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黉
在5月23~26日的欧洲议会选举举行之前,欧洲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一改往日各自为战的作风,开始“大串联”,意欲统一力量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扩大地盘,并在随后的欧盟机构换届以及未来欧盟发展道路上发挥更大影响。在今天的欧洲,支持民粹主义势力民众的比例从21世纪初的约7%上升至约25%,近半数的欧盟成员国政府中有民粹主义势力参政,而其中绝大多数属于极右翼。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保护主义、种族主义色彩勾起了欧洲建制派精英對20世纪上半叶历史的黑色记忆,共同的疑欧立场也使得他们站到了建制派的对立面。前比利时首相、欧洲自由民主联盟(ALDE)领袖居伊·伏思达直言,本次欧洲议会选举是“欧洲大陆的灵魂之争”。
过去几年中,在各自国内巩固地盘乃至取得突破后,欧洲极右翼党派将目光瞄向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2018年10月8日,法国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国民联盟”(前“国民阵线”党)主席玛丽娜·勒庞在意大利首都罗马与上任不久的意大利副总理兼内政部长、意大利联盟党(前“北方联盟”党)党首萨尔维尼举行会面。这次会面被视作欧洲极右翼政党“结盟”的正式开端。在会面中,除“野蛮的全球化”外,“极权主义”的欧盟成为两人重点批判的对象。萨尔维尼将矛头指向“躲在布鲁塞尔堡垒里的欧洲”,认为“除了紧缩,欧盟没有带来任何别的东西”。两人还强调,“一场民主、和平的欧洲‘革命将成为可能”。
在定下基调后,萨尔维尼与玛丽娜·勒庞分别与潜在的盟友会面,尤以萨尔维尼最为活跃。萨尔维尼与匈牙利总理欧尔班被一些舆论视作欧洲民粹主义运动的两座“灯塔”,两人在2018年8月与2019年5月两度会面,在反移民议题上惺惺相惜,欧尔班更称萨尔维尼为“英雄”。此外,2019年伊始,萨尔维尼还前往华沙并与波兰执政党“法律与公正”党领袖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会面,两人在反难民、反欧盟上颇有共识,萨尔维尼更提出意波两国能够成为“欧洲价值观复兴的新春天的一部分”,终结“法德轴心”在欧盟的统治地位。
而在萨尔维尼的一系列动作中,当属4月8日建立“欧洲人民与国家联盟”党团最为引人注目,这一党团的成立标志着欧洲极右势力“大串联”的正式实现。当天,在萨尔维尼的组织下,一场名为“未来50年的欧洲远景”的欧洲极右翼党派聚会在米兰举行。据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已有包括“国民联盟”、奥地利自由党等来自个12个欧盟成员国的民粹主义政党宣布加入或有意向加入“欧洲人民与国家联盟”党团。
尽管极右势力势头咄咄逼人,但亦有观点认为民粹势力“貌合神离”,不必多虑。一方面,欧洲民粹主义政治光谱从极左横跨至极右,极左突出“反紧缩”,极右则更看重“反移民”。而即便是同属极右翼,西欧与中东欧民粹势力成因不同,在经济以及外交等领域也有明显差别,在对俄政策方面的分歧更是两者联合的巨大障碍。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既为民粹主义政党,必然将本国利益视作优先,在当前东西、南北欧之间矛盾不减背景下,本国优先的民粹间立场对立只会更加激烈。此外,民粹主义势力的领导权之争,尤其是在玛丽娜·勒庞与萨尔维尼之间,也是时隐时现。
2018年12月8日,前白宫首席战略师、总统高级顾问史蒂夫·班农(左一)与法国“国民联盟”党主席玛丽娜·勒庞(右二)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出席一场反对马拉喀什协定的政治活动。
但在欧洲议会选举的大背景下,“反欧”已经成为了各民粹主义政党抓住的“主要矛盾”。更具体地说,欧盟的建制派精英以及他们所建立并维护的欧盟现有运作机制成为了民粹势力的众矢之的。萨尔维尼等人显然也意识到了各国民粹之间存在的种种立场冲突,因此在这一新的联盟中,试图通过两方面手段“求同存异”,扩大根基。一方面,在口号上保持相对的空洞以确保灵活性,争取尽可能多的同盟军;另一方面,聚焦核心议题凝聚共识。“欧洲人民和国家联盟”试图在议题上找到“最大公约数”,从而发挥最大的合力。就目前来看,推动权力从布鲁塞尔回归各成员国的主权议题,在欧洲外部边界上阻止移民进入、乃至实行对难民/移民实行离岸拘留的“澳大利亚模式”的移民议题,以及保护欧洲文化身份的意识形态议题已成为该联盟的“三叉戟”,直刺当前的欧洲一体化。在民粹势力间存在根本冲突的背景下,通过这种松散的议题联盟方式推进共同目标的实现,或将成为欧洲民粹势力的务实之选。有趣的是,在过去几年中,这种“意愿联盟”的方式也成为了推进欧洲一体化的主要路径。尽管出发点根本不同,但亲欧派与疑欧派却在做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此次欧洲极右势力的“大串联”中,除了萨尔维尼、玛丽娜·勒庞等人活跃在前台外,前白宫首席战略师、总统高级顾问史蒂夫·班农的身影也在暗处若隐若现。借助民粹势力打击欧洲一体化进程,颠覆现有的欧洲政治秩序,从而更为全面地打击“全球主义”、复兴民族主义成为班农瞄准此次欧洲议会选举的重要考量。在2017年8月从白宫离职后,班农便将其主要精力放到了欧洲。
从某种意义上讲,极右翼联合在最初即是由班农推动运作的。2018年夏天,经英国脱欧始作俑者、独立党前主席奈杰尔·法拉奇介绍,班农决定将比利时人民党领袖莫德里卡曼所成立的“运动”基金会作为“作战室”,帮助民粹政党备战欧洲议会选举。在此之后,班农动作频频,先是在六个欧洲国家巡回演讲,又与莫德里卡曼商定极右翼联盟的“誓师大会”,意在激励民粹势力结盟以在欧洲议会中扎牢根基。这一系列动作也被视作是本轮欧洲极右势力联合的起点。但班农的最初努力却遭到来自包括法、德等国民粹势力的抵制。玛丽娜·勒庞就曾表示,“班农不是欧洲人,而是美国人”,“只有来自欧洲的政治力量可以塑造欧洲、拯救欧洲”。民粹主义势力自身所具有的排外情绪不允许来自域外人士的指手画脚。
受挫后的班农迅速调整活动方式,从台前转向幕后,转借萨尔维尼的影响力出面“串联”民粹势力。班农将“作战室”改造为“俱乐部”,坐落于布鲁塞尔郊区的“运动”基金会成为民粹领导人会面、交流的场所。班农则从原先的冲锋陷阵转为为民粹势力的宣传、动员、选举策略出谋划策。而作为最初加入“运动”的民粹主义领袖之一,萨尔维尼代替了原先班农的角色,出面主导欧洲民粹联合。欧洲民粹势力亦接受了班农的这种做法,德国选择党于2019年4月邀请班农赴柏林参会,玛丽娜·勒庞更是与班农保持着密切的沟通和联系。通过这种方式,正如他在美国所做的,班农谋求把极右翼、种族主义的诉求合理化,并带到欧洲政治舞台的中心。
如果密切关注近年来欧洲极右翼政党对待欧盟的态度变化,不难发现,当前各极右翼政党在涉欧议题上已经完成了一定程度上的“现实主义”转向。在逐渐放弃了“脱欧”、进行“脱欧公投”等口号后,当前极右翼势力转而要求欧盟进行根本性改革。这种转变有两方面原因:其一,伴随着极右翼势力的参政乃至执政,他们逐渐意识到欧洲一体化进程早已“内嵌”于各国政治经济外交的方方面面,强行脱欧只会造成本国的一片混乱,影响到自身在国内的地位。英国脱欧的混乱局面即是反面典型。另一方面,绝大多数成员国的民众对于欧盟的认可并未消退,甚至不降反升。最新一期的“欧洲晴雨表”显示,三分之二的欧洲民众对于欧盟持积极态度,是1983年以来的最大值。欧洲民众虽寻求变革,但并不反欧,民粹势力亦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一体化的支持者们以及欧洲精英们可以松一口气,务实的民粹主义者无疑更加可怕。如班农等人所设想的,极右民粹与其他疑欧势力的目的是“以否定的方式”控制欧洲议会,破坏、阻挠欧洲推动一体化前进的任何可能性,甚至使欧盟陷于瘫痪。但以自己的思路重塑欧洲或许是萨尔维尼等人更远大的目标。在确保疑欧势力在欧盟中的话语权前提下,抓住欧洲主流精英们的意见分歧,适时在主权、移民、意识形态乃至保护主义等核心议题拉拢保守势力中的激进派,萨尔维尼们或将有机会塑造出一个带有更多保护主义、排外色彩的“暗黑欧洲”。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