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燕
青海优秀的作家我大多熟悉,却只见过江洋才让一面。那是在一个月前的青海作协第八次代表会议上,他是作为省作协连任副主席来参加会议的。江洋才让身形挺拔结实,黑边眼镜收束了康巴男子强悍的气息,目光敏锐、深沉,让人想起草原上飞旋的鹰隼的眼。少见江洋才让是因为他居于距古城青塘近千公里的玉树巴塘草原,“巴塘的江洋”是藏族读者对作者亲切的称呼。很多个静谧的夜晚,这一端在江洋才让一个又一个文字书写的“记忆”里穿行的我,相信就在同一时刻,作者的笔端一定正在流淌着另一段被点燃的现世的烟火。
短篇小说所讲述的故事,一般来说不会是一个家族或者民族的宏阔的历史,而是从“现在开始,在现在结束”的某个片段。江洋才让的小说,从故事时间来看多是“现世”一个不长的时间段落,却通过主人公的“回忆”或超现实的方式追索人物隐秘、曲折、丰盈、动人的经历,它们存在于讲述者、主人公的心里,成为一种暗流涌动的心理事件,以此来成就整个故事的多个层面。就如小说集封面呈现的云雾笼罩、层峦叠立在阳光里的群山,作者虔敬如红衣的朝圣者,俯仰在群山的褶皱中。江洋才让对于这种站在一个中间点耐心地开始长线的回溯,再顺时间的绵延,细密地推演当下故事的叙述方式,有一种偏好式的喜爱。记得作家鲁敏的比喻:“文风就是一个人走路的样子,很顽固。”江洋才让亦是如此。同时他还有一种能力,就是带着读者沉浸其间,在每一次回忆展开时,读者大概都会和我一样大睁双眼,探进文字的深处寻找群山中的香巴拉。
小说集的开篇《大树下面》,江洋才让语调平静,他把老阿妈一辈子的故事都召回了,凝结在她手中“似乎提不动”了的“小小的念珠”上。转动手中念珠的老阿妈实在太过苍老,周围的人会用物理的时间询问她“高寿几何?”,而她只能用风霜岁月吹打过的“树皮一样的老脸”来回答,这隐喻了两种时间观的错置。现实世界的时间观是线性向前的。而周遭的纷扰中作为“不明身份”的老阿妈,始终闭目坐在大树下面,把现世的纷杂隔绝在了心理时间之外。故事中自然的声响也因为内心的专注变得极为生动,“树上的叶子像铜铃片哗哗的碰撞”,寒夜里火苗发出“哗啦啦哗啦啦”抖动的声音,身下的羊皮冻得“嘎嘎响”,这些现实的烟火气似乎是来自于神灵的声音。在各种响动中,老阿妈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大树下面闭目枯坐“等死”。与枯寂的外界世界相对应的是老阿妈鲜活的“梦境”,在梦里“我真的很漂亮,皮肤像一面鼓绷得紧紧的。一群雪白羊围着我,我就站在这棵大树下面,等待着它的到来,我穿着一身柔得发白的羊皮袍,脖子上挂着珠串,在胸前发出淡淡的红色”。这里的描述会产生诗歌般的动人效果,让读者自然地会想起米斯特拉尔《羞愧》里的诗句“夜色茫茫,露珠儿落在草上,/你久久地注视着我,深情地倾诉衷肠,/等到明天,再到小河旁,/你吻过的人儿会变得非常漂亮”。如此这般一枯一荣,一静一动的书写,让爱情有了古铜般醇厚的光泽。杜拉斯在《情人》里让男人开口“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江洋才让笔下讲述老阿妈“哪怕我的面容备受摧残,哪怕我丢下所有的记忆,也会如初恋般地爱你。”如此,“枯坐”便有了恒常久远的意义。
故事《卓根玛》和《老灵魂》,让“濒死者”和“已故者”有了超自然的全知视角,他们可以如神灵般俯瞰万物,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看到自己的前世、来路和周遭的人与事,甚至可以体验自己将要或已经终结的生命的瞬间感受。这种隐秘的经验,都通过一个类似于“说书人”的“我”言之凿凿的讲述表现出来。一家四代对古老藏舞卓根玛的传承,和他们经受情感捶打与弥合的历程跃然纸上。吐蕃“五茹”时期,佛教和苯教博弈背景下,作为奴隶“将可”的我在杀戮与爱和信任之间的沉浮人生。都让读者像看到海市蜃楼一样,随之感受这真实的虚幻和虚幻的真实,像是一场梦,每个人在梦里寻找自己想要留驻的东西。
《风事墟村》的结构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变成了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的一部分。小说的题目和结构让人想起藏传佛教的一种宗教艺术形式——沙畫坛城。江洋才让如虔敬的僧侣,用细小的颗粒状的沙子细细堆砌坛城,而一旦成功立即意味着这座坛城随时会被自然界的事物如狂风吹散而消失了。故事从许多年后讲起,“我”作为一个外来者,听作为科研所科研人员、长期在墟村种树防风无果的“他”讲述墟村曾经的故事。“我”则是“讲故事”场景的描述者,故事的聆听者和故事真实性的见证者。而故事讲述者“他”继而又以第一人称“我”的身份,开始回溯墟村风事的始末。在讲述中,场景不断回到当下提醒读者墟村当下风势之盛大。“回忆”的故事从当年狂风还没有四起的时候讲起,此时小说的叙事节奏显得缓慢,甚至会有意“停顿”下来,描述那个包围着墟村的密实的树林。随着那个叫塔毕洛哲的猎手的视线,我们凝神看到“岩下的一条青花白斑蛇正试图从缝隙中钻出,享受时日给他的快慰”——诗性的叙述源于自然的生机蓬勃,哪怕树林中有匪患。叙事的节奏随着塔毕洛哲箭“嗖”的射出瞬间加快了起来,猎手误射了一个土匪,土匪死了。于是人的群体战争开始、于是匪患平息。到这里似乎故事应该结束了,但一切才刚刚开始。官方砍伐了树林,绝了匪患,风却开始刮起。直到塔毕洛哲的孙子出生,一切皆是祥瑞之兆,“是神的化身来平息风患吗?”——孩子却疯了,手握一把藏刀追逐着旋风。讲述者的故事结束了,“他起坐起身子把烟蒂弹射出去……然后探手拉熄电灯……接着我听到他把一口痰吐到了屋子的墙壁上。‘啪,那声音异常清晰,犹如苍蝇拍击打在墙上”。那个把痰吐在墙上的家伙的讲述可靠吗?——读者思维中的疑问立即被“我”的见证重新确立起来。“第二天,我真的看见了那个挥刀追逐旋风的疯子,只是他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作者精心构架的故事形式如一座坛城,作者的智慧在于,无论讲述的墟村历史真实与否,墟村的“风”都真实地呼啸而过,而且“依然年轻”。这里的人已经三代,却依然与命运之手和来自更广泛意义的人类自身的行为之“因”结下的“果”对抗着。小说有着坛城般的意蕴,风吹沙散,人意念中的坛城却越来越坚固。
如《风事墟村》用外在紧张的故事节奏表现人物内在笃定的精神信念的短篇,在江洋才让的短篇小说中具有一种类型性。《达瓦赛马》日趋激烈的二十一天赛马前的备战,直到箭在弦上达瓦的焦灼,都被主人公执着地探索身世之谜的行动所暗自联结。这样所谓的“我从何处来”的探问,其实是人类精神追索的终极关怀之一。《男神班嘎》从班嘎大叔失踪讲起,开篇便一分三支,同时推进故事。江洋才让善于“讲故事”,让读者跟他从片段式的叙述中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案。故事起始,语调不紧不慢,讲述了三年前一对外国人在村里失踪的过往片段。这一处看似闲笔的故事,与班嘎何人、寻找班嘎这两条叙事线索在叙述中形成回纹式的交叉连接。“人丢了”,而作者并不急于带领读者去找人。开篇设置的阅读期待使读者急于去寻找失踪的班嘎,然而此时故事却“停顿”了下来,似乎在说“别急于点燃现世的烟火。让我们到记忆里去寻找班嘎,只有了解了班嘎其人才能了解班嘎会往何处去”。于是从“我”的记忆里,讲述者去探访班嘎的样貌。班嘎“傻”,有过两个媳妇,都离婚了。他仍然认真地寻找能来到自己身边的女人。村民怀疑是班嘎不能生育,才使前两任妻子离开的。这让班嘎悲戚,他去找树洞哭诉,使得他显得更“傻”,于是在众人的嘲笑中班嘎失踪了。于是故事才开始展开对班嘎的寻找。在此故事依然保持缓慢的节奏,直到一个无法确认身份的尸体出现而使叙事节奏变得骤然紧张起来。好在大家因为班嘎缺一根手指头,而确定尸体非其本人。这时,读者才了解那根缺了的手指,是在悬崖上背下已经腐臭的两个外国人的尸体造成的,而这件事是所有“聪明人”都不愿意冒险去做的。班嘎的“傻”因此有了复杂的意义,所以小说结尾处“我”发现班嘎在精明的弟弟让河道改道的工地上,救助困于水塘奄奄一息的上万条鱼儿时,读者就不会觉得惊讶了。班嘎大叔的“傻”与我们的智慧形成了一种隐喻与实质上的异位感——没有子嗣的班嘎大叔似乎村人和读者更明了“生命”的本意。
《逃命》是整部小说集唯一没有发表而直接收入的作品,也是我读到的最后一篇作品。当你认为已经非常熟悉作者的文体风格时,一个新的文本读到最后还会给你带来惊喜的一定是优秀的作品。就像策马扬鞭的草原康巴汉子,忽然凝眸观赏与描摹马蹄下一朵有着层叠花瓣的花朵,从而意味深长,奇妙无穷。这篇小说故事也有相似的跌宕起伏。故事发生在吐蕃赞普时期,是“我”和只认识十天的“他”的出逃记。“我们”在奔逃中,用对话却把读者引回了“出逃之地”。于是“我”发现了铠甲,接着发现了“他”;而“他”又引出了怪异的村人和一个独居的瞎眼老人;老人则讲述他当年如何发现了而今的这群村人。在俄罗斯套娃式的结构中,故事层不断演进,真相逐渐清晰:当年一群战场上反战的士兵因为“逃命”隐姓埋名定居在这里。而当下“他们”为了“保命”要展开杀戮,而“我”和“他”却要从他们的归宿之地“逃命”。小说人物的逃离和回忆的折返,形成反向的运动轨迹。故事的结尾意蕴深厚,沉入水中的“我”和“他”成功上岸,却看到自己死去的躯体漂浮在湖里。“生与死的状态该怎样区分?”如果以精神的不熄为核,那所谓的“死”其实不足畏惧。灵魂的不断轮回就像流水,而“水”在藏族信仰中恰恰是一切生命的源泉,“是一切生命故事的续篇”。
“生”与“死”的主题流动在江洋才让关于记忆与现世的故事里。在小说集中主人公们在濒临死亡、已然死亡、见证死亡……的不同状态中,呈现出“生”的主题。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这样阐释现代人的死亡意识,对日常的向死存在,人们一方面认为“死随时随刻到都是可能的”,另一方面在“死亡的确定性与何时死亡的不确定性”之间结伴中逃避死亡。而在江洋才让的作品中《大树下边》的老阿妈却随时迎接扑面而来的“死亡”,《卓根玛》中的非物质文化传承艺人“我”平静的叙述“瀕死经验”……藏传佛教中时间无限循环的意识,平息了人们对于生命结束的恐惧和焦虑,死亡并不意味着时间的终结,所以《逃命》中的“我”能够平静地与自己的躯体道别。前世、今生、来世的生死轮回的信念,让“我”拥有一颗勇敢的心。
我迟迟未谈江洋才让的小说《雪豹,或最后的诗篇》。很多时候,作家可能并不希望自己钟爱的作品传播得过于广泛,而仅想在私藏和小范围中被评鉴和传阅,《雪豹,或最后的诗篇》甚至会让读者因为珍视而同样产生这样的情感吧。作家只是沿着时间顺序娓娓讲述,而它是小说集中诗性的存在,晶莹剔透。如果你拿到这本小说集,从《雪豹,或最后的诗篇》读起,将会得到一种迥异于当代小说的阅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