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芭蕾舞剧《白毛女》是从“上海之春”的舞台上诞生的。1964年,第五届“上海之春”上,上海舞蹈学校的师生们带来了小型芭蕾舞剧片断《白毛女》,这场演出正是后来轰动一时的大型芭蕾舞剧《白毛女》的最早雏形。一年后的1965年,大型芭蕾舞剧《白毛女》正式亮相第六届“上海之春”,一经上演,便引发强烈反响,并持续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55载光阴倏忽而过,人们对“白毛女”的关心从未淡去。前两年,石钟琴因为“白毛女跳广场舞”的视频上了一次网络热搜,虽然最终被证明是一场乌龙,却也足见观众们对“白毛女”的关心。于是,就在今年“上海之春”举行之际,我们又一次登门拜访了石钟琴,请她为我们讲述一下她记忆中的,有关芭蕾舞剧《白毛女》的种种故事——
芭蕾舞剧《白毛女》创排的时候,我还是上海舞蹈学校的学生。当时文艺界十分提倡“洋为中用”“百花齐放”,在这样的气氛中,我们开始搞一些小的创作,积极探索芭蕾民族化,《白毛女》是其中的一个。
《白毛女》最初是独幕舞剧(那时候我还没参加),编导是胡蓉蓉老师和助手傅艾棣老师,作曲邀请了严金萱老师。主要内容就是电影里“奶奶庙”的那个片段,很短,只有二十分钟不到,演出效果蛮好的。
李慕琳校长对此十分支持。就这样,在校党委领导的重视与关怀下,《白毛女》从小型舞剧,发展到中型舞剧,最后又扩展为大型芭蕾舞剧。小型芭蕾舞剧《白毛女》在1964年的“上海之春”中演出过,获得好评。后来排演大型舞剧时,编导又加入了林泱泱、程代辉两位老师,戏剧大师黄佐临担任艺术指导。
为什么《白毛女》那么受观众欢迎?我觉得大概有这么几点。首先,故事和音乐本身家喻户晓。之前,歌剧《白毛女》和电影《白毛女》已经奠定了很好的群众基础,观众接受度很高。排演大型舞劇《白毛女》时,我们还特别加入了演唱的部分,这是之前舞剧中没有的,形式比较新。除了前面提到的严金萱老师,著名作曲家、歌剧《白毛女》作曲之一的瞿伟老师也参与了。
舞蹈方面,因为本身是中国的故事,加上又是革命斗争题材,在表演中也吸收了一些传统戏曲与民族舞蹈的元素。
比如第一幕,黄世仁到杨白劳家里去逼债那场戏,双方冲突的部分就用了很多京剧武戏的动作。喜儿的舞蹈段落,比如窗花舞,也有很多中国古典舞的内容。杨白劳死的时候,喜儿跪地“哭爹爹”一段,也是戏曲表演的程式。当时老师就专门请了戏曲学校的老师来教我们毯子功,帮我们设计动作。
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年轻学生,之前也没有真正接触过舞剧,跳古典芭蕾也都是公主、王子这样的题材。为了更好地理解人物,学校安排我们下乡体验生活,半个月、一个月,和贫下中农生活在一起。还安排我们看《白毛女》的电影,听相关的讲座,我们自己也会找一点资料来学习,然后一遍一遍排戏。
周恩来总理看了17遍《白毛女》。我听李慕琳校长说过,我们的舞蹈学校,就是在周恩来总理的直接提议和关怀下建立的。总理在各种场合看《白毛女》后,常以观众身份提建议。比如,刚开始对于戏服的处理完全“写实”,做得破破烂烂的,对此总理建议,舞台上不能只讲自然主义,也要有点浪漫主义。结果,改动后的服装既有了时代特征,也符合芭蕾要求。喜儿进山后,原来是一下子从黑发变成白发的,周总理和陈毅市长用商量的口气提出:是不是可以学四川变脸艺术,让喜儿慢慢由黑发变成灰发,最后变成白发?当年,在《白毛女》中加写歌曲的尝试曾引起争议,总理认为,中国芭蕾应该具有中国特点,中国人有“载歌载舞”传统,不妨加唱。结果,序幕及喜儿与大春相认的高潮,都配上了唱。这些动人的旋律传唱至今。
最开始,我并没有机会扮演白毛女。在中型舞剧《白毛女》里,我是跳群舞的。“红缨枪”啊,“大红枣”啊,我一开始跳的是这些段落。后来排演大型舞剧,我则扮演灰毛女。真正扮演白毛女是后来的事。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可能这和我的家庭出身有点关系。不过当时,我一来也不懂,二来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安排我跳什么,我就跳什么。
灰毛女的出现是在“深山野林”这场戏里,讲喜儿逃入深山,经历春、夏、秋、冬,与大自然艰苦搏斗。整齐的辫子散了,黑发变成灰发,最后在漫天大雪中,她的头发全部变成了白发。由四位女演员共同完成:喜儿、黑毛女、灰毛女、白毛女。这一段是黄佐临导演的创意,大家都觉得非常好,带有一种革命的浪漫主义色彩。我演的灰毛女,在台上也就一分钟多一点的时间。
《白毛女》的演出任务很重,有很多外事活动都需要我们跳。原先扮演白毛女的有几位演员,一位后来身体不太好,一位体型开始发胖,台上演员不够用了,需要人顶上去。中间也换过好几次人选,最后领导找到了我。
我第一次作为“白毛女”上台,是1969年的广交会。1970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把芭蕾舞剧《白毛女》拍成电影,这是一个黑白的版本,1971年,上影厂又拍了一个彩色的版本,也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那个版本。剧中,茅惠芳和我分别扮演喜儿和白毛女。在舞台上,演一场也就一千多个观众,电影一上映,全国的观众都看到了。观众们能记住我,也是通过电影。
从舞台到电影,倒也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一切按照导演的要求去做就好了。一定要说的话,电影有很多特写镜头,这是舞台上没有的。舞台表演的时候,为了让全场观众都可以看清楚,所以相对来说肢体动作要更夸张一点,拍电影就不需要这么夸张,表演的时候,动作要收敛一点。而且电影镜头的拍摄是分割的,一会儿拍这个,一会儿拍那个,不像舞台一气呵成,情绪调动上要求更高一点。
1972年,上海芭蕾舞团带芭蕾舞剧《白毛女》首次访问日本,也就是大家说的“芭蕾外交”。其实,第一个将电影《白毛女》排成芭蕾舞剧的就是日本的松山芭蕾舞团,1958年他们就曾来中国演过《白毛女》,不过我们当时排《白毛女》的时候,还没看过他们的演出。1972年,我们在日本的这次演出,因为两国还没有建交,环境有些复杂,松山芭蕾舞团也全力保障了我们的安全。
我们的团长孙平化是一个日本通。当时我国在日本还没有大使馆,对接的是商务处。我们演出,他就和商务处的同志一起在下面做工作。我记得很清楚,去的时候,从中国大陆到日本是没有直达航班的。我们先从上海到广州,再从广州到香港,由九龙机场飞的日本。等到回程的时候,中日双方已经基本达成了建交协议,全日空和日本航空两家航空公司的飞机直接把我们送回上海。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依然还在跳《白毛女》。跳了十几二十年,演过的场次已经数不清了,我在剧场的舞台上演出过,也在农村的晒谷场上演出过,去机场演出过,也去工厂演出过。辛苦的回忆当然也有。我们当年的脚尖鞋也不像现在,头比较大,皮也比较柔软,有弹性。当年我们的脚尖鞋都是自己做的,漂亮是漂亮,头尖尖的,像尖头鞋一样,但是很硬很硬,穿在脚上真的痛,动不动就磨出血泡。胡蓉蓉老师也不许我们穿大的鞋,怕上台不好看。我们当时包里最多的,就是橡皮膏、纱布和棉花。我记得有一次去法国演出。因为一直练一直练,脚趾间都磨出了鸡眼,上飞机的时候,脚痛得连鞋子都穿不上,只好套着布鞋拖着走。为了上台,我在医院里配了麻醉药,拿棉花蘸了塞在脚趾间,再用橡皮膏绑紧。不过真的上了台,也就忘记了。直到演出结束后脱下鞋子,鞋子里都是血水和脓水。你看芭蕾舞演员很漂亮地站在台上,其实台下是这样的。可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要练功。要是不练功,你的腿就没力了,没法上台。这大概是最苦的部分。
《白毛女》之外,我们也排演过《魂》(写祥林嫂的故事)《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雷雨》等原创舞剧。退休以后,我从事了一段时间的舞蹈教学工作,现在也还有几个业余舞蹈爱好者,都是成年人,在跟我学芭蕾。我自己则去老年大学学过几年钢琴,现在有空就自己弹弹琴,生活过得挺充实。尽管我退出舞台30年了,但我对钟爱的芭蕾,尤其对《白毛女》,还是有着不可磨灭的深情厚意。可以这样说,我是和《白毛女》一起成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