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追梦终于定格在了银幕上

2019-06-27 01:38尚长荣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魏征京剧戏曲

电影艺术从进入中国的第一天起,就与戏曲如影随形。1905年,中国第一部电影——戏曲电影《定军山》在北京的丰泰照相馆诞生。之后戏曲一直是观众喜闻乐见的银幕题材之一。为向那些传承创新戏曲电影、续写“戏曲与电影之缘”的艺术家表达致敬,近日举行的第十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2018年度表彰大会特授予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传承国粹,精湛银幕”特别荣誉。

评委会的表彰词是:从戏台之上到银幕之中,耄耋之年的梨园名家怀揣对优秀传统文化保护与传承的敬畏之心,将美妙古典的东方戏曲艺术,和现代先进的电影艺术相互融合,让古老的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法步焕发出全新的流光溢彩。

尚长荣感言:“在戏曲界我是超龄服役的老兵,但在中国电影艺术界我还算一个新秀新兵,我有一个梦想,有一个期盼,期盼我从事的戏曲事业插上先进的电影翅膀,将会腾飞于五洲四洋。”最后他用曹操的名句抒怀:“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戏台上磨砺70多年、已功成名就的尚长荣为何愿意跨入电影界成为一位新兵呢?一起来听听他参演京剧电影《霸王别姬》《贞观盛事》的心得感悟。

73岁时拍摄《霸王别姬》,是一种荣幸

癸巳盛夏是一个多年不遇的高温天。我与剧组同仁在沪郊车墩影视基地奋战近一个月,终于完成了京剧电影《霸王别姬》的拍摄。自“拍大戲工程”创建,回顾《霸王别姬》一剧从剧本整理、建组排练、京沪巡演到进棚拍摄,一路得到众多领导、同行、朋友以及戏迷的关心和支持,一并深躬致谢。

京剧传统剧目中以项羽为主角的戏并不多,但其形象却极为鲜明。这一点,不能不归功于《霸王别姬》一剧的影响,以及众多前辈名家的艺术积累。尤其作为净行演员而言,因其唱念做打齐全,对于演员要求甚高,所以无论架子、铜锤还是武花脸,这个戏都要学要演。此次拍摄的剧本,通过编剧团队的整理,相对于以往以虞姬为中心的老本子,项羽这个人物更为丰满和立体,对我的表演也相应提出了更高要求。

以往一般对项羽的形象阐释,多停留在其轻信谗言、刚愎自用上。其失败原因,也往往被归结为有勇无谋、一味呈匹夫之勇。然而仔细考察,无论史实还是后人的看法,都并非如此简单。《史记》中项羽列入《本纪》,给予其帝王待遇,可见在太史公眼里,项羽终究不失为英雄。

戏曲舞台上,项羽的性格形象也不单一。这一点从其脸谱的设计上就能看出来。项羽的脸谱经历代艺人精心磨砺,形成了独一无二的谱式,称为“无双谱”。其核心在于以寿为眉,而目中含悲。这种集对立于一体的表现方法,恰恰显示了对这一形象阐释的复杂意味。

《霸王别姬》的霸王,既是一个斩将“所当者破”的战神,又是一个心中有泪、眼中对虞姬充满感念与柔情的丈夫,是一个真正的悲情英雄。由此,这个形象的躯体中也不再是干瘪的战争和功业,而是兼具霸气与柔情、英雄气与贵族气的最真实的人。事实上,京剧舞台上自杨小楼先生起,凡优秀的前辈名家所演的霸王,无论其是否自觉,都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也正是这种复杂性,带来了角色的立体感,让《霸王别姬》这个戏更有难度、也更有演头。这些前辈的艺术,于我都是高山仰止、绵绵不绝的灵感源泉。

几十年来,我陆续拍摄过不少京剧电影。客观来讲,戏曲和电影的表现手法有太多的不同之处,如何将戏曲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通过准确的电影手段在银幕上呈现,是我们始终在探索的。早年,忠实于舞台的戏曲纪录片,虽然是完整地再现了剧目的全貌,但对于戏迷之外的电影观众来说起到的普及、欣赏和传播的影响力相对较小;而近些年,我参与的戏曲电影《廉吏于成龙》、3D版《霸王别姬》以及上海京剧院2014年拍摄的《追韩信》等作品,则在电影的技术手法和戏曲程式的结合上做了更多的尝试和创新,二者的结合逐渐从一加一等于二过渡到远大于二的艺术效果,使得在充分运用电影的现代全景声技术的同时也兼顾到了表演程式、人物塑造和剧情深度的强化,而对于戏迷之外广大的电影观众来说,这样的呈现方式他们也是乐于接受的。

那年拍摄期间,我有幸在剧组度过了自己73岁的生日。同行们有心,蛋糕蜡烛生日歌,好不热闹。但这时刻也在提醒着我,73岁了,年龄不饶人。然而,在有限的精力和体力支撑下,还能够参与这部电影的拍摄,通过新技术和新媒介将这出戏完整地记录和保存,是一种荣幸。而能尽绵薄之力,通过拍摄,将此剧传授给后辈,也是我作为一个京剧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2014年5月底,《霸王别姬》在美国洛杉矶好莱坞杜比剧院举行了隆重的全球首映礼;2015年初,又幸运地斩获了由国际3D先进影像协会颁发的“金卢米埃尔”奖。当然,我们在收获经验和成绩的同时也发现了许多的不足和遗憾,但这些不足和遗憾对于此后的拍摄来说亦可谓是无比宝贵的财富。在“京剧经典传统大戏电影工程”的指导下,未来还将会有更多更优秀的传统剧目通过银幕与大家见面。

情系魏征·三十七载梦圆

说起对魏征的“情感”,恐怕要追溯到三十七年前了……

那是1981年,我还在陕西省京剧院的时候,看了李民生先生写的话剧《唐太宗与魏征》。戏中的魏玄成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是初唐杰出的辅弼重臣,他直言、敢谏、刚劲、执拗,对于李世民“贞观之治”的开启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无论是历史定位还是舞台形象,这个人物都特别立体、丰满、有层次。后来,我陆续拜读了“魏大人”的《谏太宗十思疏》《十渐不克终疏》《理狱听讼疏》等文论,“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这些观点即使过了一千多年,也依然振聋发聩,可谓句句箴言、字字珠玑!他的思想、他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实在令我着迷、钦佩!而他一生传奇的经历也好似兴奋剂一般,时刻牵引着我——纵观传统戏的舞台,隋唐题材的剧目虽然丰富,但魏征的戏却少之又少。这是一个复杂、丰满、有智慧、且有个性的人物形象,是非常适合京剧的,缺了“魏大人”的舞台,不无遗憾。

看过话剧后,我对魏征就一直“念念不忘”,总希望有机会能将这个形象搬上舞台。这期间,好友史美强曾写过《魏征三谏》的剧本,不少朋友也都帮忙出过主意,但因为种种原因,饰演魏征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后来,我带着《曹操与杨修》的剧本叩响了上海京剧院的门环。机缘促使,1991年时,我正式加盟上京,来到了上海。一晃六七年过去,舞台上新编戏、传统戏演过不少,但冥冥中,“魏大人”的情结却从未淡忘,我与他之间似乎总有一根无形的线,一股神奇的魔力吸引着我慢慢走近……

1998年,为了迎接国庆50周年的到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领导们的支持和团队的助力之下,我在心里追寻了18年的魏征梦终于实现了!如今看来,当时的契机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贞观之治、明君良臣、敢谏纳谏、群星璀璨,这既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宏景,不也正是当下时代的声音吗?

舞台上,既有直言敢谏的魏征,也有贤明睿智的太宗、正直善良的皇后、刚正不阿的郑仁基、功勋卓著但享乐奢靡的国舅等主要角色,谨慎持重的裴夫人、忠心耿耿的唐公公、年轻貌美的郑月娟、苦熬深宫数十载的苌娥以及痴心一片等待爱人归来的卖炭哥这些“小人物”也都是这“大唐盛事”不可或缺的“戏眼”及亮点。而舞台下,剧组的主创班底亦是干将如云、群星璀璨——编剧戴英禄、梁波,文学编辑王涌石,导演陈薪伊,主演关栋天、夏慧华、陈少云、孙正阳、萧润年、王小砖、赵群,音乐设计高一鸣、尤继舜,服装设计翁丽君,等等。正是有了这台上台下同心协力的集体智慧,方才打造出这样一部于恢弘中见剖白,于碰撞中見和谐,于浓墨重彩中见淡雅的作品。

2017年得知《贞观盛事》被列为中宣部京剧电影工程第二批拍摄剧目时,我很兴奋,也特别荣幸。作为第二批十部作品中唯一的一部新编戏,这份拍摄计划既是对它十九年舞台成绩以及广泛社会影响力的肯定,也是对我三十七年来看魏征、学魏征、演魏征的认可。

经过大半年的前期筹备,这部电影终于在2018年6月26日正式开拍。与导演滕俊杰经过了《霸王别姬》和《曹操与杨修》的两度磨合,我们之间已然非常熟悉,在艺术观和拍摄细节上早已有许多心照不宣的默契。栋天、少云、慧华和润年都是舞台版的原班人马,能够在银幕上集结也非常不易。唯一的遗憾,是孙正阳老师因为年龄原因无法饰演长孙无忌一角。经过多方考量,剧组邀请到了湖北的京剧名家朱世慧“空降”助阵,“国舅大人”戏份虽不多,却定位准确、处处惊喜,圆满地完成了这一人物的塑造。

在传统戏中魏征都是由生行担任,且都是些“惊鸿一瞥”的过场。而在这出戏里,花脸“魏大人”既不是楚霸王,也不是曹丞相,更不比包大人,他虽直言敢谏、性格执拗,但骨子里却是个兼济天下、情系苍生的文人,而且他早年孤苦寒微的经历,以及与李世民从敌对到认同的政见,也确立了他粗狂又细腻、理智又感性、重社稷、保大唐的人本主义的核心底蕴。因此,这是一个立体的、复杂多面的、颇有难度的舞台形象。

魏征在第二场“魏宅”中首次亮相。这场戏与其他场次的风格有着极大的反差:金殿和国舅府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浓墨重彩;魏宅却是茅屋草舍、小河梨树,一片恬静、淡雅的简朴风格。在环境的对比和反差中,随着戏的铺陈,魏征的情绪也在渐渐变化:开场时是恬淡的梨园风骨,与裴夫人的对话中是忧国忧民的盛世情怀,见到郑仁基之后则是对劳苦民众的同情、体恤以及对奢靡成风的忧患,这是三种情感与三个层次的起伏,也是对后面几场戏扎实而有力的情绪铺垫。

这场戏中凸显魏征气质的一段【四平调】尤为突出。“梨花凝春韵……春歌唱农桑”,短短几句,抒情、舒缓、朗朗上口。其实,传统戏中并非所有行当都唱【四平调】,尤其是以激越、昂扬为特征的花脸更是鲜少触及。但结合魏征的身份与梨园的环境,这场戏需要一段婉转、流畅的点睛之笔。当年,在高一鸣、尤继舜等几位音乐设计的帮助下,几番尝试,终于谱出了如今这段意想不到的华彩,而这也成了整出戏中难得的淡雅之韵。

第三场魏征的戏不多,却是他智慧的集中体现。借着长孙府邸设宴,李世民到场祝贺,魏征借扇设局、以扇解局,这既是他对郑仁基心心相惜的助力,也是与长孙无忌的侧面交锋,更是与李世民心照不宣的智慧呼应,三方巧妙的角力,也将魏征的个性与魅力全面展现。

第四场是体现魏征直言敢谏的重头戏,也是与李世民正面冲突的爆发,是全剧矛盾的最高点。记得拍摄这场戏时,“谏言”一段足足拍了三遍,加上各种景别的调整,这场戏拍了很久。在现场众多工作人员与机器走位的复杂环境中,我极力抛开外界的一切干扰,酝酿情绪,寻找情感的爆发点,以求展现一气呵成的“进谏状态”。不得不说,电影与舞台剧相比,镜头的优势这时候便凸显了出来:舞台剧碍于距离只能从宏观上展现魏征与李世民的冲突,而电影则可以在剧场看不到的微观细节中凸显人物的情感和情绪。

最后一场,是大家企盼的结局,“月儿如钩”更是君臣间坦诚的、跨越时空的沟通与反思。正因为有了前面激烈的冲突与碰撞,最后的反思与和谐才得以真正的升华,这是舞台上的传统戏从没有过的。同样,君臣见面相对无言的“笑”也是最后的“神来之笔”。正所谓“一笑泯前嫌”,李世民星夜前往魏宅,在此处,无需赘言、无需繁复的表演,用戏曲的、艺术化的笑,便概括了所有的情绪,曾经的矛盾与针锋相对也都瞬间释然了。

戏曲贵在写意,电影重在写实,戏曲电影中写意与写实的结合一直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为什么它们之间无法找到一个对立且统一的契合点呢?经过多部电影的拍摄,这些年,我们似乎已渐渐找到了方向、方法和窍门了。

舞台是完整、封闭的空间,能呈现但不能强化、突出细节,而电影镜头在体现表演和调度的同时恰恰可以弥补这些缺憾,同时还能从细节处进一步深化人物的内心情感。

正如这出戏,“大唐盛世”的景象囿于空间限制,舞台上多有不足和遗憾,而且,太多的布景在有限的舞台也定会显得拥挤和喧宾夺主。但通过电影团队的配合,画面、场景不但可以比舞台更辉煌、更富诗意,全面展现那个时代的色彩与特质的同时,也能为3D技术的运用提供更为丰富的画面素材,为演员在镜头前的表演提供更多助力,对四功五法的展示也提供了更大的平台和更多的可能性。

三十七年的追梦终于定格在了银幕上,有幸参演、有幸塑造,这是我个人的幸运,也是我们整个团队的幸运。这是一出以古明今、戒奢以俭的优秀的舞台作品,我相信,通过扎实的后期制作,它也定会成为一部优质的京剧电影,并以此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七十大庆献礼。

三十七年的追梦不是终点,作为京剧人,我们必将再接再厉,通过精彩的镜头、扎实的演技、先进的影像技术继续讲述中国古代、现代的优秀故事,继续创作出更多好听、好看、动人的优质作品,这是我们京剧人的企盼,也是我们的责任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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