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父亲丰子恺

2019-06-21 03:25丰一吟
书摘 2019年2期
关键词:批斗册页画院

☉丰一吟

我已算不清在整个“文革”时期爸爸挨了多少次批斗,因为次数实在太多了,数也数不清。况且有的批斗他从来不告诉我们,我只是后来听别人说的。

上海文艺界的四大领导,作协的巴金,音协的贺绿汀,剧协的周信芳,美协的丰子恺,到后来都是上海“十大重点批斗对象”。

漫画家张乐平先生在1981年5月20日的《解放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写的是他和我父亲的事,题目叫《画图又识春风面》。其中关于批斗的事这样写着:

“文革”时期,我们当然在劫难逃。因他(丰子恺)是美协上海分会主席,沈柔坚和我是副主席,他挨斗,我俩总要轮流陪斗,坐“喷气式”,挂牌,一样待遇。有一次在闸北一个工厂被揪斗。我们一到,匆匆被挂上牌子,慌忙推出示众。一出场,使我好生奇怪:往常批斗,总是子恺先生主角,我当配角;而这一次,我竟成了千夫所指,身价倍增。低头一看,原来张冠李戴,把丰子恺的牌子挂到我的脖子上了。我向造反派的头头指指胸前,全场哄笑,闹剧变成了喜剧。

最初爸爸面对批斗,是心有余悸,但后来,他横下了一条心,把批斗看做演戏,夜晚过黄浦江被拉去游斗,他说是“浦江夜游”。一些老知识分子被称为“牛鬼蛇神”,在单位时不让他们与“革命群众”待在一起,另辟一室安顿。这房间被称为“牛棚”。别人坐“牛棚”不堪其苦,爸爸倒练出了一身功夫,把坐“牛棚”看做参禅。别人写每天的思想汇报苦思冥索,久久写不出来,他却一挥而就,因为弄笔头是他的本行。只要学会说假话,这种“思想汇报”是不难写的。但有一点,他的“思想汇报”,从来不牵扯别人,一味自己认错。有时,他还会在“思想汇报”中创作出一篇小品文来。例如写他在街头扫地劳动改造时,姿势不正确,扫起来很吃力,一位专业的清道姑娘好意地手把手帮助他纠正姿势……

他在“牛棚”里与人谈笑风生,有时谈自己在日本时的情况,有时谈词语的日文、英文名称的读法的差异或内容的差异,有时也谈生活,或其他种种。常常是好端端的就忽然被叫去受训话。他去了回来,好像只是去上一回厕所,继续与“难友”们谈下去。他和画家唐云谈得很投机,互相勉励,得到安慰。有时他在“牛棚”里靠一本《毛泽东选集》做掩护,偷偷地作诗填词。

1967年夏,“造反派”中各派打内战,其中一派要批斗爸爸,另一派把爸爸藏起来要由他们自己来批斗。就这样,父亲被一派藏到上海美术学校(今上海轻工业学校)里,与上海画院办公室主任、美术理论家邵洛羊先生关在同一间“牛棚”,睡床为矮榻两具,到了晚上,说古论今,海阔天空。谈到佛教中的大乘小乘,画的南北宗,谈到《护生画集》,一扫霉相,喜笑颜开。爸爸一向嗜酒成癖,关在美术学校里,喝不到酒,未免“美中不足”。后来他放大了胆,让家里人送酒来,被造反派看到时,他就说这是“治风湿痛的药酒”。与邵先生两人,药酒把杯浅酌,不改好酒者本色。

父亲为纪念母丧而留下来的胡须,在一次批斗中被“造反派”剪去了。“文革”中有关批斗他的事,他回家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一通,有时甚至避而不谈。这一回胡须被剪,再也瞒不过家人了。但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会长长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即使在批斗最厉害、全家最紧张的时候,爸爸的烟酒照样不断,黄酒仍是老样,只是香烟牌子比从前差了。这是爸爸旷达的地方,他不让家人受惊和担忧。从外面回来,只要一直和我们一家同甘共苦的英娥阿姨捧上烫热的绍酒,他就会忘记一切的不愉快。边饮酒,边聊天,只字不提白天的事。有一次他被挂了牌子,从市少年宫出发,到静安寺一带游街。他回家来绝口不提此事。但有亲友看见,对家里人说了。家里人问他,他对此事也轻描淡写,反而讲一件趣事给家里人听:“我在游街时,路旁有一个青年人跟着我走,一边走,一边悄悄地对我说:‘丰先生,我是很崇拜你的。’”讲得全家人心头也暖烘烘的。爸爸的意思是,你看,即使在这年头,也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牛鬼蛇神”表示敬意!

丰子恺与子女

1968年3月14日,上海戏剧学院造反组织“狂妄大队”冲击画院,勒令画院里所有的“牛鬼蛇神”跪下。他们把热浆糊浇到爸爸背上,在他背上贴上大字报。又叫他到草坪上去示众。由于跪得太久,爸爸一时站不起来,无情的皮鞭就往他身上抽,逼着他爬到指定的地方。这样痛楚的折磨,他回家来还是想隐瞒。但背上的浆糊怎么瞒得过家里人!在家人的追问下,他只说了在他背上刷浆糊贴大字报的事。“快拿酒来,不要谈这些事!”这个“狂妄大队”,专给运动搞得不够“激烈”的单位点火。实际上,就在冲击画院的前一天,他们到过我们出版社,我见过他们,当时他们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样子已经令我不寒而栗。他们来过之后,我们单位一个颇有才华受审查的男同事,开煤气自杀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们第二天就光临了画院,把魔爪伸向了爸爸。爸爸在画院遭受的折磨,我是后来为了写爸爸的传记,向当年在画院的人挨家挨户访问才知道的。

1969年10月29日,我收到通知说11月3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要疏散到奉贤县柘林镇。我们上海编译所当时已是该社属下,一批原来不坐班只拿车马费的人也必须跟着他们走。10月31日放假一天,让大家做好准备。那时爸爸已到上海县曹行公社民建大队参加“三秋”劳动,我趁休息一天去看爸爸,并给他送寒衣。

我带着不满五岁的女儿,一大早出发,好不容易到了那里。中午,跟着爸爸到设在农民房子里的食堂,吃过粗劣的中饭后,又看了一下爸爸住的宿舍。这算是什么宿舍!一所低矮的农舍里,潮湿的泥地上铺着些稻草,并排着一副副被褥。爸爸就睡在这里。举头一望,屋顶多处有漏洞。到了雨雪交加的冬季,这日子怎么过!1970年,爸爸给远在石家庄的儿子新枚的信中曾提起1969年的冬天在曹行农村的情况,说朱屺瞻老先生的被子上因屋漏而下了好多雪,他自己因为睡的地方好,枕边略有些雪。爸爸就是这样,对自己的苦难总是一笔带过。

丰子恺与猫

1974年初,“批林批孔”运动在全国开展起来,上海搞了“黑画展”。爸爸起初还应画院要求,写了一张大字报,去画院张贴。当时爸爸是写在小纸片上,画院的人还代写成大字报,爸爸告诉新枚这件事时还夸画院“照顾可谓周到”。不久之后,爸爸就接到通知要他去画院接受批判。

《满山红叶女郎樵》,画题是苏曼殊的诗句,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这一幅,画面从树上落下来的红叶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片,于是被批判为“影射三面红旗落地”。爸爸在给新枚的信中说:“有些人神经过分敏捷,豆腐里寻骨头。……盖因红色代表政权,故不可樵也。……我……肚里好笑。以后不再画此画,即使画,要改为《满山黄叶女郎樵》。”

“买得雄鸡共鸡语,常时不用等闲啼。深山月黑风雨夜,欲近晓天啼一声。”这幅画原名《晨鸡》,是在《护生画集》第二集中的。画的题句是弘一大师所书的一首古诗。他们说是爸爸要等“晓天”,岂非是想变天!

《卖花人去路还香》,画的是一个卖花姑娘的背影,爸爸被诬蔑为“有复辟思想”。他们认为“卖花”音似“卖画”,丰子恺这是暗语他这个卖画人被打倒后,留下的路还是香的。作画的原意当然绝非如此,但这个猜测倒也符合当时情况。老画家虽然被打倒,可在广大读者心目中还是香的呢!说到批判这幅画,还引发了一场我们与钱君匋先生之间的误会。那是1974年的一天,钱君匋来访,手持一本册页,说是有人要我父亲在这册页上面画一幅。爸爸当场就在册子上画了《卖花人去路还香》,交还给钱先生。批斗的事情发生后,我们就在思量,那本册页是不是由钱君匋先生交了出去的呢?我们猜想是的,因此,我们对钱先生很有意见。华瞻哥甚至还代表爸爸写了一封信去批评钱先生,表示要和他断绝师生关系,叫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向爸爸要画。据说钱先生为此十分惶恐,又不敢来解释。爸爸去世后,胡治均先生访问钱先生,言谈之间提及此事。钱先生说那册子并非他交出去的。那本册页是他受命于某人,传递给几个画家作画。我爸爸画好后,册页送到另一个画家家。那时造反派正好到那画家家里去批斗,那画家把册页交出来。至于那封绝交信,经胡先生说明情况后,钱君匋才稍安心。爸爸去世开追悼会时,作为爸爸的学生他不敢出席,写了一首诗,题为《哭丰子恺先生》。

“黑画”《晨鸡》

“黑画”《卖花人去路还香》

意气相投五十春,一朝传讹罪吾身。

临风遥哭先生殁,难雪此冤百世存。

爸爸骨灰安放时,钱先生心中已略释然,便参加了。

在那段时间里,做子女的关心爸爸的安全,一次次地劝他以后作画、送画留意些。父亲一时虽然同意“画不出门”,但终于还是我行我素。他给新枚的信中写道:“……我的画都是毒草。……然而世间自有一种人视毒草为香花,世袭珍藏。对此种人,我还是乐愿画给他们珍藏。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画亦如此。”

在“地下活动”中,爸爸还写了以回忆往事为主的《缘缘堂续笔》等。这些文章,他本来早就想写的,一直没有时间,如今病休在家,正好写作。《红楼杂咏》的诗也是在这时候写的。然而更多的时间还是花在翻译上。一方面,搞翻译稳妥些,翻译这块豆腐比较难找出骨头。另一方面,爸爸对外文始终偏爱。他在病中一连译出了三部日本著名的古典故事:《竹取物语》《伊势物语》《落洼物语》。此外,他对夏目漱石的《旅宿》特别有兴趣,在20世纪50年代时就已把它翻译出来,载入《夏目漱石选集》第二卷中出版。1974年,他又把它重译一遍,译毕后再对照以前自己的译文,认为各有短长。

在佛教方面,爸爸到晚年始终没有懈怠。1971年,他悄悄地翻译了日本汤次了荣解释的《大乘起信论新释》一书。他当年信奉佛教,就是读了此书入门的。全稿译毕后,1972年年底,新加坡作家周颖南来访,父亲便托他带了出去,交广洽法师在新加坡出版。最初爸爸希望《大乘起信论新释》付印时不要署他作为译者的名字,而是写“无名氏”。结果广洽法师以为这只是爸爸谦虚之言,还是署了名。其实,这是爸爸怕多事。他知道国内绝不允许此类宣传“唯心”的书籍出现,一旦被发现,不得了,特意嘱咐法师书的发行范围要局限在宗教界内,且千万不可寄到国内来。这次周颖南先生替我父亲拍了两张彩照,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留下的两张彩照。

父亲始终没有忘记引导他进入艺术之门的李叔同老师,引导他进入佛教之门的弘一大师(即李叔同老师)。好不容易在杭州虎跑后山为恩师的舍利建了一座石塔,听说已经被推倒了。多年没有去祭塔,先师的灵骨是否安在?另外,先师的一个重要嘱托言犹在耳,决意要为他完成六册《护生画集》。宽心的是,应该在1970年大师冥寿九十岁时出版的第五册,已于1965年提前出版。但第六册呢?世事茫茫,难以预料。爸爸似乎预感到自己活不到先师一百岁冥寿的1980年,终于1973年的一天在日月楼的晨曦中暗暗动手画起来,当年就完成了这部画册。这件事结束后,父亲如释重负。他总算没有辜负恩师的期望,对得起弘一大师的在天之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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