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南 崔莹
1982年前后,日本摄影师、翻译家秋山亮二经历了自己人生中一小段念念不忘的“中国奇缘”——受小西六写真工业株式会社的委托来到中国,拍摄一组关于“中国小朋友”的照片。
当时,秋山亮二家中正好有一双念小学的儿女,怀着“不论在日本还是中国,背负着未来的就是小朋友们啊!”的念头,他完成了一份相当“奢侈”的拍摄计划:先后5次前往中国,每次两到三周的时间;拍摄地点不仅限于北上广等大城市,后来他还前往了当时外国人少有机会去的海南省、内蒙古自治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等。
在12个地点,秋山亮二拍摄了近8000张彩色照片,筛选110多张出版了《你好小朋友》摄影集。
也正是这样一个机缘巧合,秋山亮二用朴实的抓拍手法,生动地定格了1980年代中国孩子们明亮、纯真的笑脸,以及1980年代初刚迈入改革开放大门时,一个市井、鲜活的中国。
近幾年,《你好小朋友》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经常被疯狂转发,是因为它丝毫不差地重现了七零后、八零后两代人集体记忆中最可爱的童年细节: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总是喝不够的橘子味的汽水,冰凉了双手依旧抱在怀里;做眼保健操时,总喜欢偷看其他伙伴闭目时的样子……它让已经挥别童年的七零后、八零后又重温了童年的感觉;另一方面,这组作品拍摄之后的30多年,也是中国发生巨变的30多年,照片中的那份真实与温情,让人怀念。
时间往往是最神奇的礼物。在东京接受完采访的秋山亮二感慨道:“摄影集里出现的中国小朋友们,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已经成长为多么优秀的人了呢?好想见见他们啊。”当年的小朋友如今已经长大,成为“有故事”的成年人。怀着和秋山亮二同样的好奇,摄影世界联合今日头条、青帅堂,发起一次“寻找秋山亮二镜头下的小朋友”活动。
经过历时1个月的网络寻找(活动在6月仍在进行),话题得到了三百多万的点击,而在众多线索中,也真的找到了多位当年照片中的小朋友。有当年在北京一家饮食店穿着小红袄,如今热爱旅行的优雅女性;有当年站在内蒙古大雪里,开开心心和家中看门大狗一起合影的几姐妹,如今纷纷有了自己的孩子;有当年为秋山亮二写下“中日儿童友谊万岁”的小男孩,如今考上医科大后,成为了一名医生;而一起午餐时,吃得正香的男孩,如今成为了产品设计师……面对镜头,他们纷纷抱着小时候自己的照片,与旧时光的自己重逢。
秋山亮二:当时我还是三十几岁,处在非常想拍照片的时期。所以,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不仅可以来中国,还可以尽情使用胶卷进行拍摄。工作的内容就是随意拍摄自己喜欢的东西,基本上也没有什么限制,因此我觉得非常开心。
秋山亮二:在拍摄《你好小朋友》之前,我曾经参加过几次摄影旅行团,随团有专门负责协调各种事务的人。后来因为在《朝日摄影》杂志工作的关系,也随同读者一起到访过几次,因此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我第一次出国是去印度。为什么是印度呢,是因为我出生在日本,在日本上大学,学的又是欧美历史,于是我突然想,对这个位于地球仪中间位置的印度还不太了解啊。但是仔细想想,我也不太了解中国啊。同样在用汉字,白居易、杜甫等古人的诗词也是作为基础课程学习过,也去过横滨的中华街,而且中国并不是相隔多么遥远的国家,因此我一直以为自己已很了解中国。
秋山亮二:拍摄小朋友是我的一个重要主题。我经常开玩笑说,我喜欢拍摄人像,不过是穿着衣服的人,我不喜欢拍不穿衣服的人(笑)。但是,孩子们是在心理上“脱掉衣服的”,会把自己率真地展现出来。如果眼前有这样的小朋友,我会非常开心,也会立刻进到那个世界里,仿佛变回到儿童时代。对于我来说,这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
在有人找我来中国工作之前,我因为公司(小西六)拍摄日历的工作,去过几次欧美。在美国主要拍摄大峡谷什么的,小朋友并不是拍摄重心。但是我还是经常拍摄小朋友,大概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后来有人说,如果拍小朋友,选秋山挺好啊,因此就指名我来拍。
秋山亮二:当时的中国,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日本。同行的中国同事们使用的器材、包,感觉像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甚至比我那时候用的更加老旧。我用着比他们好的东西,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已经被超越了。真的是好怀念啊。吃的东西很好,住宿也完全没有觉得不舒服。我当是觉得真是个非常棒的国家。
秋山亮二:那倒是没有。照片是不需要语言的。电影需要花长时间辛苦拍摄,但照片是拍摄瞬间的东西。只要看对了,立刻就能找到想要拍摄的瞬间。
中国很多读者都非常喜欢这些孩子的照片,因为孩子们在玩耍中的很多可爱细节都被您捕捉到了,大家都被这些细节打动。能谈谈在拍摄时,您的想法吗?
秋山亮二:我经常期待惊讶的瞬间。美丽啊,可爱啊,辛苦啊,我乐于看到这些瞬间。我的性格不是能够一直等待的那种,我会一直走,然后拍摄突然映入眼帘的瞬间。我用的是禄莱双反相机,几乎不怎么对焦、完全靠意想就拍的那种相机,能够很轻松地迅速捕捉画面,这一点很棒。
秋山亮二:不认识的大叔,拿着奇怪的东西出现,开始大家都很惊讶,但是孩子们很快就会习惯,忘记了我在那儿,这也是我期待看到的。
年轻时,我很想当透明人。要是别人看不到自己的话,多好啊。孩子们忘记我在那里时,就是那种感觉。
有时候会想,无论去哪儿,为什么大家都能这么接受我呢。如果是日本的话,孩子们会更小心,家长们也会说些什么吧。在中国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出现奇l圣的外国人,来拍照片,孩子、家长们都没有任何抵触。他们完全没有感到恐怖危险什么的,这让我很开心,也很欣慰在拍摄的过程中没有给大家添很多麻烦。
秋山亮二:接待我的机构会费心给孩子们系上漂亮的蝴蝶结,涂上口红,等着我去拍。虽然很感谢,但是我更想要拍摄真实的表情。影集里面,也有一些这样孩子的照片,不过还好没有让人感到不协调。
秋山亮二:首先說“谢谢你,让叔叔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如果想要照片的话,我来给你。”
他们现在已经四五十岁了吧,聊的来了嘛。当时我觉得大家学习都很努力,在借书的书店,大家一起读故事。日本也有可以借书的书店,我上小学的时候,1950年左右,5日元可以借到让男孩子们热血沸腾的故事书——《基督山伯爵》《怪盗鲁邦》等。所以是一样的呢,有很多让我回忆起童年的场景。
秋山亮二:有非常大的影响。父亲是很开朗的人。在日本,在外经常微笑,在家沉默不语的男人很多,但是父亲不是这样,在外在家都是很开心的样子。仅有一次,我上小学的时候,说了母亲的坏话,被父亲打了屁股,除此以外,父亲没有对我发过脾气。父亲也经常带我去摄影。所以我真心觉得拍照片的人是很幸福的,就自然走上了摄影的道路。
摄影的方式本身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与其说父亲是摄影师,倒不如说父亲是在书写关于摄影的故事中度过了一生。在生活态度方面,我受到父亲非常大的影响。
秋山亮二:我有两本钟爱的书——《西游记》和《东海道中膝栗毛》。这两本是怎么看也看不腻。《西游记》是小时候读了儿童版本,长大之后又读了原版,两个版本都很有意思。《东海道中膝栗毛》是讲述弥次和喜多两个人的旅行故事。我是做摄影的,和照相机一起旅行,边走边拍遇到的人和事。从这点来看可能感受到了亲切。
当年,作为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您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然后进入美联社,《朝日新闻》做摄影记者,工作一年后又成为自由摄影师并持续至今。在当时来说,每一个选择都是非常需要勇气的。能坚持50年从事自由摄影,也非常不容易吧?
秋山亮二:当时,自由摄影师挺轻松的。杂志、出版社很多,摄影委托也特别多。杂志和书销量好,需求也很多。所以完全没有觉得不容易。只有一个,刚刚结婚的时候,我们夫妻双方都要工作,如果有杂志的拍摄任务的话,大概五六个版面,我的收入是5~7万日元的样子,和当时的上班族月收入差不多。然而,我的工作方式是遇到自己想拍的东西,告诉杂志社的人,对方同意,我去拍,但是,我总是没有什么想拍的东西,所以就没什么工作。于是,结婚一两年之后,孩子出生之前,妻子就和我说:“不多点工作不行啊。”要说艰辛也算有点(笑)。不过我也没怎么反省。
秋山亮二:现在我不再拍照片。最后的工作是2年前的“JR西日本”(西日本旅客铁道株式会社)的工作。那个工作大概需要一周,我说不想用电子照相机,对方说用胶卷也可以,所以我才接了这份工作。我一般不爱用助手,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人做。于是,那时候我就一个人拿着三脚架和器材去拍摄,感觉体力上已经跟不上了,最终还是给邀请我拍摄的人添麻烦了,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不再拍照了。
现在,我主要从事点评照片的工作,为2~3个摄影教室工作,或者为摄影杂志写写连载文章。我以前就很喜欢写文章。
以前拍照片用手指,但是现在我光看就能把照片“拍”下来。从事摄影久了,就算不真拍,光看一眼,场景就会在我脑海里变成照片,所以我已经不需要照相机了。只不过脑海中的照片是留不下的。
作为摄影师,我可能属于懒散的那种。现在就算不拍照片,也找到了可以愉·决生活的源泉——狗和大提琴。我晚上5点开始喝点酒,7点吃晚饭,8点喝杯热牛奶睡觉。
秋山亮二:可能是父亲的遗传,我没有那种把自己的作品流传后世的想法。所以也没有再整理照片。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我觉得照片总有一天会消失的,这样也挺好的。对我来说当下正在拍摄的照片是重要的,以前的照片对我来说已经无法改变。头衔、获奖什么的我也没有兴趣,也不曾看重过去。所以直到这个再版的企划出来,我都没有把以前的照片看得很重。
这本照片集的底片我都不记得放在哪儿了,虽然五分钟就能找到,但也意味着它们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再版的事情一出来,并一步步成真之后,我突然觉得,拍下来了真好。这之前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听到很多人在社交网络对这次的再版表示很开心的时候,我真的是觉得作为摄影师无上荣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