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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你呢?你觉得我们看上去和其他人一样吗?”
饭吃到一半,坐在我右首的他问。
他声量不高,但全桌十数人都听到了,大家放下了杯盏。觥筹交错的席面一时静默。
他索性放开了嗓子问:“如果今天不是因为采访,你是随意走进这个小店,无意中看见我们这么一群人在吃饭,你会觉得,我们看上去就是……不一样的吗?”
十数双眼睛全部看向我。
“不会啊!”我说。
几乎不可闻的,有长吁一口的声息。
我说:“看上去,不就是正常的同事聚餐吗?你们现在是同事了,对不对?”
大家笑起来,就是就是啊,就是同事啊。
他们都曾是瘾君子。从戒毒所出来后,现在组成了同伴互助组,一起戒毒,还组成演讲团去社区、高校现身说法。
我采访了他们数年,许多人都已经熟识。这天下午,他们和社工一起做年终总结,一起吃饭,叫上了我。实话说,我已经几乎忘记了他们的特别。
饭店大堂里闹哄哄的,这个饭桌上安静得令我不安。
多少人渴望不普通。但我眼前这一屋子人,多么渴望成为普通人。
2
他们也没法忘记,身上那看不见的烙印。
有的人已经重新工作了,但不敢出差,因为一出差,要去旅馆登记入住,警察必定找上门来。
也不敢交朋友。或者交了新的女朋友,总是忐忑着什么时候才应该告诉对方自己的过去。
“如果新的工作场所,有人知道你们的身份,看不起你们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我也看不起他们!”他们说,互相笑着。底气不足。
阳光下也怀着秘密活着。怀着愧疚地,活着。
“毒瘾上来的时候,我老婆把毒品藏起来。她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再吸了,我做了什么啊,”坐在我右首的他说,“我打了她,不知道打了多少下,直到她不能反抗了,她气得扔出毒品就走了。而我一点也不想挽留她,我趴在地上就吸起来。”
他们都有这样的经历。毒瘾上来,弃家毁业、六亲不认。这些努力恢复中的人,鼓起勇气以真面目示人,去高校做现身说法的禁毒演讲。却有大学生在演讲结束后嘻嘻哈哈地来找他们说:“爷叔,看样子你们现在不也是戒了吗?说明是可以戒的咯?所以吸吸不要紧咯?”
一时语塞。这些大多没受过太多完整教育的人,满嘴的标点符号。这一刻,却一句也说不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前的天之骄子。
他们问我,轶伦,你说,我该怎么和这些孩子说?这是死去的滋味。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滋味。我曾经不是人。我都把心剖开来了,我要怎么和这些孩子说,才能让他们知道,毒品不能碰?
如果我曾经被魔鬼控制,是不是一世都不能再重新来过?
3
我进门的时候,大胖子在回忆那个领他吸上第一口毒的人。
“我后来看到过他的。我去戒毒所做演讲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灰蒙蒙的脸。二十多年了,他居然还在!老得不像样子了。”大胖子说。
“看到他,你恨他吗?”
“……我……可怜他。我知道他再也出不去了。”
大胖子说:“轶伦,你知道这是什么,这东西沾染上了,就是坐终身监禁。就是一辈子,分期分段,出去了,又会进来的。一生中最好的时间,就这么每隔几年来戒毒所待几年。这都不是法院判你的,是这毒品,已经让你脱不了身了。整个人废掉了,不会再有自由了。”
大胖子磨着手里的小刀。以前卖水产的时候,他有把大刀,一刀切下澳洲龙虾扔上电子秤,如此重复动作一天,到了傍晚收摊的时候,用麻袋背着现钞去银行存钱,连分行的经理都等他来才下卷帘门下班。钱来得太容易。
相比那个时候的刀,现在这篆刻刀,好像孩子的玩具一般。但他却仔仔细细摩挲着。现在,他领最低生活保障度日,居无定所,妻离子散,按时去社区报到,跟着有艺术特长的禁毒社工学习篆刻。
从来没有书法基础的他,想一刀一刀刻下戒毒的决心。社工说,我想以此磨炼他们的心志。
大胖子壮得像犀牛,羸弱的社工站在他身边,像个小鸡仔一样,大约被他一捏就能拎起来。没有监禁没有警力,可大胖子却对社工毕恭毕敬,大胖子说:“出来这么久,只有社工老师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歧视。”他说:“我书读得不多,形容不好,但是,我知道你们把我还当人看。你眼睛里也没有歧视,我一看就知道了。即便我自己的亲戚都已经……”
他不说了。
我要告辞了。社工送我出来。大胖子叫住我:“喂,妹妹。”“妹妹”是本地人叫女孩子的称呼。
“你以后如果遇到人,对你不好,告诉我,我卸掉他一只拇指。”
我骇笑。旁边的社工“噗嗤”一笑。
大胖子也笑了,挥动手里的篆刻刀,如山东大汉拿着姑娘的眉笔一般。这是我出门前,他最后留给我的印象。
几个月后,我在报社收到快递。是社工老师寄来的,盒子里是一枚印章,刻着我的名字。信里写:这是这些昔日的瘾君子们刻的。
朴素的石头,简单的白文。粗粗的线条,殷红的颜色。我去西泠买了印泥。这一方章,我一直用到现在。
而那个时候采访的许多人,有的,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