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西
高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好看一些。我躲在洗手间里折腾头发,先用水打湿,再梳,以让我的自来卷服帖一些。每天穿同一件蓝色的泡泡领上衣,就算它刚洗才晾过一晚。我甚至会撕掉嘴唇上的干皮,这样能显得唇色红润。我用白牙素刷牙,刷到牙龈出血。我把蜂蜜涂满了脸,期望能减少痘痘。一个父母只看重成绩不会给钱为美丽投资的少女,每天都在为了变美而绞尽脑汁。
可即使我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还是感觉到痛苦: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总是缩肩含胸,最怕老师喊我起来回答问题。因为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人看我。我觉得只要他们看到我,就会在心里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感慨:“如果我长成这样,那就太惨了啊!”
我也不太和别人讲话,因为我怕别人看我时的眼光。我沉默痛苦,无处寄托,成绩每况愈下。没有人知道我陷入了怎样的焦灼。
为什么我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呢?仔细回忆一下,似乎并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某个人。我就是突然发现,长成这样的我,也许永远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你猜我想成为谁?现在想起来,真是要笑掉大牙。我想成为,那时候我看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
20世纪90年代末期,我的课外读物主要是言情小说。那些风靡大陆的港台言情小说作者们的文集不消说,《简·爱》《呼啸山庄》《安娜·卡列尼娜》等,对我来说也都是言情小说。甚至看《平凡的世界》《红楼梦》《撒哈拉的故事》时,最让我震动的也是其中的爱情线。
作为一个早熟的、对爱情充满想象的少女,我总结了言情小说女主角的特点。第一,性格特别。第二,长得好看,就算不是第一眼美女,也一定是耐看型美女。第三,身世某种程度的惨。
我的性格平淡无奇,是个闷罐儿。长得嘛,瘦得简直前胸贴后背,从小就被以我大舅妈为首的女性亲戚评价为丑。出身就是普通的公务员家庭,有个弟弟。父母也不重男轻女,偶尔还会重女轻男。所以,我完全不符合言情小说女主角的特点。这让我对自己以后不会有类似言情小说那样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而感到遗憾。
深深的,遗憾。
越遗憾,就越让自己产生一种戏剧感。因为现实生活可不是影视剧,所以,我只能靠想象来填充自己的“言情戏剧女主”的设定。
学校离家很近,我每天走路上学,我总是和几个女生同路,偶尔也会混进来一两个男生。和女生一起走的时候,我总是口若悬河。但如果有男生同行,我便沉默得像只鹌鹑。
我希望男生们不要看到我。我就是这样希望的,但我又会脑补出很多东西。我会悄悄地观察某个男生的样子,总结他的特点,看他是否符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设定。当然,符合设定的男生真的太少了。所以,在我的脑海里,我会放大他的优点,让他与我想象中的女主角谈一场恋爱。因为羞于把自己放在女主角的位置上,我会找一个我心目中的女神与他搭档。无数的故事,无数的冲突,无数的澎湃于我胸口的细节便喷薄而出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大概是一个写作者天生所具备的能力。只是当时我没有发现,也无法窥见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写作者。
高一的时候,我的很多时间都用在了幻想上,所以学习成绩很差,物理和化学惨不忍睹。体育也不好,因为瘦,就跳远还行。所以高一时学校举行运动会,我就被体育老师和班主任轮番劝导,报名参加了跳远比赛。谁知道运动会当天,我便出糗了。最后一次跳的时候,我一头栽进了沙坑里。
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我满嘴沙子地爬起来,内心可谓受到了重创。这在我14年的人生中,简直就是最耻辱的一笔。最郁闷的是,这让我觉得,我离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形象,又拉开了大概一个鸿沟的距离。
我还记得,当时我含着沙子绷着脸,在嘘声中穿过人群往教室里走去。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哭了。我趴在桌子上哭得抽抽噎噎,天昏地暗。我怎么这么惨啊,我想。
可是更惨的还在后面。我后桌的清秀男生回来了,等我哭累了抬起头,看见他正站在我的桌前看着我。而我的鼻涕还没有来得及擦去。
“哭啥呢?”他问。他是个体育健将,每天早自习晨跑时总是领跑者。每次运动会都会报名至少三个项目。这次跳远他好像拿了个第一。
我只好用袖口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又趴下了。
运动会在一个小时后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教室。我的同桌也沉默寡言,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她把安慰我的话写在本子上递给我,我便在本子上回复她,再递回去。
递来递去的第N次,我看到了陌生的字迹:“下午来学校,我带你练跳远。”
那个下午是运动会之后的休息时间。我看看同桌,同桌悄声告诉我是后桌的体育健将写的。
我才不会去,我想。可是我在家的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然后“脑补”了这个男生是不是喜欢我。如果他喜欢我我该怎么拒绝;如果我没有拒绝,我该怎么和他相处。这是我第一次,在我的脑海中,以自己为女主角构思了一段故事。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说真的,写作带来的快乐,远远超过了那个男生带给我的感觉。他写了三封信给我。一封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一封说我那天哭得梨花带雨,撬动了他灵魂的诗意;一封恨我不懂得一个少年真挚的情谊。
我只好换了座位。很丑的戏剧少女拒绝回复他的所有信息。我流鼻涕的样子都被你看到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很多年后,在写了很长时间的爱情小说后,我又想起这段经历,才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从来都是想象能给的,而不是对方。
后来文理分科,我换了班。我写作文还行,但在新的班级第一次交作文的时候,我忘了写名字。语文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了我的作文,并说:“这位没有写名字的同学,你要告訴我这是你从哪儿抄的,如果不是你抄的,你为什么不敢写名字?”
各位,你们能想象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很丑少女,是怎么浑身颤抖地听完这一次莫须有的质问的吗?而我连说“那就是我写的,不是我抄的”这样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我哭了两节作文课,我的新同桌不得不贡献了她所有的纸巾。
我的这场大哭,竟然又引来了一个学霸男生的关注。那个男生开始每天晚自习后挤在我们同路回家的姐妹团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我,而我从来不敢回他什么。后来快放假的一天,我因为晚自习偷偷睡觉走晚了,总算是落了单,然后这位男生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回家。一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快到我家小区门口了,他才说:“我知道那篇作文是你写的。那个,我觉得你以后可以读鲁迅文学院。”
我挤出一个笑容。
“你可以帮我补补作文吗?”
“不行。”
学霸大概从来没有被拒绝过,很受伤,以后再看到我总是目不斜视,当我是空气。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我的想象中,很丑少女拒绝学霸的故事已经展开了。
那是一篇很短,但依然带给我满足感的小说。很丑少女是来自未来的人,在时空穿越中,她的鼻子塌了,还长了痘痘。她通过一个很特别的BP机,和来自未来的学霸并肩对抗诸如《终结者》里的杀手。
到了高三,我们又分班了。我新的语文老师,非常偏爱我的作文。但他推行了一项可怕的举措——谁的作文写得好,谁就得去讲台上朗读自己的作文。
很丑少女为了逃避讲台,只好放任自流地瞎写一气。有一次模拟考试,因为写得完全跑题,我的作文得了0分。但听说那篇作文传遍了高三年级12个班所有语文老师的办公桌,所以我依然得上讲台朗读。
感到屈辱的我只好照办了。我手在抖,嘴唇也在抖,声音也在抖,简直就是眼含热泪地读完了这篇0分作文。
我的新语文老师是个不到40岁的男人,之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以后你再瞎写再跑题的话,就还得上讲台读作文。认真写的话,就不用。”
我羞愧地说不出话来。
高三毕业前,语文老师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写作对你来说像一场宣泄,这非常难得。但只靠幻想不结合现实的写作,是对天赋的一种浪费。你要见识更大的世界,交更多的朋友,体验人生悲欢种种,记录你所有的爱恨。你要丰盈你的人生,细化你的情感,这样才能写出更好的有代入感的作品。记住,写作是用别人无法使用的语言,对情感、生活,甚至人性的真实记录。”
后来我想,一个人的人生路到底是怎样铺就的呢?大概源于我们在内心重复过很多遍的,一次又一次不断加深的戏剧化预设。
曾经我以为,高中时代是我最苦最丑的时候。但现在,我分外感激那段很丑少女的时光,那一段段關于言情小说女主角的幻想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