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远琨
走进上海市静安区的一处老弄堂,时常可以听到悠扬的小提琴曲,一首《我爱你中国》仿佛刻画了岁月的痕迹而更显厚重……拉琴的是一位89岁的老人,他叫程不时,曾是清华大学弦乐队的小提琴手。与他相伴一生的,除了这把小提琴,就是飞机。
2019年5月5日是国产大型客机C919首飞成功两周年的日子。记者采访了C919项目专家组成员程不时老人,听他讲述“萌生于民族危难之时的航空梦”,回顾中国民机产业发展的艰难历程,感受科技创新为民族工业注入的蓬勃力量。
作为青年学子,那些血与火的苦难让他立志为国家设计飞机固守国防;作为一名设计师,他坚定不移地开拓创新、推动科技进步。从参加开国大典制作飞机纸灯笼,到将国产客机运10送上蓝天,再到亲历中国民机产业快速发展,程不时为飞机怦然心动、欣喜若狂,也为之无奈感伤、攻坚克难……无论经历怎样的挫折与反复,他始终坚定不移,要让中国大型客机飞向世界的梦想变成现实。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在不断探索和总结中,我国民机产业走上快速发展通道。近年来,国产新支线客机ARJ21完成研制、适航取证并载客飞行;国产大型客机C919首飞成功,进入试验试飞阶段;中俄联合研制的宽体客机CR929进入初步设计……“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智慧凝结的力量!”程不时感叹道。
程不时是中国航空工业发展的见证者、亲历者和推动者之一,他代表的是千千万万的飞机设计师、工程师、试飞员……他们的航空报国精神鼓舞着更多的年轻人继续这项伟大的事业。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祖国的蓝天,这份赤子之心令人感动,更令人振奋,他们对祖国航空事业的这份执着何尝不会给各行各业的建设者们以启迪,以鼓舞。
血与火的苦难
“在我幼年的心目中,飞机是可爱的天使。”程不时说。1934年,4歲的程不时家住湖北汉阳机场附近,常常有飞机低低地越过他的头顶。
“三引擎客机从头顶上飞过,在蓝天白云映衬下,飞机的部件结构清晰可见,我仰头长时间目送飞机远去,无限向往。”程不时说,“这样的一个大家伙能够飞上天,还可以把人带到天上去,我觉得真的太好奇了!”他希望自己也能接近这种能飞的机器,哪怕只是摸一摸也是福气。
父亲是留德回国的工程师,程不时的家随着父亲的工作不断搬迁,山东、河南、广西、湖南……这个时期,程不时眼中的飞机,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不管搬到哪里,他们常常遭受飞机的轰炸和扫射。“我的小学和中学阶段,几乎都处在日军不断进逼下的逃难中,这其中的苦难简直难以尽述。”程不时说。童年时期晴朗明媚的天空,被横行的敌机“撕裂”,笼罩着毁灭与蹂躏的阴霾。
程不时一家搬到湘西的桃源时,河的对面是一家炮厂,不知日军如何知道了炮厂的位置,派飞机来轰炸。“我们隐藏在田间小沟里,上面盖上少许树枝,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日军飞机一次又一次飞掠过田野,低得可以看清飞行员的飞行帽。只见飞机盘旋着,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然后传来一阵阵炸弹爆炸声。这些漆着‘红膏药的飞机,在我的心目中有多么狰狞可恨!”
尽管逃难的生活颠沛流离,但程不时没有放弃学业。受到父亲的影响,程不时自幼就对机械感兴趣,喜欢用数学和图形的方法推理解决问题,最终他如愿走进自己向往的学堂,学习航空工程专业。
1947年是程不时在高中的最后一年,从介绍大学的资料中,他知道清华大学是中国第一所建立航空工程系的大学,便报考了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
“我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17岁时独自到北平,初进清华园,来到有‘清华学堂几个大字的一院大楼里入学选课的情景。”程不时说。
当时,北平尚未解放,航空系主任介绍本系情况时说,现在国家航空事业的发展势头很微弱,学航空的学生毕业后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建议志愿学习航空工程的新生最好转到其他学科去,但程不时始终没有动摇。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当头棒喝!”程不时说,“我想到学龄前就开始向往天空,想到在国难当头期间亲历的那些血与火的苦难,从悲怆激愤的历史中树立起来的豪情壮志,我坚定不移,我一定要设计飞机,来巩固国防,捍卫国土!”
特别的飞机灯笼
大学二年级时,有一天,程不时和同学们正在清华大学航空馆的教室里上课,突然不远处枪声大作。原来这时人民解放军已经到了北平郊区,清华园得到解放。“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一位老师就是地下共产党员,他已知道北平即将解放的消息!”程不时说。
新中国成立了!清华师生欢欣鼓舞,留在学校的师生参加了开国大典。大典后有盛大的提灯游行,很多单位都准备了大灯笼。“当时,航空工程系的师生讨论,我们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灯笼呢?我们是学航空的,就做一个从未有过的飞机灯!这代表我们的专业,更是我们的热切志愿!”程不时说。
开国大典之夜,长长的游行队伍点亮了各种灯笼,浩浩荡荡通过天安门前,流向北京广大的市区,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
“这个飞机灯不是按一般灯笼的结构制作,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飞机的实际结构。”程不时说,“飞机灯由一辆推车载着在天安门前的灯海中大放异彩。通过检阅台时,受到热烈鼓掌喝彩。我想,这不仅是对这盏灯的创意和工艺的赞扬,也是对我们莘莘学子雄心壮志的肯定。”有人对游行队伍高喊:“希望你们以后设计出真的飞机来!”程不时走在队伍中,听到这话不禁喉咙哽咽,热泪盈眶。
“今天大概很少人知道,新中国第一架自己设计的飞机是一架纸飞机,出现在共和国成立的第一天。这丝毫不带任何嘲弄,而是一个象征,代表着一种汹涌的建设热情。”程不时说。
“我毕业的那一年,新中国要大力发展航空工业。”程不时回忆说,“当时,很多人说造飞机很费钱的,修一条跑道需要一卡车的黄金,而当时我们国家一穷二白,但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我们也下定决心,咬紧牙关也要把飞机造出来。”
1951年,程不时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设计新中国的第一批航空工厂,全班30多个同学中三分之二被分配到这项工作中。
“休息的时候,我们常常在屋顶上看星星,大家聊着什么时候开始设计飞机啊?大家都很向往。我想我们是国家最早一批航空技术人员,如果造飞机,我们一定有机会。”程不时说。
时代的一朵小浪花
1956年,全国掀起了“向科学进军”的热潮,在全国科学规划会议之后,中国航空工业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此后,程不时参与了多个军机项目的研制工作,逐渐成长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飞机设计师。
1970年8月,运10项目正式启动。程不时来到上海参与运10的研制工作,一段讓人刻骨铭心的经历从此开始。
1980年9月26日,是运10首飞的日子,也是程不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那一天,上海大场机场聚集了上万人,大家都在为运10是否真能飞起来感到紧张。程不时回忆道,临跑道的一侧摆上了几排座椅,一群白发佝偻的老工人和一位老工程师坐在那里。这位老工程师刚刚做完手术,拒绝了继续休养的安排,要求尽快返回研制一线,他要把从手术刀下夺回的有限生命献给这架飞机。到了首飞这一天,他执意要来现场观看运10的首次飞行。
运10以昂扬的姿态直冲云霄,将外界的嘲讽、质疑甩进了太平洋。后来,试飞机长王金大对程不时说:“运10的首飞体验,就像大个子打篮球。篮球运动员个子高大,但动作十分灵活。运10在空中就像篮球场上的运动员那样,一架这么大的飞机,飞起来却是生龙活虎。”
首飞成功后,运10进行了一系列飞行试验,飞越了祖国的高原、湖泊、海洋、沙漠,并七上青藏高原,中国的这一大壮举,令世界为之侧目。
1984年10月1日,在新中国成立35周年的国庆游行中,运10飞机的巨大模型代表我国航空工业的成就通过天安门广场。
然而,运10项目因种种原因搁置了。“我们的民族从农耕时代走来,遭遇这样的挫折,或许是注定难以翻越的一座大山,我感到无奈,但是我始终相信我们有能力研制民机,遇到再大的困难都坚定不移。”程不时说。
经过了数十年探索,中国民用飞机研制终于迎来了新的曙光。
自2004年起,ARJ21新支线飞机走完了喷气式客机设计、试制、试验、试飞、批产、交付、运营的全过程,目前已经交付航空公司实现载客运营,安全载客逾30万人次。
从“大型客机”研制到“商用飞机”研制的转变,不只体现在字面上,而是从产品结构、技术路径以及市场探索全方位提升。C919国产大型客机就是瞄准商业成功的目标“起飞”的。2017年5月5日,C919大型客机首飞成功,中国航空工业又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
此外,中俄联合宽体客机CR929已进入初步设计阶段,备受世界瞩目。
“航空工业不是靠初级劳动的堆积,而是要靠科技实力,航空工业就是科技创新的一大标志性产业,是科技人员智慧的结晶。”程不时说,“几代人的努力和心血共同推动了航空工业取得重大突破。”
时至今日,人们依然不会忘记运10带来的荣耀与教训。如今,在C919的总装基地摆放着一架运10飞机,飞机前的石碑上镌刻着“永不放弃”四个字。曾经参与过运10项目的原上海飞机设计研究所副所长杨作利感慨道:“运10铸就了国产大飞机的奋斗精神,那就是不怕困难、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敢于攻关、敢啃硬骨头。”这种“永不放弃”的精神被镌刻在石碑上,更深深地刻在中国航空人的心里。
可以挺起腰杆了
在程不时眼中,飞机就是一个国家民族工业的“脊椎骨”。“曾经,我们被嘲笑是没有翅膀的雄鹰,这个翅膀就是指民用飞机,现在我们可以挺起腰杆了,我们已经自主设计研发了大型客机,将来还会有更大的成就。”程不时说。
在谈到未来的计划时,程不时告诉记者:“我年纪已经很大了,能够为民机事业做的工作有限,但我相信航空报国的精神能够传承,我们在很多方面都能够走向世界的前列。不论遭遇国外封锁,还是在科技创新的竞技场上比拼,我们都要持之以恒地挺起‘脊椎骨,不然就要永远做‘爬行动物。如今,我们国力越来越雄厚,培育出一批批科技人才,我们完全有底气能够在高科技领域实现赶超。”
程不时尽管早已离开工作岗位,但他始终关心着民机产业发展的最新动向。他认为:“科技创新就好比一座金字塔,我们今天要抓住金字塔最要害的地方去突破,与各国力量携手攻克难题,比如C919就是全球智慧的成果,但我们掌握了最主要的东西,就是飞机设计的知识产权。”
全球合作与自主创新是否矛盾?在程不时眼中,全球合作和自主创新犹如鸟的双翼,缺一不可。自主设计意味着掌握了飞机型号的主导权。比如,C919从总体设计、气动布局、系统集成到总装制造都由中国商飞自主完成,客机主要部分,如机身、机翼、尾翼、发动机、起落架、航电系统等由中国商飞自主设计,来自全球的供应商需照单完成。
经过几十年的积累,我们有很好的技术基础和人才储备,可以说,中国有能力造出任何东西,但中国大飞机的使命已经不再是仅仅满足“飞天夙愿”,大飞机要走的是产业化、国际化的道路,它身上肩负的是带动我国航空工业发展的使命。
程不时说,年轻一代是幸运的,因为飞机事业可以成为他们一辈子的事业。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投身航空事业,他们一定会更坚定、更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