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萌 李玥漪 陈祉妍 闫洪丰 刘正奎 黄 峥
对于心理健康的概念与标准,国内外学者从心理学、医学、社会学等不同角度进行了阐述,目前尚无统一定论。1946年第三届国际心理卫生大会[1]提出,心理健康是指在身体、智能及情感上,在与他人的心理健康不相矛盾的范围内,将个人心境发展成最佳状态,这是早期比较权威的定义。会上还提出了心理健康的四个特征,即身体、智力、情绪十分协调;适应环境,在人际交往中能够彼此谦让;有幸福感;在工作和职业中能够发挥自己的能力,过有效率的生活。在2001年的心理健康促进报告[2]中又指出,心理健康是一种良好的适应状态,个体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能力,能够应对一般生活压力,有成效地工作并对其所在的社会做出贡献。至20世纪末,我国学者也对心理健康的概念与标准展开了讨论。如刘华山[3]认为,心理健康指的是一种连续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个人具有生命的活力、积极的内心体验、良好的社会适应,能够有效地发挥个人的身心潜力与积极的社会功能。张日昇[4]从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角度指出,个体能够适应发展着的环境,具有完善的个性特征,且其认知、情绪反应及意志行为处于积极状态,并能保持正常的调控能力;在生活实践中,能够正确认识自我,自觉控制自己,正确对待外界影响,从而使心理保持平衡协调,就已具备了心理健康的基本特征。
综合考虑国内外学者的定义标准,将心理健康定义为个体内部心理过程的和谐一致,以及对外部环境适应良好的、稳定的心理状态,具体包括五个维度:情绪体验,反映个体的情绪特点、情绪状态和处理情绪的能力;自我认识,反映个体对于自己的认识、评价和自我调节;认知效能,反映个体的日常认知功能和问题解决的能力;人际交往,反映个体的交往能力、人际关系和社会支持状况;适应能力,反映个体遇到生活事件时保持良好心态的能力和应对风格。以此为理论基础,2007年开发了适合我国国情的《中国心理健康量表》(Chinese Psychological Health Inventory),并在全国范围内的多个群体[成年人(2007)、老年人(2007)、青少年(2009)、公务员群体(2010)、残疾人群体(2011)]中进行应用与修订,具有良好的信度和效度等心理测量学指标[5]。其中,《中国心理健康量表(残疾人版)》根据18至60周岁成年残疾人的心理特点编制,经过检验信效度良好。但是老年残疾人有其独特的生活状态和心理表现,现有部分题目不能直接使用,比如老年残疾人会有更多的认知功能问题、适应问题,相对远离社会生活,人际交往活动也与成年期不同,需要有针对性地修订适用的心理健康量表。
老年残疾人一方面受到身体残疾的影响,在生活中面临诸多困难,有更多的消极情绪体验;另一方面承受着年龄增长带来的身体机能衰退,及进一步的伤病致残风险,社会功能与人际支持也逐渐减少,心理健康状况令人担忧。一项以焦虑自评量表(SAS)和抑郁自评量表(SDS)为工具对山东省老年残疾人心理状况的调查研究发现,其焦虑与抑郁自评分数与全国常模相比都偏高,研究者认为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水平与普通人相比偏低,情况不容乐观[6]。对失能老年人的研究发现,长期卧床、居家不出导致这些老年人产生焦虑、抑郁情绪,身心健康问题增多,心理健康水平显著低于一般老年人群[7]。国外一项对视力、听力双感觉丧失老年人的研究也发现,这些老年人由于活动能力和社会功能受到严重影响,导致生活满意度降低,并且约40%表现出抑郁症状,远高于普通老年人群8%至16%的水平[8]。随着残疾程度加重,老年残疾人自我评价变得消极,社会参与率也逐渐降低。据统计,日本社区的老年残疾人平均社会参与率仅为26%,重度残疾的老年人只能被动地参与一些社区活动。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大多数的老年残疾人独立生活有困难,已经沦落到社会的边缘[9]。
现有研究或关注老年残疾人是否有潜在的心理问题,或侧重考察情绪体验、社会功能等某一方面,对其心理健康状况缺乏全面的测量研究。究其原因,一是研究者们惯用这类症状自评量表作为衡量标准,如焦虑自评量表、抑郁自评量表等,但这些测量工具只针对病理症状,得分低也不能表明个体有积极的心理体验与心理品质,即不能完全反映个体的心理健康。因为心理健康不仅是心理疾病的反面,更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良好状态,只评估消极方面(心理问题)是不够的[10]。二是由于现有的心理健康问卷适用年龄、人群等并不能涵盖老年残疾人群体,使其处在被忽略的边缘地带,缺乏适用的测量工具。一些从国外引入的量表如《心理健康连续体量表》等,虽进行了中文版修订,但是其跨文化的适用性及信效度仍有待进一步研究[11]。
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结果显示,截至2006年,我国60岁以上老年残疾人已达到4416万,其心理健康不仅关系到个人的晚年生活质量,更关系到家庭与社会的和谐安定。因此,有必要开发适用于我国老年残疾人群体的心理健康量表,并全面深入了解我国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
在全国不同地区的7个省份和直辖市(四川、山西、湖北、甘肃、福建、天津、黑龙江)取样,依托各省市残联组织培训的调查员,对60周岁以上的老年残疾人进行入户调查,填写问卷时,针对不同类型、不同损伤程度的老年残疾人,采取不同的数据收集方式,包括纸笔作答、听标准化录音带作答、盲文纸作答等多种方式。
调查共回收量表3023份,采用表列删除法,剔除存在缺失的数据,得到2469份有效数据。其中男性1241人,占总人数比例为50.3%;女性比例为49.7%。年龄范围为61—97岁,平均年龄为70.85±6.05,划分为三个年龄段:61至70岁1190人,占比48.2%;71至80岁以上1220人,占比49.4%;81岁以上59人,占比2.4%。按残疾类型划分,肢体残疾1019人,约占41.3%;听力/言语残疾878人,约占35.6%;视力残疾543人,约占22.0%;多重残疾29人,约占1.2%。各年龄段被试的残疾类型与构成比如表1所示。
表1 样本各年龄段及残疾类型的构成情况
中国科学院心理所研究团队提出的心理健康五维度结构模型,经过反复检验,拥有稳定的测量维度,是比较成熟的理论体系。2011年修订的针对残疾人群体的《中国心理健康量表(残疾人版)》[12],适用18至60周岁成年残疾人,题目描述的场景符合残疾人的日常生活。本研究以此为基础,从中取用25道量表题目,沿用心理健康的五维度结构模型,并针对老年残疾人认知衰退、适应困难的特殊性,在认知效能维度(8项)、适应能力维度(4项)等共补充12道题目,使得所有题目能够有针对性地反映老年残疾人的心理特点。形成的《中国心理健康量表(老年残疾人版)》初始量表共37道题目,适用年龄60周岁以上,考虑到老年残疾人身体情况和文化程度的限制,题目表述简洁清楚、适宜作答。量表为自陈量表,被试根据实际想法进行同意程度的评估,采用里克特4点计分,得分区间1—4分,1=不符合,4=符合,反向计分题目则相反。
使用Spss20.0软件进行项目分析和信效度检验,用Amos 22.0进行验证性因素分析。
将反向题目反向计分并进行加总,将总分按照从高到低排列,处于高端27%为高分组,处于低端27%为低分组。采用独立样本t检验考察高分组与低分组在分数上的差异,结果显示两组在所有项目上的得分差异显著(p<0.01),表明量表中各个项目能够对所测量内容进行区分。此外,对每个题目的得分与量表总分进行相关分析,发现各项目与总分之间的相关系数在0.261—0.605之间(P<0.01),达到显著水平,故将37个项目全部保留做进一步分析。
编制量表以心理健康的五维度结构模型为基础,经过反复检验,拥有稳定的测量维度,采用AMOS22.0对数据进行验证性因素分析,确认新增项目的维度归属,及该结构模型是否适用于老年残疾人群体。结果显示模型拟合度不理想,根据模型修正指数(Modification Index)进行模型修正,增加部分项目到对应因素的路径。删除题目描述明显不属于该维度的条目,并根据临界比率(Critical Ratio)的结果,将没有显著差异的参数设为相等。删除部分题目后,模型拟合较好,但自我认识与适应能力维度信度值较低(0.563,0.421),经过反复比较,去掉这两个维度,最终得到三因素模型共23个题目,模型拟合指标见表2。
表2 模型的拟合指数
经计算,修订后的量表Cronbach α系数为0.770,各维度的信度指标亦符合测量学要求,量表具有较好的可信度和内部一致性。结果见表3。
表3 量表及各维度的信度系数
我国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总分为70.40±10.90,量表总分取值在23至92分之间。老年残疾人在各维度上的得分情况:情绪体验19.44±4.39,该维度总分取值在7至28分之间;人际交往24.52±4.25,该维度总分取值在8至32分之间;认知效能18.01±4.75,该维度总分取值在8至32分之间。
3.2.1 不同性别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总分差异显著
使用独立样本t检验,比较不同性别的老年残疾人在心理健康总分和各维度上的得分差异。结果(表4)显示,不同性别的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总分有显著差异(p<0.001),女性得分低于男性,主要表现在情绪体验、认知效能维度上。
3.2.2 不同年龄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总分差异显著
不同年龄段的老年残疾人在心理健康总分上差异显著(表5),高龄组的老年残疾人得分低于低龄组,主要表现在认知效能维度上差异显著。这说明随着年龄增长,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水平下降,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的衰退。
表4 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的性别差异检验
3.2.3 不同残疾类型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差异
不同残疾类型的老年残疾人在心理健康总分上差异显著,其中多重残疾老年人心理健康得分最低,其他残疾类型的老年人总分相近,没有显著差异。不同残疾类型的老年人在人际交往、认知效能维度存在显著差异。此外,多重残疾老年人在心理健康各维度上均得分最低,可见身体的多重残疾给其生活和心理造成了很大影响。结果见表6。事后多重检验显示,在认知效能维度,肢体残疾者的心理健康得分高于其他类型残疾者(p<0.05);在心理健康总分与人际交往维度,多重残疾者的心理健康水平低于其他类型残疾者(p< 0.05)。
表5 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的年龄差异检验
表6 不同类型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差异检验
对初始量表的项目分析表明,37个项目具有良好的项目区分度,各项目与总分之间相关显著。进行验证性因素分析时发现模型拟合不理想,根据统计指标及题目描述删除了界定不清的题目,例如“我容易因情绪不好而无法做事”“烦恼的时候,我会做出冲动的事”在初始量表中属于适应能力维度,但根据模型修正指数以及题目含义,也可以归属于情绪体验维度。
初步修订后的模型拟合较好,支持了心理健康的五维度结构模型。但是自我认识(3个题目,信度0.563)与适应能力维度(2个题目,信度0.421)信度值较低,从量表本身来看,可能是由于现有题目不能很好地测量需要测量的因素,如适应能力维度中的“我不能像过去一样很好地思考问题”“我对过去比较熟悉的地方现在常常找不到”更像是考察老年残疾人的认知效能,再加上题目数量很少,导致内部一致性较差。而从现实情境来看,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人的心境趋于平静满足,自我认知也趋于稳定,所谓“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有可能是个体心理的成熟,是对环境被动的适应与顺从,不一定反映个体积极的心理健康[3]。有研究显示,虽然老年人自我评价有降低的趋势,但是并不妨碍其个体尊严感的保持[13];高龄老年人对自我的评价不高,但是多数仍然感到生活快乐[14]。因此,老年残疾人的自我认识与适应能力对于其心理健康的作用还需要进一步研究,经过综合考虑后去掉这两个维度,形成简版量表。
修订后的《中国心理健康量表(老年残疾人版)简版》共23道题目,适用年龄60周岁以上的老年残疾人,包括情绪体验、人际交往、认知效能三个维度,模型拟合指数理想。经过统计分析,量表在我国老年残疾人群体中具有较好的信效度,可以用于评估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情况,是可靠的、有效的测量工具。
4.2.1 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令人担忧
使用量表对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行测量,结果显示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总分为70.40±10.90。现有研究已发现,生活中有许多因素对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产生不利影响,令人担忧,这些因素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方面:其一,身体残疾与感官功能的丧失,使得老人无法完成日常生活活动,需要更多辅助,导致其自我效能与控制感降低[15],焦虑、抑郁情绪也随之产生[16];其二,由于医疗费用支出较高,老人微薄的退休金和积蓄不能满足需要[17],目前社会福利机构能够提供的医疗救助与护理服务又比较有限,迫使家庭成员牺牲劳动时间进行照料,长此以往,造成整个家庭的经济负担,老年残疾人也因此产生心理负担[18];其三,由于身体行动不便,以及畏惧社会偏见,大部分老年残疾人在社会参与方面存在障碍[7],表现为生活圈子缩小甚至居家不出,晚年生活黯淡无光,容易陷入抑郁、自卑等消极情绪。
4.2.2 女性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水平相对较低
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存在一定的人口学差异,女性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水平相对较低,主要表现在情绪体验、认知效能方面。女性老年残疾人可能有更多的消极情绪体验,如空虚、失落、孤独、焦虑等,同时有更明显的认知功能衰退,难以完成日常生活任务。根据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女性老年人残疾的比例更高,程度也更为严重,而且相较于男性,女性老年残疾人受教育程度较低,拥有退休金的比例较少,主要依靠家庭成员的供养与照料,一旦失去配偶成为丧偶老人,不仅要承受丧亲之痛,更面临经济负担加重[17],说明女性老年残疾人可能面临更多的身体健康问题,以及更为窘迫的生活状况,因而心理状态较差。
4.2.3 随着年龄增长,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水平下降,主要表现为认知功能衰退
本研究发现,随着年龄增长,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呈下降趋势。具体来看,情绪体验和人际交往维度得分基本没有变化,只有认知效能维度得分随年龄增长明显下降(见表5),说明认知功能的退化与丧失是老年残疾人心理健康水平下降的主要表现。步入老年期后,个体的认知加工速度及工作记忆明显下降,开始感觉到记忆力与注意力减弱,比如记不住事情、想事情变慢变困难、过去熟悉的地方忽然找不到了等,这些会给老年残疾人的日常生活带来更多困难,也会增加他们的挫败感,感觉对生活失去了控制,导致其自我效能感、自尊下降。严重的会进一步发展为记忆障碍、失语、失认、情绪失常、痴呆等,达到言语残疾或智力残疾的程度,对其心理健康造成很大冲击。
4.2.4 多重残疾类型的老年人心理健康水平较低
多重残疾类型的老年人在心理健康总分及各维度上均得分最低,这与一般认知相符。同时有多种残疾的老人,在生活中会遇到更多困难与限制,更容易体验到消极情绪,心理健康水平也较低。衰老是老年人残疾化的最重要原因,大部分老年残疾人都是进入老年后出现残疾的[18],本研究也发现,随着年龄增长,肢体残疾所占比例逐渐下降,听力/言语残疾及多重残疾所占比例上升明显(见表1),这说明步入老年阶段后,身体器官与认知功能的衰退导致部分老年人残疾,像脑血管疾病、骨关节病、痴呆等老年常见疾病也有较高的致残率,身体残疾限制了老年人的正常生活与社会交往,短时间内难以自我调适。
肢体残疾、听力/语言残疾及视力残疾这三种类型的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总体相近,没有显著差异,但肢体残疾的老年残疾人在认知效能维度得分略高,这可能是因为个体的认知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视觉、听觉和语言来获取信息,肢体残疾的老年人有更好的思维能力与问题解决能力。
研究结果表明,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尤其是女性、高龄、多重残疾的老年残疾人,可能有更高的心理健康风险,需要社会各界给予更多关注。已有研究者发现,社会支持因素能够对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起到积极作用,具体包括从事生产性活动、参与社区活动、参加兴趣爱好团体、向他人分享经验、使用社区心理服务等[9,15],这一切提示我们,可以从政府机关、残疾人组织、社区街道等更多社会层面,向老年残疾人提供帮助与支持。另一方面,老年人在生活中要关注认知功能的退化,积极预防一些容易致残的老年疾病,接纳和面对身体状况的变化,家人及照顾者也要及时帮助老年残疾人缓解身体残疾带来的心理波动,鼓励其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寻求专业支持。
综上所述,本研究编制与修订了《中国心理健康量表(老年残疾人版)简版》,为衡量我国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提供了有效的测量工具。与此同时,本研究运用修订的量表调查了我国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为进一步的心理干预与社会支持提供依据,对于完善我国残疾人心理健康服务体系以及改善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比如在修订过程中去掉了两个维度,接下来还需要深入老年残疾人群体,明晰自我认识与适应能力怎样支持其心理健康,补充一些更符合老年残疾人生活状况的题目,对量表进行完善,从而更全面地评估老年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同时,本次修订未进行效标效度检验,今后需要进一步补充相关数据。此外,考虑到智力残疾者和精神残疾者在智力和自知力方面存在的缺陷,不足以完成心理自评,并未囊括在本次研究的调查对象中,量表主要适用于躯体残疾的老年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