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岭
谈到百年大变局,总是要回答未来是什么,其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者说,现在很难说清楚。为此,我曾引述别人的一个说法,把未来称之为“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而正是因为没有答案,人们都在寻求答案。
冷战结束后,两份答案曾引起争论,一是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二是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福山认为,鉴于苏联垮台,世界会从此走向西方自由民主道路。此论断也许对助长美国在世界各地卖力推行其所谓自由民主制度,甚至为此不惜发动战争起到了一定作用。世界實际的发展现实却不支持这个答案,福山本人也认为,自己的论断错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根据是,冷战结束了,意识形态不再重要,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来理解世界政治,这就是未来引起冲突的是文化,即文明。他的这个说法好像至今还有市场。
就在前不久,美国国务院规划司主任斯金纳(Kiron Skinner)放言,美国与中国之争“是一种完全不同文明和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斗争”,这将是美国首次应对“一个非白人的强大竞争对手”。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遭至广泛的批评。斯金纳是美国的高官,负责政策制定,她好像不是说着玩的,背后定有故事。正如《华盛顿邮报》刊文所指出的,美国可能正在策划一场“文明冲突”。
其实,亨廷顿并非坚持必定会有文明冲突。在他后来写的专著《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指出,文明的冲突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而建立在多文明基础上的国际秩序才是防止世界大战的最可靠保障。的确,把当今和未来的世界变局归结为文明冲突,既不正确,也很危险。百年大变局,变的领域很多,诸如力量格局、国际秩序格局、发展范式、气候变化、社会文化等。这些是大局之变,还有中局、小局之变。这么复杂的变化,怎能用文明冲突而概之呢!
就力量(power)变局而言,结构也很复杂。比如,既包括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力量对比之变,又有大国力量对比之变。总的趋势是,发展中国家力量大幅度上升,会超过发达国家,美国霸权衰落,非西方大国上位。据预测,按经济总量衡量,到本世纪中期,前三位综合实力大国是中国、美国和印度。没有不变的格局,力量对比变化是一个大趋势。面对变局,理性的选择是适应性应对,而不是对抗。在当代,后起者争霸,或守成者守霸,都可能难以如愿,而斗起来更是两败俱伤。
在力量变局中,还有“第三者”的因素不能忽视,即越来越有影响的“非国家力量行为体”,如大公司集团,它们都是“富可敌国”,其业务、财富和人员遍布世界;跨国商业网络,它们超越国界,甚至运行于云空间;非政府组织,它们拥有雄厚的资金支持和庞大的联系网络;还有极具影响力和破坏力的极端恐怖组织网络集团,等等。在许多情况下,它们的影响力和作用甚至超过单个国家,包括大国。它们有着不同的行为方式,比如大公司集团,往往通过市场行为导向影响政策,或者通过利益关系影响政府决策;跨国商业网络,可以通过其“内部系统”形成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推出“准规则”;非政府组织,可以通过有影响力的游说或者社会舆论,生成巨大的影响力;还有极端势力集团,利用网络进行联络,进行恐怖活动,等等。这种“非传统国际格局”体现为复杂的非传统特征,其作用甚至很难透察。特别是在全球化、网络化的时代,它们的隐形存在与非常规活动常常难以应对。
总之,大变局下的世界,可能将是一种多中心、多力量、多角色的复杂格局。由此,文化,或者说是文明,也会是多样性并存与相互影响的。特别值得指出的是,文明有其自身的内涵基础和生存方式。比如,尽管近代西方实力占上风,对国际关系和国际秩序起到了导向的作用,西方文明也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与扩张,但是,西方文明并未获得独霸地位,并没能消灭,或者替代其他文明的存在与发展。
前不久,中国组织召开了亚洲文明对话会议,亚洲全部47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1300多名代表与会,会议的主调是文明的交流互鉴,强调的是文明多元、多向格局下的相互尊重。中国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之前还提出过构建和谐世界,二者的旨意是一致和清晰的,就是要推动不同文明的兼收并蓄,反对文明对立和冲突。
百年大变局,一个理想的未来,可能不再是霸权主导的世界,不再是单方力量主导的世界,不再有文明的冲突……,也许,在经历过无数灾难后,人类有了新的文明觉醒。然而,回到现实,那个理想的世界似乎仍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