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鹰
屋门前原来是有一丛芭蕉树的。
这些芭蕉树就在我父亲那口鱼池的旁边,它的大部分根须悬吊在父亲的鱼池里。若是起风,池水被风吹动,那芭蕉树的根须便在水里轻轻漂动,就像我堂妹那一头黄色的头发。
这丛芭蕉树似乎有十多棵抑或更多,它们挤挤挨挨地粘在一起便组成一个大约有五个斗笠那么宽的绿丛。我的家乡到处都是枣子树和苦楝树,芭蕉树却非常稀少。因此,屋门前的这丛芭蕉树在我的家园里便显得格外醒目。
在芭蕉树下,我是近乎霸道的。我基本上可以主宰我的亲弟弟和我的堂妹以及其他小伙伴来芭蕉树下的可能性。比如,我和我弟弟去打猪草,我完全可以指使他钻进别人的豌豆地去扯那些鲜嫩的“鹅舌草”“锯丝草”,然后我就坐在某棵树下看安徒生的童话。弟弟从不敢反抗我,因为只要他不听我的“命令”,他回到家就休想到芭蕉树下站一站。我堂妹对我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只要看见她在我父亲那口鱼池里洗鞋,我就会趁机将我那脏得像泥巴团一样的“解放鞋”拿过去要她洗。她不仅不“违抗”,往往还会讨好地向我傻傻地笑一笑,露出两排白得像米饭粒一样的细牙。只有他们乖乖地按我的意愿去帮我做好了我对他们吩咐的事,我才会允许他们来到芭蕉树下听我讲故事或做游戏。
其实,我对芭蕉树的喜爱也带有许多破坏性。我常常用小铁钉在芭蕉树那光滑的树干上刻字,而且刻的都是一些骂人的话,骂我那细瘦矮小的亲弟弟或我那个黄毛丫头小堂妹,骂我村子里的那些小伙伴。这些骂人的话语也不外乎是“打倒某某某”或“某某是个大坏蛋”之类不痛不痒的口号。这些千篇一律的口号又充分代表和展示了我在芭蕉树下那至高无上的霸权地位,因为谁也不敢用刀子剔除或用泥巴涂掉这些口号。因此,我的这些骂人的口号便也伴随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树干一点一点慢慢地生长着。
至于发现芭蕉树上结出的芭蕉果则纯属偶然。那一天,我突然发现宽大碧绿的叶子里开出了一种红艳艳的花朵,仿佛一团火焰。过了一段时日,这些花便慢慢地枯萎了。就在我为这份短暂的美丽而深深遗憾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那开花的地方又长出了一种形如豆荚般细嫩的小果子。然后,这小果子便一天天越长越大,越长越弯,像一串串弯弯的小月亮。再后来,小果子便渐渐变得金黄,渐渐变成了月亮的颜色。
我当初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的月亮”是能吃的。一天早晨,我实在抑制不住内心那份好奇,便决定爬上去采摘这些“月亮果”。由于芭蕉树干溜滑溜滑的,我脱了鞋赤着双脚几次爬到树干中间就开始往下滑,每次往下滑时我都用双臂使劲抱住芭蕉树干。这样反复折腾了一个早晨,我才爬到顶端,将那些“月亮”摘下来。就是摘下这些芭蕉果后我也没有想到它们是可以吃的。我产生要吃它们的念头是我不小心将一颗芭蕉果的皮撕破,露出了白白的果肉,这一发现无疑助长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干脆将这颗芭蕉果的皮全部撕开,冒险地咬了一口。我没想到,这一口咬下去,我竟然咬下了一个少年最香甜的冒险与收获。
我把这些芭蕉果全部装进我那脏乎乎的书包里带到了学校,分给了那些跟我十分要好的同学。当然,我不可能忘记对我忠心耿耿的亲弟弟和我的黄毛丫头堂妹。
从此,每年,我和弟弟、堂妹便在芭蕉树下盼望那些火焰一样的芭蕉花早日开放,盼望那芭蕉果像一钩钩弯月一样从翠绿的芭蕉叶里冒出来。只是,那芭蕉树并不是每年都开红艳艳的芭蕉花结那弯弯的“月亮果”。可就是在这份美丽的遗憾中,我一年年长大,那丛芭蕉树却一点点慢慢地枯败凋零,最终只留下一缕根须在我父亲的那口鱼塘里漂来漂去。
看过了芭蕉花的美丽才知道,许多时候,我们不可能在等待中找到常开不败的花朵。
灯笼?
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一排灯笼。
那些灯笼就挂在我家火砖屋楼上。火砖屋是“土改”時分到的,两间住房和一间灶屋。那时候,我哥哥刚讨了老婆,我姐姐却还没嫁出去,我还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加上我父母和我奶奶,算起来,我们家就有九个人了。由于只有两间住房和一间灶屋,人多屋少,母亲只好在楼上靠窗那个屋角的楼板上铺上稻草,打了个地铺,作为我和弟弟的床。不过还好,由于地铺就在窗子的斜对面,阳光从窗外跳进来,基本上都掉在我们的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的地铺,不仅非常柔软,还散发出一股太阳的味道和稻谷的清香。
我住到楼上不久就发现了那一排灯笼。
起初我并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何物,因为我看见它们只是一只只长方形的玻璃罩子。后来问祖母和母亲,才知道这些玻璃罩子原来是一只只灯罩,是专供走夜路和唱戏人用的,里面放一只像小碗一样的灯盏,灯盏里注满桐油,桐油里斜斜地放一根灯草。
我最初对这些沾满灰尘的灯笼还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有一次,当我看见一位油漆匠为我们村里的一户人家画玻璃时,我突然想起了我楼上那些灯笼上的图案。当这个油漆匠将画着花鸟鱼虫一类的玻璃一片一片钉到那张崭新的“雕花床”上的时候,我居然特别佩服他。可以说,那是我最早直接接触的“绘画”。回到家里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擦干净灯笼上的灰尘,灯笼玻璃上那些被尘垢遮掩了无数个时日的图案,便清晰地舒展在我的眼前。灯笼只有两面有图案,另两面没有。于是,我便买来一盒蜡笔,开始在每只灯笼那没有图案的玻璃上作起“画”来。
其实,那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名画家,对画也从来没有过如此崇高的认识,我只是不愿意让那些灯笼的另外两面空着。看着另外两面没有图案的玻璃,我总觉得很不舒服,总觉得自己的心里也空缺了一块东西。因此,每次坐在供我睡觉的地铺前面那个小窗前,窗外的枣园里,那些枣子树和枣子树上的画眉鸟就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绘画欲望,我甚至想把那些画眉清脆婉转的鸣叫都画下来。可我知道,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是不可能画得出来的。就在这种自相矛盾的心境中,我画了一棵又一棵奇形怪状的枣树,画了一只又一只既像画眉又像麻雀的鸟,画了一对又一对自以为很好看的蝴蝶,还画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鱼和一些狗尾巴草。
在画这些“画”的时候,我大约是在读小学三年级。当我在一只只被遗弃的灯笼的空白玻璃上画满了这些“画”之后,我就把它们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挂在窗口。因为我的奶奶和我的父亲母亲都重复着告诉过我这些灯笼的作用和年代,我的脑子里便经常出现一些唱祁剧的大戏班子,看见许许多多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坐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戏台前,那戏台的四周便挂满了一只只灯笼,点点灯火像一朵朵野花一样装点着戏台,温暖而又绚丽。我看见有人提着一只灯笼正在夜幕里行走,我无法分辨那是我的祖父还是我的父亲,我无法理喻他手中的灯盏是否能照亮他脚下的道路。那些围着戏台看戏的人根本无法想到,本来用来照亮他们人生的灯笼上竟然会在若干年后被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年画满变形的画眉和蝴蝶,画满鱼和草,画满幼稚和真纯。
即使在我忘情地迷恋上绘画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仔细想过,我这一生应该去做什么,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只觉得一切都很美丽,我甚至对我当时糟糕透顶的学习成绩都无所谓,我每天懒洋洋地带着弟弟去那个用庵子改建的小学去上学,遇到下雨天,我就带着弟弟逃学,然后溜到一条小涧子里去捉鱼。由于刚刚下了一场雨,涧子里正在涨着大水,这涧子里的水直接流进了我们学校附近的一条小河里。因为这些水都是从各丘稻田里流出来的,一些鱼也就顺水流进了涧子里,更多的鱼是从涧子底下那条小河里顺水而上进入涧子里的。
我有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将这条涧子里的鱼全部清剿干净。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只要我和弟弟将涧子沿途流水的出口一个个全部堵住,涧子马上就会退水,涧子里的鱼马上就会原形毕露地等着我们像捡一颗颗石子和瓦片那样把它们全部抓出来。这时候,狗尾巴草就被我们派上了用场,我们将一条条小鱼抓起来,用狗尾巴草的茎秆从鱼嘴巴下面穿过去,把它们穿成一串一串的。当我们将鱼全部捉干净后,再将那些被我们临时堵塞的田坝口子打开,让田里的水继续流进小涧子里。
自从在那些灯笼上画了那些花鸟鱼虫之后,每次在楼上看到那些灯笼玻璃上被我画上去的那些小鱼和狗尾巴草的时候,我就会莫名地盼望下雨。只要下雨了,我和弟弟就可以找到逃学的理由了,就可以去那条通往学校的小涧子里捉鱼了。
只要放了學,我就爬到楼上去,守着楼上那些灯笼,守着那个我自以为很美丽的空间。灯笼里虽然早就没有了灯火,可是,我画在上面的那些“画”却是我在那个时候看到的最明亮的火焰。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不喜欢那些用蜡笔画的“画”了,我开始羡慕那个油漆匠了。于是,我用平素积攒的那一布袋零零碎碎的硬币,向那位油漆匠买了几种不同颜色的油漆,每一种油漆都装在墨水瓶里,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窗台上。
在拥有了新的绘画“颜料”之后,我便洗去了那些本来就画得很不清晰的“蜡笔画”,然后又重新画了一棵又一棵奇形怪状的枣树,画了一只又一只既像画眉又像麻雀的鸟,画了一对又一对自以为很好看的蝴蝶,还画了一些乡下常见的鱼和一些狗尾巴草,画出那种只有我才懂的鲜艳和美丽。
然后,我又将我用油漆画出来的“画”再次挂在窗口。
我的窗外就是一片枣园,有一棵枣树的枝叶就紧挨着我的窗口,枣子成熟的时候,我只要伸出手,就能摘到上面的枣子。阳光透过枣树叶的空隙一点一点地从窗口洒进来,照在我那些画满了“画”的灯笼上,使我那些“画”也如同我“床”上的稻草一样散发出一种阳光的气息。
然而,不知哪一天,突然刮了一场大风,待我慌乱地爬上楼去的时候,那灯笼已被碰得百孔千疮。为此,我伤心了好久,为破碎了的那份美丽,为画在易碎的玻璃上的那份美丽。
旧画
老屋里只剩下两张旧画了。
那个凄艳的清朝女子自从告别那座奢华而又灰暗的红楼之后,就手执一管竹笛站在我的这座老屋里。自从走出乡村后,二十多年了,我都未能再静心聆听过这个幽怨的女子清越的笛音。我匆忙而疲惫的跫音一直就零零碎碎地散落在他乡的城市与村庄,很少回家坐在这个红楼怨女的笛音里像往昔一样凝望窗外的竹林,凝望麻雀和画眉在竹林里跳来跳去。
还有那个读书的女孩,她手捧那本并不算厚的书居然在我这间缺少亮度的老屋里读了二十多年。她到底在读一本怎样玄奥的书呢?读了这么久难道还没读懂读透读完吗?有些书是不是永远都无法读完、无法读懂?
这是我对一直贴在老屋那布满蜘蛛网的青灰老墙上的两幅旧画的顿然解读。这两幅画一幅题为《红岩村前》,画面上是一个非常美丽清纯的女孩坐在一片屋宇前细心地读书。另一幅画没有题字,但我总觉得这个凄美娇弱的女孩就是多愁善感、红颜薄命的林黛玉。我可以肯定这是两幅很平实普通的画,普通得就像我屋门前的枣园里的两棵枣树。我当初买它的时候还是一个少年,正好处于对这类画抱有狂热偏爱的阶段。我现在还对买画的过程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正值五月初,我和我弟弟去打鱼草,因为我父亲当时养了很多鱼。那天上午阳光特别温暖、特别明媚,我和弟弟决定当天一定要买几幅好看的画贴在屋里,于是我们便赶到了离家十多里路程的一个叫大忠桥的小镇。五月的阳光虽然灿烂,但五月的河水却依然寒凉。在河里,我们顾不上冷,钻进河底去捞那种嫩绿的丝草,这是我们认为最好的鱼草。捞好了一担鱼草,我们就到了这个小镇上唯一的书店,一次就买了十多幅画,其中就有这两幅画。那次买的十多幅画中,有一大半我离开乡村后就将它们淡忘了,唯有这两幅和另两幅画,我一直贴在心里。现在再想一想那两幅画,我真觉得自己无知透顶。那两幅画画的就是郭沫若的历史剧《蔡文姬》的剧情。而我居然在那时浑然不知蔡文姬是何人,我只是认为那个扮演蔡文姬的女演员特别漂亮才买这套组画的,我的审美在那时竟然是那般的单纯。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去读过那一幅幅剧照下面的文字,只粗略知道蔡文姬是个才女,知道她写过一首叫《胡笳十八拍》的长诗,并用胡笳演奏而流芳千秋。我没想到,后来,我会附庸风雅地迷恋上《胡笳十八拍》这首凄婉悲绝的经典古曲。父亲落难长安、冤死狱中,丈夫和母亲也先后化作云烟而逝,幸存的文姬却又被匈奴强掳而去并下嫁匈奴左贤王,在匈奴屈辱地生活了十二年,直到曹操不惜重金从匈奴赎其归汉才得以解脱。大漠荒野,在那辆接她回家的血色马车里,回望渐行渐远的荒漠孤烟,回望马蹄扬起的漫天尘灰,回望这段已然了断的人生踪迹,文姬只觉归汉的途中正在纷纷飘扬着一朵朵落花,凄绝而又壮美。于是,随着低沉的马蹄声和车轱辘的合鸣,一个女子的人生悲叹穿过汉代的浩渺烟波一直响彻至今:“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一千多年后,郭沫若老先生那博大的文化襟怀再也无法承受那首长达十八段的悲情古歌的撞击,于是,蔡文姬又借助于今天的舞台重新复活。于是,便有了我那套剧照组画。
《蔡文姬》的剧照我是贴在那栋土砖屋的一面正墙上的。我在已不再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离家远游了。那一年,我的弟弟非常得意和自豪地将那栋破败的土砖屋拆下来换成红砖之后,那土砖屋里所有的旧画便被他全埋进了碎砖烂瓦里。他没等到我以另一种心境和视觉去重读那些旧画,他只等着我去住那贴满了既靓丽又丑陋的美人照的红砖新房。我无意责怪弟弟,我为他对生活的这种平庸而又美好的创造力而由衷地喜悦,因为许多未知的东西本来就不可能长久地等着我们去重新阅读。
那个吹竹笛的像林黛玉的女子和那个读书的少女,是贴在那栋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火砖屋里才得以幸存的。许多的记忆往往都是在不经意之中成了永恒。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帮我守着我老屋的那份宁静,静静地等着我回家,等着我回去聆听那邈远而虚无的笛音,等着我回去静读一部我似乎永远也读不懂、读不透的大书。(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