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贤杰
作品54是与作品53一起于1806年出版的,可是它没有题献。贝多芬第二次采用F大调所写的这首奏鸣曲从来就没有十分流行过,可能它是最少被演奏的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了。首先,它夹在作品53“黎明”与作品57“热情”这两个巨大的高峰中间;其次,就如丹尼斯·马修(Denis Mathews)说的那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丝毫不是因为它很平常或很传统,而是由于它极其不符合传统。它并非打算像其前后的作品那样探求高度和深度,而是开发了其别具一格的超然幽默。”
这首奏鸣曲写于1804年的夏天,那一年的早些时候,为了便于完成歌剧写作,贝多芬搬到了一个新的地区,然而他对于新家的条件并不满意,歌剧的写作也不顺利。1804年3月他在写给剧院秘书约瑟夫·松莱特纳(Joseph Sonnleithner)的信中说道:“因为在我目前的家中,仆人只能睡在厨房里,我现在已经有三个仆人——并且第三个仆人不会作长期留下的打算,除了所有这些不便……我不想再花费一个小时在这个无底洞里。”①写于同一时期的作品54的奏鸣曲没有获得很多认可,究其原因,纳盖尔认为,由于贝多芬正忙于歌剧《费德里奥》的创作,作品54“没有取得任何真正的成功”。罗曼·罗兰则写道:“在这里,贝多芬主要解决的是技术问题,没有特别注意音乐或表现力的思索……”与此相反,克列姆辽夫认为它“绝对不是没有形象性,只是它的形象不够鲜明,有点儿神秘莫测”。布伦德尔说它是“一部奇怪的作品,常被人低估。这是一部让内行、让十分熟悉那些著名奏鸣曲的人听的作品”。托维认为它是“格外地优美”。而罗森认为“其中隐含的诗意不容易被察觉”。戈登威泽尔则发现“它恶毒的幽默感所具有的那种蓄意的生硬,预示了普罗科菲耶夫的风格……”众多名家对同一部作品,却是各有各的说法。这正好说明了,这是一部与众不同的作品,其音乐语言与形式结构在许多方面是不合常规的。
除了比较简易的作品49的两首奏鸣曲,这部奏鸣曲首次确立了两个乐章的结构形式(其后还有作品78、作品90与作品111)。它的第一乐章是“小步舞曲”的速度;第二乐章犹如“无穷动”式的托卡塔。
第一乐章,小步舞曲速度(In Tempo d’un Menuetto)。作为奏鸣曲的第一乐章,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呈现。第1至4小节,旋律在三个八度上,由低向高展开,左手的和弦则是由根音,到第一转位,再到第二转位。第5至8小节,重复了前面的乐句。第二乐句比第一乐句长了一倍(第9至16小节),却也是在三个八度上,由低向高展开,并且也是绝对地重复了一次。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非常规整的结构:1+1+2小节,1+1+2小节;2+2+4小节,2+2+4小节。开头的24小节,每一个乐句都是落在弱拍上,情绪是优雅而高贵的,如同上流社会那种殷勤而刻板的风度,克列姆辽夫将其称之为“犹如一系列的鞠躬行礼……好像是有礼貌的自以为是”。这种安静雅致的小步舞曲被接下来的一段所打断。
第25至38小节,突然在属调上闯入的左右手八度与六度音,sempre forte e staccato(始终强奏与断奏),三连音的节奏,喧闹而粗暴,兰兹说这里是“八度的森林,一个接一个堆起来,排除了任何旋律的因素”。然后毫无征兆地,从第39小节开始,在降A大调上重复了这一乐段,一直到第55小节才逐渐在低音区消失。布伦德尔是这样解释这两个主题的性质:“我把那两个主题叫作‘美人’与‘野兽’;观察这两个主题如何互相作用很有趣。等到两个主题回复时,比例已经完全不同。”
但是,当第一个主题重复出现时(第70小节起),它有了更多的装饰音。而且可以感觉到,这些装饰音不是外部的装饰,而是原生性的。它的再次重复(第107小节起)则有了更加厚重的装饰,出现了六连音与三十二分音符,并且扩展出一个八小节的终止段。在Adagio与延长记号之后,类似于小步舞曲的主题重新响起,但这次有了改变,成为四小节一个乐句,在装饰性地重复之后,一个柔和、号角式的动机把第一乐章引向平静的结尾。这个乐章的戏剧性内容是肯定的。布伦德尔将其称为“一个喜剧”,克列姆辽夫说:“它展示了两种音调的公开冲突,一种对另一种的影响和最后的‘结局’。但再要进一步用文字来具体说明它的形象构思是极其困难的。也许,它的构思就是表达创作过程本身。”
第二乐章,小快板(Allegretto)。这一乐章的音乐形式与内容较之第一乐章更为奇异,它完全不像贝多芬的其他作品。这是一首以连续十六分音符音型构成的托卡塔式曲子,从不停歇的十六分音符给予这个乐章一种“无穷动”(Perpetuum Mobile)式的动力。洛克伍德说,这个乐章的确具有如此特征。“但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是一次开创性的实验,塑造出极为独立的主题乐句……”
它的开头三个小节,在左手与右手上面,贝多芬都标记了dolce。因此布伦德尔认为它根本不是托卡塔,“它给我更多的联想是流水,是不同层次的光、色和流体动力”。丹尼斯·马修说它“以柔和又压抑不住的首创精神在相距遥远的调性上奔驶……让作品26的末乐章也相形见绌”。
开头的二十个小节以分解六度在F大调上展开,结束在C大调之后反复,第二次的结尾引向A大调。克列姆辽夫认为这里“没有主题,听觉什么也抓不住,它一直在含糊不清的旋律和声的轮廓中漫游”。戈登威泽尔则说它“浸透了恶毒的幽默之情……绝对不应当削弱力度变化的对比”。除了开头三个小节的两个dolce,贝多芬在这段二十个小节的谱面上,还另外标记了十二个力度记号(p与sfp以及sf)、三个cresc.与一个decresc.,总共是十八个记号。毫无疑问,准确地按照贝多芬的详尽的表情与力度记号演奏,是掌握这段音乐的关键。第21小节起,也就是反复记号之后,在降B音上的颤音之后,没有任何先兆地,进入了A大调,六个小节之后,转入d小调,接着是一系列的转调。此时的力度对比显得更为强烈:从f到突然的p,甚至是ff至p。第75小节进入降D大调的属调降A大调,出现了一个四小节的新的动机,贝多芬连续两次标记了espress.(有表情地)。此后是更为频繁的转调,并且都是以属和弦的形式出现:降D(第84小节)、升F(第87小节)、B(第89小节)、E(第90小节)、A(第91小节)等调的属和弦,以此类推,一直到第95小节进入F大调的属和弦,在这个和弦上它延续了十六个小节,引入音量更大的再现部。第162小节开始的尾声将“无穷动”的节奏加速(Piu Allegro),在低音持续音上展现出全方位的力量。金德曼指出,这首奏鸣曲的重要特征在于“表现出深刻而尖锐的对比或冲突”。
“热情”与“黎明”这两首奏鸣曲从不同的方面将奏鸣曲式推向了高峰,从总体情绪上来说,f小调的如晦“热情”,恰好是C大调的明媚“黎明”的对立物。托维曾经指出,这首《f小调钢琴奏鸣曲》是“贝多芬唯一的一部所有乐章皆带有悲剧性的严肃作品”。②不过,它与《“黎明”钢琴奏鸣曲》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即在思想情感的深度与广度方面,超越了它们之前的作品。其标题“热情”虽然并非出自贝多芬,却相当贴切并且流传至今。这首规模巨大的奏鸣曲的创作延续了数年,第一乐章保留下来的草稿显示,贝多芬经过一番复杂的探索之后,才设定了第二主题,而在前两个乐章的草稿完成之后,贝多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末乐章主题,1804年夏天,与他的学生里斯(Ferdinand Ries)在树林中散步时,他一直在哼唱着,当学生问他这是什么时,贝多芬说“这个奏鸣曲最后一个乐章的主题占据了我”。当天晚上贝多芬回到家里一直在钢琴上演奏,完全忘记了旁边还有学生等他上课。车尔尼指出:“直到作品106出现之前,贝多芬一直认为这是他最伟大的奏鸣曲。迄今为止人们普遍认为,这首作品代表了对一个有力而庞大的乐思进行发展的极致。”
第一乐章,很快的快板(Allegro assai)。如果说,作品54第一乐章开头的主题,是从属音上行到主音(C—E—F);那么这首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则是从属音下行到主音(C—降A—F)。第一个弱起小节的两个音符——c与降a,贝多芬把降a音写成了十六分音符。阿多诺(Theodor W.Adorno)在他的笔记《贝多芬:音乐哲学》中写道:“这表示第一个音符必须拉长。同时,十六分音符绝不可以掉落。秩序井然的存有的宁静中,出现了辩证性的不安。最后一个音符不加强。”
前两个小节以f小调三和弦为主干,左右手相隔两个八度陈述,沿着琶音由低而上,造成一种“中间空”的音响,让人警觉与期待,后面两个小节的和弦与颤音,则蕴含着哀伤与祈求。贝多芬写了一个长达四小节的连线,这个四小节蕴藏着奏鸣曲此后赖以发展的内核。第二乐句更加强了前面的张力:它在高一个半音——降D音上开始,并且结束于f小调的属调(C大调)上的那不勒斯六和弦。重新回到f小调之后,我们看到这里贝多芬使用了“紧缩法”,将四小节乐句压缩为更短的单元(第9小节),此时出现了典型的“命运”节奏动机,它也是贯穿整个第一乐章的三连音基本节奏的初现。车尔尼简明扼要地指出:“在这里,除了极少的几处之外,对节拍的严格遵守是最起码的演奏要求。”几乎所有后来的分析者都重复了这一要求。罗森还注意到,第1至8小节的两个乐句都必须是极弱(pp),不能有渐强,而且这两个乐句的首尾音都是有八分音符的休止符,应该精准地弹出比较短的收音,包括后面的“命运”动机,也是有断奏记号,在这个情况下,一直到第12小节的所有句子都是短促的收尾。他认为做到这点非常重要,能够使得这一段开始的音乐有一种“保留的、清醒的,甚至几乎是干巴巴的音响效果”,从而使后面以强奏出现的分解琶音(第14小节)具有更强烈的效果。
在降A大调上出现的副部主题与主部主题,具有相同的音调与节奏特征(第39小节),它的附点节奏小音符同样是十六分音符。如果按照八分音符去弹,就会丢失其节奏动力与性格特点。它很短,dolce,在三连音的背景上出现,只有六个小节,它所带来的从容愉悦很快消失在沉思般的颤音中,音阶式的下行引向在降a小调上的暴风雨般的结束部。戈登威泽尔告诫道:“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演奏者不要改变速度。一切速度的对比贝多芬都写得极端精确。”
呈示部没有如通常的那样有反复记号,而是直接进入发展部(第66至135小节),它是本乐章最为庞大的部分。在发展部中,主部主题与副部主题都是以完整的形式出现,但此时它们却获得了全新的内涵。由于呈示部结束在降a小调上,发展部是从降F大调开始的,但是这里我们看到主部主题在以同音异名的E大调上出现,然后转入e小调。这是一个偏离本乐章的主调f小调极其遥远的调性关系(罗森曾经强调过此种“激进的”转调方式对19世纪30年代的作曲家,例如肖邦和舒曼的影响)。稍后它经过c小调、降A大调,引入降D大调上的副部主题,此时的副部主题不再有安宁温和的特性,而是充满了呐喊与激情,它经过降b小调与降G大调,由一路上升的模进达至顶点的G音(第121小节),正当它期待着最终的解决时,突然被暴风雨般的减七和弦琶音所打断——它以极强的力度延续了七个小节;四个音符的“命运”动机再次出现。重复四次之后,它减弱为在f小调属音上的持续音(第134小节)。
再现部的进入,在三连音持续音的背景上,获得了奏鸣曲中前所未有的动力性,这种三连音节奏型几乎一直维持到主部的第二次进入(第152小节)。这次在F大调上的主题明朗而有力,而副部也是在F大调上。因此克列姆辽夫认为再现部不是简单的重复,“贝多芬发现了独创、朴素的手段来展示事物变化的状态”。
第204小节开始的尾声,再一次采用了主部与副部的主题材料,并且它的结构几乎与发展部一样长。主部主题转入降D大调,引出副部主题,它激动不安,很快被激流般的琶音所中断,它狂暴地横穿键盘的高低音区,延续了整整十七个小节,最后消失在属七和弦上,“命运”动机这次的出现变得非常朦胧而遥远,充满了疑问。回应它的是四个坚定的和弦,在“更快”(Più Allegro)的终段中,副部主题在f小调上出现,此时它已经完全改观了。犹如车尔尼所描写的“暴风雨之夜海洋上的浪涛和远处的呼救”。阿多诺如此描写这一段音乐:“第一乐章尾声里的‘灾难’如何发生。降G音(第243小节)是假进行,切断和声的流动,和声尝试再现,但被‘异议驳回’,降G音第二度露面(第246小节),这回似乎获得集体支持。”
最后,副部主题孤零零地以单音越过六个八度,消逝在最低音F上,力度记号是贝多芬奏鸣曲中以前罕见的ppp。彪罗强调,结尾不需要任何渐慢。
从第204小节开始的庞大的尾声长达五十八小节,几乎占据了整个乐章的四分之一,如此,第一乐章的四个部分——呈示部、发展部、再现部与尾声,形成了几乎相等的规模。并且,这四个部分代表了戏剧冲突的四个阶段,把奏鸣曲式的动力提到最高的紧张度。正如克列姆辽夫指出的:“逻辑性、前所未有的力量、简练的手段和构思的统一使‘热情’第一乐章甚至在贝多芬的创作中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乐章是贝多芬将音乐形式与其内容达到高度统一的一个典范。
第二乐章,稍快的行板(Andante con moto)。其速度标记“con moto”表明作曲家不希望演奏得过于慢。它由主题与变奏组成,而“行板”需要足够的动力引出变奏。它是夹在两个暴风雨般的乐章之间的情感绿洲。主题是安宁的合唱,带反复的二部曲式,开始的四个小节的旋律,贝多芬只用了两个音符:降A与降B音。后面的四个小节也只有两个音符:降D与C音。节奏是以四分音符为基础。第一变奏仍然在低音区,但是左手发展出了一条歌唱性的低音线条,形成了八分音符的切分节奏。第二变奏以十六分音符进行,而第三变奏则变为三十二分音符的节奏。戈登威泽尔指出,这里的三十二分音符的速度,决定了第三乐章的速度:末乐章的十六分音符应该等于第二乐章的三十二分音符。随着律动的加快,音区也一路上升,力度达到了ff,此后右手在最高音以音阶下降到乐章开头的和弦(第80小节)。这最后一个变奏,主题不再反复,但是在左手出现了宣叙性的进行,并且主题旋律每两个小节以高低八度的方式呈现,结束在一个分解减七和弦上,这个和弦又在高八度上延长。它暗示了末乐章的对抗性,并且通过连续十三次反复,直接进入末乐章。
第三乐章,不过分的快板(Allegro ma non troppo)。就像在第二乐章中,贝多芬写了“不要过分慢”一样,这里他警告演奏者“不要过分快”。戈登威泽尔认为“它所蕴有的巨大潜力由于过快的速度会失去其深长的意味,而且会有‘跑马’曲的技巧性”。
它是奏鸣曲式快板。第一主题的十六分音符由分解的和弦与级进的音阶构成(第20小节起),有一种“无穷动”式的进行,并且与第一乐章一样,第二乐句升高了半音,在降G大调上。第二次反复时,左手出现了一个新的动机。
在第76小节开始的第二主题,是音阶式的,它在属调c小调上,强调了一个降Ⅱ级的降D音。持续了二十个小节之后进入结束部,它由两次四小节的乐句变为四次两小节的乐句,它没有结束在主和弦上,而是出乎意料地落在一个减七和弦上,由此进入发展部。
发展部以第一主题为原型,在下属调降b小调上展开了32个小节之后,出现了一个新的插部主题(第142至157小节)。它是切分节奏,以sfp强调其严峻而非多愁善感,通过模进转入f小调的属调。第158小节返回f小调,为进入再现部作铺垫。
再现部的主题在第二次重复时,右手出现了一个对位性的动机。第二主题则回到了主调。发展部与再现部有反复记号,这是必须遵照的。贝多芬在手稿上以很大的字母书写了“第二部分演奏两次”(La seconda parte due volta),一些钢琴家似乎将其忽略。罗森认为贝多芬是非常严肃地对待这里的反复的,因为反复可以造成一种回旋曲式的印象,尤其当主题在主调,属调与下属调上反复出现的情况下。
尾声的速度是急板(Presto),出现了全新的主题材料,它在f小调上,然后在降A大调上重复。金德曼说:“它从一个跺脚舞蹈溶解为一片狂野奔放的音响激流。”第一主题再次出现,但是它变得更为紧凑、更具张力,它直接冲向最高音区,然后激流直下,结束在三个和弦上。尤德(Uhde)形容“它仿佛代表着一种英勇而徒劳的尝试,用以摆脱承载着毁灭征兆的疾驶音流”。而托维对这个乐章的描写是“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悲剧的热情正迎着死亡冲去”。(待续)
注 释:
①Anderson Emily,The Letters of Beethoven.3vols,p.107—108, London:Macmillan,1961.
②Donald Francis Tovey,A Companion to Beethoven's Pianoforte Sonatas.p.169, ABR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