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
老同学忽然联系我,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能不能推荐一些流食做法?”
我列举了一两样常规做法,他又发过来一句话:“我爸做了个大手术,以后都只能吃流食。如果还有,再多告诉我几个食谱。”
“哪里不舒服呀?”我打出6个字,内心忽然飘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胰腺癌,十二指肠切除了。”
说实话,我不了解这是个什么病。但一个“癌”字,已讓人本能地生出恐慌来。病人和家属的痛苦,也多少猜出一些了。
对话框里的句子简明扼要,情绪和修饰都被抹得一干二净。隔着屏幕,我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的语气。
但这一切,并不难想像。
工作刚刚稳定下来,房贷车贷都在还,说不定还有小儿嗷嗷待哺……
生活进入一个高速紧绷的状态,它把人逼成旋转的陀螺,一分也不敢松懈。而此时,父母也正在一天天衰老。
他们也许会在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倒下,需要你去跟医护人员沟通、颤抖着双手签字、强打起精神守夜照料;可能还得四处筹钱,找各路同学人脉,求联络医院、介绍名医,天南地北四处奔波。
一夜之间,你就成了顶梁柱。
顶梁柱是什么?
去年8月,我感受过一回。
那段时间,股骨头坏死的公公住到了我们家,每天都要去一家医馆做理疗。
压力不算特别大,也就是交交费用做做饭,得空便带他出去遛遛弯,两个人倒也应付得过来。
但月底的一天,我爸忽然肾结石绞痛,弟弟也阑尾炎发作,父子俩同时进了医院。我妈急得哭天抹泪,担子全部压到了我和先生头上。
记得那天,我们兵分两路,他带着弟弟去办理入院手续做术前准备,我和妈妈在急诊守着爸爸打点滴。
爸爸痛得直冒冷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还不时发出呻吟声,憔悴极了,也可怜极了。这一番折磨下来,他的苍老也隐约露出了痕迹。
我看着他,一颗心揪得生疼。
爸爸在我心中,一直是顶天立地的存在。
他似乎无所不能,能稳稳地为我撑着一片天。可是一转眼,他就双鬓斑白,需要我来照顾他了。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心痛中带着惶恐,惶恐里还透着些哀伤。
因为庇护了你多年的人不能再庇护你了,光阴夺走了他的力量。而你不得不接过担子,以最快的速度长成山峦。
从此后,你就是他们的依靠了。
那段日子,我和先生过得兵荒马乱。
一大早起床做早餐,匆忙吃完后,他带公公去做理疗,我赶去医院送饭。然后各自忙碌,兢兢业业地赚钱,路过菜市场,还得顺手把菜给买好。
医药费、房贷、生活费一齐压下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
张爱玲有句话讲得一针见血,“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但会产生这种孤独感的,又岂止是中年男人?只要肩头有担子身上有责任,谁不是那个孤独的中年人?
我曾接到过一个读者倾诉,是凌晨2时发过来的。
她说:我实在睡不着,也不知道可以找谁倾诉。不如在你这里说说,就当找个树洞。
几个小时前。我和老公闹了个矛盾。因为他下班回来,家里冰锅冷灶。厨房客厅都一团糟。可我也不忍心责怪他,他面容憔悴,眼睛里还有血丝,已经熬夜加班好几天了。想吃口热饭也没什么错。
可这些天,我爸犯高血压住院了,我下了班才去医院换我妈,又忙着接送女儿上下晚自习……
谁都不容易,谁都没有错,可生活就是这样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前些年老人身体好能帮衬一二,日子倒还过得去。最近他们接二连三病倒,我真觉得苦不堪言,可再苦也得撑着啊!
不敢辞职,因为需要用钱;不敢休息,因为事情一大堆;不敢流泪,怕父母担忧;不敢发火,怕影响孩子……
你说,这是不是所谓的中年危机?
我把那几行字看了又看。眼前恍惚出现一个灯下独坐的女人。
她在长夜中辗转难眠,孤独得无所适从,却不忍叫醒熟睡的丈夫,也不好打扰身边的朋友,只能对着一个对话框,把心事说给素未谋面的我听。
中年人的疲乏与悲哀,不外如是。
当然,也有一层光鲜的外表包裹着。
可父母一病,许多东西似乎就被戳破了,然后你发现,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初中语文课本里有篇文章,叫作《散步》。
讲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子去散步。途中经过难走的地方,丈夫便蹲下身背起母亲,妻子也蹲下来,把儿子背在身上。
文章的最后一句说:“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记得当时,我的语文老师说:“你们才十几岁,还不懂这种感觉。到了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就能品出味道来了。”
转眼间,17年倏忽而逝。当我再看到这篇文章,不由泪眼婆娑,只觉得初读不识文中意,再读已是文中人。
最明显的一点是:父母仿佛变小了、变弱了,再也不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存在。
他们开始胆怯,很多事情都要先征求子女意见;不会使用医院的机器自助挂号缴费;开始把吃药列为每天的日常任务……
惟愿接过重担的我们,能够当好那根顶梁柱,稳稳地为老小撑起一片晴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