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岳汉
山城印象
世界上从来没有平坦的路。
你,便径直选择了任意起伏、任性而为的山。
自己也便成为了山。
高高低低。错错落落。
每一幢兀自凌空耸立的建筑,都是一位闪亮登场的名模。
在这个并不怎么讲究规整划一天然的舞台上,她们都能从容自如地寻找到展示自己的最佳立足点。
丰姿绰约的气度。自在自信的神情。
何况夜里。一排排亮起灯火的窗口,集合成大大小小、名目繁多的星座。不分天上人间。
谁也不否认谁的存在。
谁也不掩盖谁的光芒。
智慧。风采。个性。荣耀……全都错落有致地,极其合理地,散布在极其广阔,立体多维的空间里。
任那些闪忽、多情的星眸,在一碧如洗的长空,自由地交相顾盼;
任那些超凡出众的才华,在互不遮蔽、互为映衬的天地间,纵横驰骋。
礁石上的扳罾者
偌大个海,哪儿没个张网处?
不似沿着海滨走东窜西的撒网者,把半膝深的一带浅滩犁得哗哗直响,撒开一个个互相涵盖,或是互不相关的圆,去捕捉水面下潜在的、若有若无的机遇。
扳罾者。选择水深浪缓所在,依礁傍石,悄然布下潜伏待命的网。
时光为饵。以隐逸者的姿态,淡化一个精心设置的谋略。
于是,在几根木棒、竹竿勉力支撑起的风雨篷下,默默地,偃卧一架古铜滴漏。
静候。偶尔的泼剌声。
水面上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水花泡沫,漾起异乎寻常的神秘波纹,时不时传递来引人注意、可疑的动静……
沉潜的守候者,经受着生性轻佻且来历不明的鱼,蓄意挑逗,多方的刺探,诱惑。
然而,只是静候。
午后阳光扎眼。推波助澜的风,在它主宰的大海虚拟的网络上,散布些随起随息……太平……无事……之类不负责任的流言。
是时候了。猛地起罾。
手脚并用,是力的爆发;扳轮飞转,受力拉成弓形,如四爪张开的罾竿抖落一线线湿漉漉的水珠迅速向上提升,与猛然惊觉、企图逃离作案现场的落网者,展开速度与时间的争夺。
一露底,嘎地挂住。
时机与分寸恰到好处地把握。
而后。不慌不忙地,操起身旁休闲待命的那把套马杆似的长网勺,踏上瘦骨伶仃的独木桥,于浪扑水溅中一个来回,把内心掩饰已久的一份冀盼,兑换来鱼篓中泼剌剌响,烂银般滚动耀眼的收获。
人与鱼,生存智慧的一次较量。
抑或是,寻常人生的一场游戏。
野 渡
“嘎”的一声!
从大山深处蹦蹦跳跳走过来的那条乡间小路,一到这里,骤然间就被绷断了。
如此柔细的琴弦,经不起脚下一江浩荡汹涌的弹拨;
而在这上下十里惟一的渡口相逢,却是一生难得的机缘呢。
我们不会路人般擦肩而过。
我们,必须一起聚集在小河边,向停靠对岸的渡船公,轮番地高声呼渡;
我们,必须在只有几块凌乱的踏脚石,显出几分原始荒凉的渡口,一起来回踱步,耐心地等待;
我们,必须一起踏上刚剛从对面驶过来,靠岸,然后抛锚泊碇,晃晃悠悠的那同一条小小渡船。
从此便须臾不可分离,注定了共同的命运。
我们将一同起锚,撑篙。
挥桨。启程。
一起,对坐在随波晃荡、窄窄的船舱里,天南地北地谈笑,或是在桨声灯影里,默默地,相视,相守。
一起,倚靠在鸭尾巴般勃然翘起的船艄,循着那道波光闪烁的航迹,向逐渐远逝、逐渐模糊的光景流年,缱绻地回眸;
或是,双双并立视野开阔的船头,朝着新奇、未可知的前方,极目远眺。
一起,箭矢般地驶向狮吼雷鸣的中流,与命运之蛟作生死沉浮的搏斗。
一起,躺在风平浪静、粼波潋滟的水天间,悠闲自在地漂流……
人生难料。
我们能如誓,如约,一起抵达烟雨朦胧、远在天涯的彼岸么?
海上落日
水天相接,烈焰腾烧。
独自漫步吹拂着咸腥海风的一带平软沙滩,我看到轻描淡写的海天边际线上方,悬吊着一颗摇摇欲坠,熟透了的太阳,
迟缓,而安详地,
躺进另一颗在海面上漂浮挣扎,即将要沉没,即将要熄灭的太阳的怀抱里。
(久别重逢,还是最后的诀别?)
亲密无间地,拥抱着。
不消片刻。它俩就在热烈的拥抱中熔化,融合成同一颗缓缓地陨落的太阳,一起踏入清净无为、万有同一的境界。
不见仙子凌波起舞。
唯百鸥于此翔,集。
而此刻,那些散布滨海,被起起落落的潮汐重重包围、困扰不已的大小礁石,如一群被激怒的黑脊白腹的巨豚,狂呼奔跃不已,拒绝在暮云压顶、恶浪喧嚣中沉没。
一匹匹篇幅浩大、光芒闪烁的金波,轻轻地抖开来,抖开来……
然后,轻轻,轻轻地覆盖了它们。
(谁,高举起一支引领它们从容地走向归途的烛光?)
苍凉空阔的海面,隐隐传送来阵阵似告别、似祝福,低沉婉约的颂歌。
始于朝霞满天、万目同瞻的伟大辉煌啊,
此刻,已渐渐归于温和,肃穆,平淡。
浪击船舷。
温柔地,絮絮地诉说。
依然心怀不平似的,夜潮,水怪般从遥远昏暗的海面上,一浪咬一浪汹汹然卷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扫荡掉散落在我身后空寂的沙滩上,所有杂沓纷纭的足印,以及孩子们用稚嫩童心堆造的那些迷宫、砂堡。
晚归图
对岸山顶突然着火!
红焰飙升,亮彻纯净的蓝空里,被谁的一只黑手随意涂抹一笔焦糊糊的木炭?
而纵火者已亡命天涯。
那人迹罕至的野岭上,被供奉了无数个世纪的一尊锈蚀的青铜鼎,正被残酷的夕晖一点点地灼烤,消溶。
火,源于火。毁于火。传统、庄重的例行仪式,向火的崇拜者们昭示:楚国某位失去都城的王者后裔或是旧臣,曾经仓惶逃避至此,而后悲怆地陨落。
羽影焚烧。黑絮翻飞。
夜色。这条扭曲着行进的巨蟒就此趁虚而入,贪婪地,吞噬满江鳞片漂浮、闪烁不定的波涛,沙沙沙地奔蹿至远方水天间渐趋模糊的疆界。
青山。碧水。
轻舟。白帆……
一个个浮动、明亮的词语,都被这攻城略地、长驱直入的暮色,随手写进它日记中的一行短句。
而半空中,那些崇尚自由的鹭洁白轻灵的翅羽,一律被渐凉渐沉的晚风暮色,锤炼成一颗紧咬一颗、列阵冲刺的铅弹,以殉道者一去不还的气概,迅疾而惶然地掠过即将要全盘陷落的江面。
夜的逃离者,纷纷寻找着夜的窠巢。
于是,我身旁一株蟠干虬枝的千年古松上,遂栖落许多跃动、聒噪的精灵,有如一树争相开口说话的果实。
然而,它们不甘就此安歇。
扑棱棱,飞起。环绕巨伞般撑开、葱繁茂密的树冠,低低地结队盘飞。
落下。又飞起……
一群情绪激昂、秩序混乱的抗议者!
叽叽喳喳。争辩,质疑:一天时光,果真就这么过去了么?
接受既成的现实,总是这么艰难。
渐渐地,在夜硕大而温软的窠巢里,惟闻喋喋咂咂、咻咻不已的涛声了。
谁,浪吮夜之丰饶?
所有,夜的逃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