到生命的别样色彩,于是便忠实地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