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寿钧
前年冬天,突然接到原翻译片厂导演孙渝烽的电话,他说他正在协助上海电台主持人小窗做一档节目,抢救性地让上海文艺界一些老人们口述自己的经历,既可留下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又可激励中青年文艺工作者们继续前行。一期工程讓百人口述,百期播出,现已做了好几十期,效果很好,希望我也能加入。我笑了,由衷地告诉他,我虽也进入了“上海文艺界老人”行列,但我无名,长期以来习惯了被“边缘化”的生活,从不在这种场合露脸出声,且重病在身,还是让我保持安静为好。他却也由衷地跟我讲开了大道理,说剧本是一剧之本,在改革开放40年来上海电影界所取得的成绩中,少不了你们电影文学工作者们的一份功劳,你不说功劳,也该留下这一段大家共同努力的历史吧?我说这也不该由我来讲,我推荐他去找上影文学部老主任杨时文,由杨主任来讲会全面、合适些。他告诉我,他们商定的名单中有我,也有杨时文,他刚给时文家打过电话,时文昨夜急病送医院了……我听后大吃一惊,忙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得先去医院看看时文,此事以后再说吧。
我急忙去了医院,见到我的老同学、老同事、老舍友、老上级、老朋友杨时文的病情不妙,心中六味俱全,真不知说些什么好。但我仍未忘孙渝烽的嘱托,把他邀请我俩口述历史的事告诉了他,期待他病情稍微稳定后,代表我们老上影文学部的同仁们来完成这个任务。时文苦笑着对我说,老上影文学部能完成这个任务的人都已陆续离世,我现在这个情况能行吗?他希望我去完成这个任务。于是,在孙渝烽再次给我打电话时,我带着时文的嘱托一口把此事答应下来。那天,他打了车,陪我一起去上海电台,花了一天的时间,完成了这个任务。由于经费困难,应邀者不但都没有“出场费”,而且吃的都是盒饭,大家都怀着神圣的使命感共同努力去完成这项工作。这一天,给我留下的唯有对孙渝烽和主持人小窗的敬意!
我只是既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又完成了时文的嘱托,而对其“效果”从未去经心过。想不到这档在凌晨播出的节目,竟还会有不少人给我打电话来点赞。今年春节前夕,308位离退休的老上影人聚会,大家都赞扬了孙渝烽这份“义工”做得好!据我了解,从2013年他们开做这档节目以来,现已超过了一百期,有些应邀者如仲星火、史蜀君、袁岳等已经故世,他们的“抢救”和“坚持”越来越显示出了其价值。如今,上海文艺界的强力部门已集中力量,有足够的经费,准备大张旗鼓地要做这件事,请大家别忘了早在6年前,孙渝烽和小窗顶着各种困难,已自觉地在为此进行“两个人的战斗”了。他们咬着牙关,已坚持了6年,至今还在坚持着。我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崇敬和感谢,每人送了他们一套我的十卷本文集。孙渝烽回赠了他的新著《银幕内外的记忆》。
孙渝烽虽说是我在上海电影专科学校读书时的同届同学,但他是表演系的,我是美术系的,我们又都不是活跃分子,所以未有交往。1963年,我们虽同时被分配到上影工作,但他在演员剧团,我在天马厂美术办公室,也无甚接触。10年后,他被调往翻译片厂先当配音演员后任译制导演,我们更生疏了。他引起我关注时已是在他退休10年后的事了,那时,他在改刊后的《上海采风》上连续发表了不少回忆他在电影界相识的师朋的文章,在我看来,有些虽在视角和内容上稍有瑕疵,但总体看来还是在做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从中也可看出他是一位知恩图报、有情有义之士,同时也为上海电影界尤其是上海电影译制事业留下了一份极其珍贵的史料。现在看来,他在与小窗一起做上海老文艺工作者的“口述历史”前,早在积累和准备了,他是一个自觉而有人生目标的有心人!我好奇他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便去认真地拜读他的著作。
《银幕内外的记忆》对作者有如下简介:孙渝烽,上海电影译制厂著名译制导演、影视演员。1940年生于重庆(那时,他父亲在抗日烽火中的重庆从事军需工作,所以给他取名为“渝烽”。1948年末,他父亲看透了蒋政权的腐败,不愿跟随去台湾,而选择回归故乡。后来成了“地富反坏右”行列中的“反”),1963年毕业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表演系,在上海电影演员剧团任演员(我在他此书首篇《怀念张瑞芳》一文中得知,当时人事干部强调家庭成分,是瑞芳老师力争后,才让他和黄达亮、郑梅平等几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人顺利进入演员剧团)。1973年调上海电影译制厂任译制导演、配音演员、演员室主任。退休后受聘担任上海东海学院影视表演系主任。他的简历大致如此。
孙渝烽的主要艺术成就是在译制片方面。说到从演员到配音的转行,他在《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奠基人陈叙一》一文中写道,他早在1971年就被从五七干校借调上译厂参加配音工作。在那时谁能被从五七干校调回上海干任何工作都是十分荣幸的。而到了1973年,他被译制厂老厂长看中,要把他正式调入译制厂,对于已是上海电影演员剧团的一位正当年华的演员来说,要破除明星梦去做“幕后英雄”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叙一可会做工作,他答应孙渝烽,以后如有机会去演戏,他一定放行。于是有了孙渝烽译制工作取得的如下成绩:执导外国译制故事片、电视剧300余部(集),担任国产故事片、电视剧配音导演300余部(集)。其中执导的译制片《国家利益》(法)、《随心所欲》(法)、《失落的世界——侏罗纪公园》(美)于1984年、1990年、1997年获得文化部、广电部优秀译制片奖。他参加配音的影片、电视剧则达千余部……这些成绩,足以让我目瞪口呆地感受到了其重量,而那三个国家级的奖项,圈内人都会明白更为来之不易!作为以翻译和配音为主业的任何一位影视工作者,能创下如此大的工作量和取得如此多的荣誉,在我眼中早可成为“劳模”了!可他却还有不少“副业”:一是执导广播剧50多部(集),其中1986年执导《玉花》《误诊》双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剧“丹桂杯”大奖,1989年执导《金色的迷雾》《清水湾风波》获全国广播电台文艺评选一等奖,1997年执导《留守支部》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二是在近百部影视剧中扮演角色。其中在电影《南昌起义》和电视剧《吴玉章》中两次扮演刘伯承;三是曾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撰写50余部电影剪辑,深受听者喜爱。在全国省市级报纸杂志上发表译制配音论文、影评、电影小说、杂文500余篇,计200余万字。加上他“退休后受聘担任上海东海学院影视表演系主任”,培养了众多的影视人才,以及这次协助小窗已做了6年的“口述历史”抢救工作,就这些“副业”的重量和成果,在我眼中,也是“劳模”级的!他的身上,简直有使不完的劲。
我很想知道,在别人的眼中,对孙渝烽会有如何评价?他给人们留下了什么“记忆”?我看到秦怡老师这样写他:“对孙渝烽最初的印象是1964年春节,剧团组织演出慰问解放军。我看了由孙道临导演的两个独幕剧:一个是《出发之前》,孫渝烽扮演一个火爆脾气的解放军班长,孙栋光演一个调皮捣蛋的战士。另一个是《一百个放心》,孙渝烽扮演刚入伍的新兵阿毛,史久峰扮演去部队看望孙子的老爷爷。孙渝烽扮演的这两个解放军战士的形象很生动,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剧团排话剧《南海长城》,孙渝烽又在剧中扮演战士虎仔,戏虽不多,可很出彩。为消灭海匪,他设计了从船台上翻滚而下的动作,很受导演白穆赞扬。之后孙渝烽和张瑞芳去安徽搞社教8个多月,回上海后原准备拍摄电影《杏林曲》,他在影片中饰演张瑞芳的儿子、生产大队长,可一场‘文革把他们耽误了。”秦怡老师的这个“印象”,让我们了解到了孙渝烽自1963年进入上海电影演员剧团至1966年“文革”这3年的工作情况,他从未辜负过瑞芳老师的“力争”让他进入上影,他一直在边下生活边为工农兵演出,他的演出是认真的生动的,不但给秦怡老师“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也得到了孙道临、白穆、张瑞芳等前辈电影艺术大家的青睐和赞扬,原本很有发展前途,“可一场‘文革把他们耽误了”。接着,秦怡老师又回忆了孙渝烽在“文革”中的表现:“我们全都去了‘五七干校,孙渝烽在我们演员三连负责种菜。他年轻力壮,又在农村待过,农活干得很不错,特别对我们这些所谓的审查对象十分关怀,在那个年代这份真情难能可贵。”对这段经历,老艺术家们一般都不肯多说,但其寥寥数语,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孙渝烽“在那个年代这份真情难能可贵”。我知道,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上影演员剧团中有些青年演员对老艺术家们乃至同年龄中的佼佼者是斗得非常厉害的,我就亲眼看到有人被当场斗死的。孙渝烽能得到秦怡老师的如此称赞,实为不易。“后来上海电影译制厂搞内参片,他从干校借去配音,结果被陈叙一看中。陈叙一留他在上译厂,并培养他当译制导演。我看过他执导的很多译制片,他在译制配音领域开辟了一个新天地”。这段时间,孙渝烽给秦怡老师留下的印象是“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团工作,可参加电影系统的活动我们还是常常见面,他一直非常尊敬我们这些老人。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还常常来上影厂参加电影拍摄,我看过他演的多部影片,有《特殊任务》《连心坝》《楚天风云》《革命军中马前卒》《秋瑾》《南昌起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孙渝烽的为人和电影界前辈们对他的关切喜爱。这份真情一直保持到如今:“新世纪,我离休,他退休,我们接触更频繁了。他一退休就被聘为上海东海学院影视表演系主任,他邀请我和张瑞芳、孙道临担任表演系的客座教授和顾问。由于对他的信任,我们接受了他的邀请,每年学生的汇报演出、毕业大戏我们都去看。办学是很艰苦的,但他干得很认真,对学生很负责。他记住我们对他的要求,教孩子们‘先做人,后演戏这个育人的宗旨。那6年里他常常向我们汇报教学上的事情,我们提出一些建议,他都认真地做,所以表演系办得很出色。我们一起送走了4届104名表演系学生,现在他们都活跃在电影、话剧、学校等好多岗位上……”
谁都会羡慕孙渝烽能让秦怡这样的大艺术家留下这份“记忆”。而这样的“记忆”,孙渝烽在上影老艺术家们的心中留下过不少。比如,孙渝烽三次搬家,道临老师三次去他家“认认门”。1967年孙渝烽结婚前,陈述老师帮他漆旧家具,还主动要在大喜之日来为他拍结婚照,后因陈述突被隔离审查来不了,十年后,他自制一张精美的贺卡,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渝烽、美珠:祝贺你们结婚十周年,老朋友陈述贺”一行字,以补十年前的“失约”。这些动人的事例,让我们对他的人品和艺品有了深入的了解。
我与孙渝烽从他邀我去上海电台做“口述历史”始有了较多接触,而拜读了他的《银幕内外的记忆》后,更是对他的为人、为艺肃然起敬。有一天,我突发冲动地对他说,你一刻不停地做了那么多的贡献,又为上海文艺界留下了“一份可贵的时代记录”,却从未有人好好写过你,能让我也为你留下一份记录吗?他同意了。于是有了如下访谈——
我首先问他:“无论从哪方面看,你早就应该评到正高级职称了,可你直到退休还是副高级。当时,我是编、导、演学科的高评委,也从未见到过你的申报,是你自己谦虚不肯申报,还是其他别的原因?”他听后坦然地笑了,他说他并没有“崇高谦虚”到不想申报的境界,但因为当时的“种种原因”被压下了。对此话题,我们沉默了良久。我不禁想到了《上海采风》主编刘巽达先生在为《银幕内外的记忆》作序中的一段话:“有一天,我收到孙渝烽发来的短信,曰:人应该经常检讨自己,要培养自己的宽恕和感恩之心,不要斤斤计较于过往的恩恩怨怨。我立刻明白了,他刚才看到了我为著名电影演员梁波罗新著写的‘跋,其中写到了我被梁兄感动到的一个细节:他在对我叙述‘文革时期被侮辱与被伤害的种种琐事时,虽然忍不住泪湿双眼,但坚决不点‘那个人的名字,也坚决不在书中涉及这些细节。显然,孙渝烽老师受到了梁兄的品德感染,他在反思自己。看到这条短信,我被孙老师的‘慎独精神深深感动。都快是耄耋的人了,他还在淬炼自己的精神世界,还在对自己的人生境界提出要求,还在用别人的美德照亮自己,让自己的灵魂更趋完美。这种非常纯粹的动机,展示了一颗洁净的灵魂。”从上面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孙渝烽并不愿意过多回顾和纠结于历史往事,而更愿意追求“慎独”的人生境界。
我们把话题转移到了他书中所写的那些人物上。他写了50多人,基本上可分为如下几类:一是那些无可争议的大师级人物,他是抱着崇敬和感恩的心情写下的;二是那些虽为电影事业奋斗了一生,却因种种原因而容易被埋没的前辈艺术家,他对他们怀有深情敬意;三是那些与他同辈、并一起奋斗过的朋友,他对他们更为熟悉和了解,写得更为自由和活泼,可谓得心应手;四是那些极具才华却结局不幸之人,那是他含泪写下的文字;五是个别在他看来极有希望的新人,他们在新时代中朝气蓬勃,他热忱地期待他们在影视的译制、配音这门艺术中取得更大的成绩。我问孙渝烽,你在写这些人物和协助小窗做了一百多期的“口述实录”时是怎么想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想要完成一个心愿:把我们走过的足迹真实地记录下来,把教导我在人生道路上健康成长的师辈们的品德告诉读者,也让后人知道电影人当年是怎样生活工作的,同时也为上译厂用声音造梦的那一代配音演员后继有人而感到欣悦,为整个文艺事业后继有人而满怀希望。
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他说他悟到做人要理解和珍惜四个字:“命运”“缘分”。他说回顾自己的一生,所有的人和事都离不开这四个字,当很多事情想不通时,用这四个字来解释一下子就明白了。真实的足迹,都是脚踏实地走出来的,“脚印”的大小深浅,当然决定于行者的“着力”,但也确如孙渝烽所悟到的和“命运”“缘分”四字有关。纵观孙渝烽所留下的足迹,特别显眼的是他能持之以恒地随遇而安、努力实干,少计名利、多念缘分,知恩图报、与人为善。他从艺56年来,不间断地在干实事、好事,那是非常不容易的。
以上,是孙渝烽给我留下的“记忆”。比我更熟悉他的人肯定会有更多的“记忆”。我想,一个用热情与生命为人留下“记忆”的人,也会让人留下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