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航
安徽安庆太湖县小池镇出土的楚贝总重约30公斤,共计6000余枚,出土时钱体保存状态良好,通体锈色蓝绿相间,钱文清晰。依据钱文的不同,可分为“圣朱”楚贝和“巽”楚贝两种。“圣朱”楚贝,其数量占绝大多数,正面凸出,整体呈葫芦形,钱体的两侧各有两个缺口,左右形成两条平行的束腰线,字上方有孔,或透或不透,背面平整。尺寸大致相同,通长多在20毫米以上,宽约11毫米,厚3毫米,重量常在3克以上,最重者逾4克有余。“巽”楚贝,仅1枚,正面凸出,上宽下窄,近似椭圆,字下方有一穿孔,背面平整。长18毫米,宽12毫米,厚2毫米,重2.44克(图1)。
由于这批楚贝出自窖藏且非科学发掘出土,学者们通过其形制特点对这批楚贝的年代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汪淑琳认为这批楚贝中,两种铭文字样蚁鼻钱的个体重量均较战国早期的铜贝轻一些,由此可以推断,此次太湖小池出土的蚁鼻钱的年代应为战国晚期[1];章新亮、陶治力等认为,这批楚贝数量大、制作精美,面文、形制高度统一,应为铸造后尚未开始流通,就被入土罐藏,应是楚国早期的官方货币[2]。这里需要明确一下早期的楚国货币的大致年代。《史记·循吏列传》中有“庄王以为币轻”的记载,这说明最迟在春秋中期时,楚国已开始使用货币。基于此,章新亮、陶治力等认为,太湖楚贝的年代应不会晚于春秋中期。本文拟通过对楚国铜贝的发展脉络进行梳理,并结合已有的文献资料及学术成果,试就太湖楚贝的年代问题再做一番考察。
图1 太湖县出土的楚贝线图
楚贝,又称蚁鼻钱,与同时期的刀币、布币及圆孔圜钱相比,因其特殊的形制在东周列国的货币体系中独树一帜。在楚国境内流通的楚贝,可依据年代的早晚分为有文楚贝和无文楚贝两种,无文楚贝的流通年代不会晚于春秋晚期,有文楚贝则可能始铸于战国早期[3]364。由此来看,战国早期是楚贝从无文向有文转变的主要时期,在此之后,有文楚贝在楚国广泛地铸造流通。在诸多楚贝中,“圣朱”楚贝是数量最多的币种之一,仅次于“巽”楚贝。从目前的出土资料看,前者的出土地区主要见于安徽、河南、湖北和湖南[3]363,而后者则在山东、江苏和浙江等这些楚国后期新开拓的疆域内大量出土。如:1972年山东曲阜城北董大城村发现楚贝窖藏,重19.2公斤,共计 15978 枚,均为“巽”楚贝[4];1985 年江苏泗洪县青阳镇发现一处楚贝窖藏,重约7公斤,共计2759枚,均为“巽”楚贝[5];在浙江湖州中心广场基建工地出土楚贝20余枚,也均为“巽”楚贝[6]。此外,在上述地区零散出土的楚贝也均以“巽”楚贝为主,包括“圣朱”楚贝在内的其他币文的楚贝数量极少,甚至不见。
上述地区中,曲阜为鲁国故都,战国晚期被楚国所灭;泗洪及湖州本为吴越之地,在战国后期被楚国兼并。与此同时,我们再看战国时期楚国核心地区的楚贝出土情况,以湖北云梦楚王城为例:楚王城的第4堆积层中共出土有楚贝33枚,其中“圣朱”楚贝14枚,“巽”楚贝17枚,“圣朱”楚贝与“巽”楚贝的比例约为1:1.2,二者相差无几,年代约为春秋末期到战国早期;在第5堆积层中出土有楚贝17枚,其中,“圣朱”楚贝 1枚,“巽”楚贝 16枚,二者的比例竟为1:16,差距悬殊,年代约为战国中晚期[7];在1992年云梦楚王城所发掘的战国中晚期地层中出土的楚贝,甚至只有“巽”楚贝一种[8]。
通过对云梦楚王城材料的梳理并结合山东、浙江及江苏等地的材料来看,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楚贝的币种结构上曾发生过巨大的变化,且并非楚国某一区域内的个例。对于这一现象,赵德馨认为,很可能是在春秋末期或战国早期,楚迁都纪南城后实行货币改革,逐步地将铸币权集中到王室手中,集中铸造“巽”楚贝[7];朱活同样认为,楚国早期的铸币权不是集中于楚国政府手中,但他认为楚国以“巽”楚贝来统一楚贝币种的大概时间是战国中期[9]。由于云梦楚王城有明确的地层关系及相对应的年代,我们认为,这种结构上的变化发生于战国中期晚,其导致的结果是“巽”楚贝几乎成了在楚国境内流通的唯一币种,而包括“圣朱”楚贝在内的其他币种楚贝虽偶有发现,但总的来说,它们似乎已经退出了流通领域。
本次所出的“圣朱”楚贝数量较大,形制一致,重量相近,绝非通过流通之后收集起来的,而应是同时期铸造后未经流通便藏于地下。如上述推论无误,那么太湖楚贝的年代应当不晚于战国中晚期,这是该批钱币的年代下限,我们还需探寻其年代上限。
太湖县位于安徽省西南部,古时为皖国,春秋时期被楚国所灭。《太平寰宇记》舒州注:“今理怀宁县。春秋时皖国也,春秋时楚灭之,为楚东鄙。”宋时舒州领有怀宁、宿松、望江、太湖及桐城五县。在楚庄王时期,太湖县及周边地区即属于楚国的疆土①赵炳清《楚国疆域变迁之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2月。文中有:“庄王时期,楚国东线大抵沿沙水至州来,巢到大江,其界限以西的淮水流域都属于楚国的疆土。”。共王时期,申公巫臣叛楚奔晋,并出使吴国,“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置其子狐庸焉,使为行人于吴。吴始伐楚,伐巢、伐徐”。随着吴国的强大,吴、楚两国在江淮地区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争霸战争。公元前506年,吴师入郢,使楚国几近亡国。两年后,楚舟师、陵师又在番、繁阳再被吴人所败。楚国经历了这两次沉重的打击后,失去了大片国土,此外,吴、楚双方争夺已久的江淮地区也被吴人占领。至此,楚国东部疆域大大缩小,汝水之北、江淮之间尽皆失去,其东界大致以今河南上蔡、汝南、正阳、息县、光山至大别山一线为限。太湖县地处大别山东南麓,春秋晚期时的楚国势力已退居大别山以西。春秋末至战国初,越国灭吴国,原属吴国的江淮地区归越国,直至战国中期楚威王大败越人后,楚国才占领了原来长江以北的越国疆土[10]。由此可见,在春秋晚期至战国中期之间的一段时期里,太湖县地区先后被吴、越两国占据,战国中期之后方才重新属于楚国。
前文已提到,有文楚贝的出现时间在战国早期,这时的太湖县地区尚属于越国的范围,楚国货币恐难以在此流通。战国中期,在楚威王败越之后,楚文化随即成为这一地区的主体文化,有文楚贝也应是同时期进入该地区的。这时的楚贝币种结构尚未发生变动,“圣朱”楚贝和“巽”楚贝都应出现于太湖县地区。到了战国中晚期,楚贝的币种结构开始发生变化,包括太湖县在内的整个楚国都开始统一流通“巽”楚贝。由此来看,“圣朱”楚贝在太湖县地区流通的时间仅限于战国中期至战国中晚期之间。这样的话,战国中期即是这批楚贝的年代上限。
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与这批楚贝一同出土的还有一件青铜鼎。该鼎残损严重,发表的材料中仅见鼎足标本一件[11],长16.5厘米,呈细长条形,足部外撇,为扁圆形(图2)。依据向桃初对越式鼎的分型,这件鼎足属于越式鼎中的Bc2类Ⅱ式,是江浙地区最具代表性的越式鼎造型,流行于战国中期[12]。因此,结合青铜鼎的年代,我们认为太湖县出土的这批楚贝的年代应该为战国中期。
通过这件鼎足,我们可以从中一窥该地区内越楚文化的交流。自勾践灭吴到楚威王败越,越国占据了包括太湖县在内的江北部分地区长达140年,并对该地区的文化面貌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战国中期,楚国败越后,西来的楚文化与本地越文化在这一地区不断交融。以太湖县出土的这批器物为例,时代相同的越文化铜鼎与楚国货币一同出土,这说明两种不同文化属性的物品应同属一人。同样的例子亦见于枞阳县旗山墓地,旗山战国墓M18是一座战国中期的中小型楚国贵族墓,墓中出土了一件吴越文化中常见的青铜句鑃[13]。此外,旗山战国墓的部分战国中晚期楚墓中还见有随葬越式鼎,印文硬陶、原始瓷瓿等吴越文化典型器[14]。由此可见,越楚文化在这一地区存在着广泛的交流。
图2 铜鼎足
太湖县出土的这批楚贝规整厚重、币文清晰、工艺上乘,可以视为楚国铸币业繁盛时期的代表,是我们研究楚国货币制度发展的重要资料。通过对这批材料年代的再探讨,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有文楚贝在不同时期从多元到一元的演变情况。此外,越式鼎和楚国铜贝的共同出土,也为我们研究越楚文化间的交流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