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骥 访谈整理
胡传敏,1979年任职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期间1980至1982年就读复旦大学分校图书情报专业(专科)。一直从事文献采集整理工作至2008年退休。后仍受聘于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博物馆从事文献采集整理工作至今。
赵骥(以下简称赵):胡老师好!您是上海高校图书馆采购界公认的知名人士,在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从事采访工作40年,上图的周德明馆长尊称您为图书采购界的“老胡”。在您40年来对上戏图书馆馆藏体系建设的过程中,见证了图书从出版、发行到采访模式的巨大变化。今天想请您谈谈在您的职业生涯中所经历的这些变迁,以及目前的出版模式,给图书采访和馆藏建设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胡传敏(以下简称胡):好的。1979年,我作为返沪知青分配到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担任图书采购工作至今,一直从事图书采购。期间,曾在当时的复旦大学分校图书情报专业读了三年书。一晃40年了,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岗位上干这么长的时间。当然我很感谢上戏图书馆的历届馆长对我的信任,让我能在自己钟爱的图书馆藏书体系建设事业上,发挥一技之长,做出应有的贡献。我2008年退休,先后带教过二位青年老师搞图书采购,也许是他们优秀吧,都因学院工作的需要而转岗了,所以我不得不在退休的状态下一直工作至今。最近又新来了一位接班人,同样也很优秀。这位接班人似乎没有转岗的迹象,如此,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解甲归田,告老回家了。
在高校图书采购工作的四十年中,我经历了图书市场的转型,从购书主导权由新华书店掌控到由各单位图书馆自行掌控,尤其是上世纪末民营书商的崛起,引入了市场竞争机制,打破了新华书店“一统江山”的局面。民营书商,价格便宜,品种齐全,服务到位,确确实实给各图书馆的图书采购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近十年来,图书市场又经历了出版机构的改制,绝大部分出版社由体制内国家包养转变为体制外靠市场生存。这场改革给图书发行市场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合作出版、自费出版、包销出版、区域发行等名目繁多的出版模式使很多本应通过市场面向社会发行的图书不见踪影,尤其是受众面较小的学术图书受此冲击最大。不知各位信不信,以我们图书馆重点采集的戏剧类、舞蹈类图书为例,每年通过正规渠道能采到的专业书的品种,还不到出版品种的一半。本来这几年国家在科研、文化领域中投入很大,出的成果也很多,我们经常可在各种渠道中听到成果报道,但寻找具体内容却很难。理论上说许多成果的内容是以书本形式传播的,实际也是如此,但到市场这一环,许多成果不见了。新一轮出版体制的改革,给图书馆藏书体系建设带来的负面影响很大,买书难,比以往更难,是图书馆目前面临的一个问题。
赵:资源建设是图书馆的一项基础工作,您怎么看待图书采访工作在图书馆中的定位?
胡:我一直以为读者到图书馆来主要就是要寻找自己所需要的知识,因此图书馆藏有什么样的书,是否建有科学的藏书体系是直接反映该图书馆水平的标志,而这一环节主要是通过采访工作实现的。因此高校图书馆的采访工作,是图书馆最基础性的工作,同时也是一个很关键的重要岗位,采什么,怎么采,直接影响到高校图书馆的资源建设,应予以充分的重视。
赵:在目前的市场环境下,高校图书馆尤其是学科门类较为单一、购书经费相对较少的院校,在采购中应该怎样开展文献资源建设?从上海市包括公共馆、高校馆在内的整个图书馆层面看,小型馆应该怎样给自己找到准确的定位?
胡:在我看来,图书馆藏书是一个系统工程,应该根据所属的服务对象来确立自己的藏书体系建设。一般的公共图书馆是以当地市民文化需求为主,而高校图书馆主要要结合所属学校的专业设置特点,成为支撑学校教学科研的知识平台。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这些超级馆可以全品种采购有价值的图书,但我们一般中小型图书馆不管人力、物力还是财力都是远远不可能做到的,尤其在出版品种、图书价格大幅增长的今天。我们馆近十年来每年正常的纸质文献购置经费只有50万左右,还包括期刊。和大部分高校馆以及区级公共馆都无法比,如面面俱到,多知识点采购,就无法形成自己的特色。因此,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追求的是建立以戏剧、舞蹈、影视为特色的专业藏书体系建设。我们对这些专业书进行全方位、全品种采集,力争做到别的馆有的我们要有,别的馆没有的我们更要有,以品种齐全为特色争取读者和业内的认可。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可以宽慰我和我的同事们的是,经过我们的努力,已初步取得了一些成果,得到了社会认可。上海有大大小小数百个图书馆,上图、复旦等是超级馆,收藏品种完整,实力雄厚,但也因为大,在不少领域不可能做深做全。如果能多建一些特色馆,不同的专业院校把自己擅长领域的藏书体系做深成为特色,区馆把所属区域的资料做全,成为特色,那么上海图书馆界整体水平就会上一个新台阶。就如同一个舰队,除航空母舰外,还需护卫舰、巡洋舰、扫雷舰、补给舰一样,以合力发挥作用。
赵:专业图书馆的馆藏质量,目前尚没有统一的标准,有些馆可能比较重视品种的齐全,有些馆则提倡图书的学术价值,而有些馆则较为看重借阅率,以您多年从事图书采购的经历以及上戏图书馆在专业类藏书体系建设中的一些经验,您认为我们应该怎样来评价馆藏质量。
胡:我对特色藏书体系建设的理解和做法是对某一专业图书进行全方位、全品种收集,不赞同把书人为地划分三六九学术档次后采选,同样,我也不赞同以借阅率作为唯一标准来衡量图书采购质量的好与差。理由一,图书馆只是知识传播的一个平台,知识和学术水平的高低,是由需求者来判断的,而不是由图书馆人来判定。图书馆人不可能对每一个领域的知识都熟悉,即使你是某一领域的专家,在学术多元观点的今天至多也只是一种观点而已。理由二,今天不被接受的学术观点或少有人借阅的图书,不等于以后没人关注,不少后来创新的东西都可以在以往被埋没的理论中或正面或反面找到渊源。上海图书馆最近搞了个冷门书展示,我就很赞同,并相信会产生很好效益。理由三,今天所有的学术著作,哪怕是最新潮的观点,若干年后都将成为后人研究这一历史时期的史料。随着人们价值观的变化,研究者需要的是了解这一历史时期全面学术进展情况,才能对当时所谓主流观点的形成、影响和价值做出客观判断。这几年民国文献研究之所以成绩斐然就是很有说服力的例证。理由四,一本学术著作、一个学术观点的产生,其中一定是由大量的知识点作为支撑结合而成的,也许某一著作中老旧的东西很多,总体价值不高,但不能排除在某几个知识点上有创新。实际上只要有几个有新意的知识点,就有其收藏价值。就像我们去参观完一个汽车展、一个服装展后,真正能给你留下印象的,得到你认可的也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
赵:图书馆的馆藏体系建设,借阅率与保全率之间,会有一定的矛盾,这也是对图书馆功能定位不同的看法,是以利用为主,还是以保存为主,专业图书馆应该如何来解决这一问题。
胡:图书采购与图书借阅率之间的关系,是多年来一直困扰业界的一个问题,我的观点不一定对,但也想借此机会与各位同行探讨。我以为注重图书收藏覆盖率和以借阅率优先采书,实际上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来看待文献作用,强调借阅率是从目前的付出和回报这一当前效益来看,这当然需要,但远远不够。强调图书收藏的覆盖率,是从长远文化保存的角度来看,是对历史的一种责任,我甚至觉得比当前借阅率更重要,更有意义。因为图书馆只有通过不断的全面积累,才能真正实现文化传承,才能成为历史的真实再现。事实上各馆保存的许多老书,尤其是人文类的史料,利用率还是较高的。在我看来解决二者矛盾的办法是在复本处理上。以我在中国戏曲类图书采购为例,首先是品种要全,与学校当前教研密切的,如京昆类、古典戏曲类订2-3本,暂时读者不多的,如地方戏曲类则购一本留种。作为优秀文化遗产的中国戏曲,各剧种间是在互相交融中发展起来的,国粹京剧最早也是由地方戏曲改良升华而来。作为专门研究中国戏曲的高校图书馆如果没有一整套品种齐全(包括各地方剧种)的资料文献作支撑,想进一步提高服务水平是很难想象的。
赵:目前大多数图书馆图书的采购,都要走招标流程。根据现在的财务制度,通常情况下,只能跟中标书商进行采购,征订书目也大多从中标书商处得到。那么要做好特色资源建设,在这样的采购模式下,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应对策略。
胡:要做好特色藏书体系建设的资源采集,我觉得有几个问题要注意。一是选择书商的标准,除了书商的资质,在我看来,考察书商是否合适的重要环节是书商提供的书目。书目覆盖率越高越好,有些书订不到很正常,因为书目中的有些书也许不走发行渠道,这个书商购不到,其他书商也订不到。但提供出版信息是图书馆精准购书的关键。有了信息,书商不能提供,我们就可以另辟渠道设法采集。故我认为选择书商片面强调到货率实际上是一个误区,有些书商就是看中这一点,提供的书目都是大路的,表面看到货率很高,实际上可供图书的范围品种很少,受损失的是图书馆和读者。同样最低价中标也是一个误区,书商要挣钱,天经地义,折扣低到和从出版社进货折扣差不多甚至低于进货价,他们能供货图书的品种、质量也就可以想象了。此次全国人大关于政府采购法的修改,把最低价中标改为最合适的中标,对各行各业包括我们图书采购都是利好。二是书目报订要及时。现在许多学术著作,出版社为降低发行成本,印数都不多,而且往往会在出版后的第一时间分发给各大供应商,如果报订不及时,有些书恐怕就购不到了。现在流行各地办书展,如选择的是优秀图书供应商并每期认真报订书目的话,一定会有收获不大的感觉。当然书展有条件还是要参加,主要是和相关出版社沟通,了解出版动态,为今后更好地做好采购工作做些准备。三是拓宽采购渠道。出版物和发行方式的多元化,让我们仅仅靠几个中标书商想完成特色藏书体系的建设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需要多头并进。许多馆在招标的同时都划出一块自主采购的经费,这对推进藏书体系的建设很有益处。
赵:图书供应商能提供的基本上是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具有ISBN号的出版物,目前非正式出版的出版物,主要有哪些类型,对于这些出版物的采购有什么样的渠道和方式。
胡:我注重补采的特色文献主要有这么四块:一是民国时期的文献。民国文献的体量虽不是很多,但价格不菲,要全补经费上跟不上。好在最近一个时期,大量的民国文献被收藏单位整理出版,尤其是民国文献数据库的出现,要补上这些资源已变得不那么迫切。故我把收集民国文献的重点放在了单位收藏的“稀缺”上,如《新剧考》等民国初年的话剧出版物、谷剑尘的《戏剧教育之理论与实际》、唐绍华的《一百种抗战剧本说明》等抗战时期大后方这些纸质很差难以扫描复制的戏剧出版物。还有就是以往不被重视,一般单位也不收藏,但又很有价值的民国戏剧演出说明书等。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些非正式戏剧类出版物。当时全国范围兴起一股修志的热潮,各级政府,各行各业都组织了一批专业人士修志,连乡村一级政府都参与,编印了大量地方志、专业志和史料汇编,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大都没有正式出版,也很少有图书馆系统收藏这些文献。而这些当年的文献编纂者不少已离世,故更显得价值所在。然而这些有价值的文献现大多散落于民间,让这些史料回归应在的地方保存下去,发挥作用,作为抢救性工作,我目前已收集的这类戏剧文献有好几百种了。三是出版发行机构市场化以来,不少书已从正常的发行渠道中消失,形成悖论的是其中大量是政府扶植的学术著作。尤其是近几年短板印制(POD)兴起,许多书只印几百册,不知什么原因连出版者也不想学术成果传播于社会,给图书馆学术著作采集造成了很大难度。近十年,我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的这类出版物上千种不止。四是各演出团体搞纪念活动的出版物。我发现全国省一级演出团体大都会在逢五逢十团庆时印制一本图文并茂的纪念册,详细记载本院团的发展经历,如果收齐,搞戏剧史的一手原始文献资料就相当完整了。
赵:电子图书及数据库的出现,使阅读越来越方便,并已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接受。在这样的情况下,您觉得传统纸质图书还有必要作为图书馆主要的收藏对象吗?
胡:电子图书和数据库的出现的确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方便了读者,几代图书馆人一直追求的资源公开、资源共享也在新技术支持下得以实现,这无疑对图书馆事业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我想说,电子读物只是改变阅读和传播方式的一种技术手段而已。而纸质图书是历史进程中重要的见证,也许我老了,我很难想象作为历史的见证物不是实体的物质,只是虚拟的图像。其二,电子书以其价廉、不占空间会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接受,也就会造成民间纸质图书收藏量的锐减,加之目前电子书的真伪不可靠性,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图书馆对纸质书的收集、保存不但不能削弱,更要加强。我时常和同行们开玩笑说,当今既然电子书成为阅读主流,那么纸质图书管理就应该回归到老祖宗藏书楼的管理模式上了。
赵:高校图书馆(民办学校除外),目前还是完全的拨款体系,经费使用有严格的范围。而目前图书采购正向多元化的市场发展,比如孔夫子旧书网、淘宝等,与现行的图书政府采购体系存有一定的距离。但散落在旧书市场的各种图书,已成为高校图书馆资源建设(特藏)中一个重要的补充渠道。在您多年的实践中,您觉得这一块的工作,学校、政府应当出台哪些政策,以便向这些采购领域拓展延伸?
胡:关于在现行财务制度下如何采集这些文献,这也是我和同行们交流时常谈及的问题。大家都觉得现在购书,哪怕是新出版的学术著作只通过现有的书商远远不够,不用说回溯以往的学术文献,问题主要是价格。图书在现行政府采购中确实是一个很另类的商品。绝大部分书从单体价格上都不够入固定资产的标准,而且每本书后都印有价格,这是大概其他政府采购商品中绝无仅有的。有了固定的定价作为参照,就使我们在采集那些低定价的老文献或者根本没有定价的内部出版物时没有了依据,对在其他渠道采集那些溢价的现行稀有出版物也难以操作。据我了解,实际上像我一样在多渠道补充采购的图书馆,上海也有不少,但操作方法上各异。有的是一事一办,列个书目请主管部门核批采购;有的是找代理采购;有的则是通过其他经费来源采购。就如你所说,缺乏一个常规的大家都通用并且合规的采购方式。在我多年采购文献过程中,散落在民间的诸多与戏剧相关的文献,一直是我关注的对象,如当年宣传的剧照、演出说明书、老戏单、演出海报等,都是戏剧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在实际操作中我也常碰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珍稀文献,但这些文献资源往往不在正常的采购渠道范围之内,眼睁睁看着被别人买去,真的感到可惜和无奈。
所以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方面我们的图书行业协会、主管部门能否关注一下已经发生很大变化的图书市场,对于这些尚未纳入图书采购渠道、而其内容对于图书馆资源建设又十分重要的文献资料,能否通过调研、学术研讨的方式在业内达成共识,并报请政府相关部门制定出台与此相适应的政策。另一方面也寻找有资质有能力的书商申请二手书经营的营业许可,这样一切操作就可以在有监管的条件下进行,从而使得这批面广量大散落在民间的文献能够以正常方式、合法渠道,回归各级图书馆,为学术、科研服务。
赵:作为一名上海图书馆界资深的图书老采购,您不仅在图书馆资源建设方面颇有建树,为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构建了独一无二的戏剧特藏资源体系,而且还编辑出版了《中国抗战话剧图史》《上海话剧百年图志》等许多著作,在文献搜集、汇编整理出版方面也有颇多成绩,想请您谈一谈,是基于什么样的机缘和目的,促使您开展这一工作。
胡:这几年我编了好几本书,除了兴趣爱好外,其实就是二点:
第一,我觉得图书馆的资料光收集还不够,还要开放,让大家可用。如进一步通过整理,就可以让大家方便使用。我在编的《民国上海话剧说明书汇编》一书就是想把这些珍贵资料让需要者共享。
第二,想告诉同行,在文献的海洋中,图书馆工作人员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开拓出自己的一块研究领域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一般来说比别人更熟悉文献资料的覆盖面,有条件比别人先行一步,我编《中国抗战话剧图史》就是一例。上图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开放后,这么多抗战话剧老照片面世,理论上说谁都可以编,但我先行一步,就出成果了。
赵:十分感谢您接受这次采访。在与您的交谈中所涉及到的诸多问题,对于今后进一步加强图书馆的资源建设,均颇有裨益。
胡:能得到《上海高校图书情报工作研究》杂志的关注和采访,我十分荣幸。今天说的仅仅是我多年从事图书馆采访工作的一些切身感受,属一家之言,说有理之处,希望同行能会心一笑,说的不妥之处,也希望同行们多多指教和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