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这个南方的城市,像刚出蒸笼不久的馒头,沉浸在热流中。可喜的是,一丝丝风不时地吹来吹去,阳光慢慢地扩散着自己的身影,天空蓝得几乎透明,一切看起来格外热闹,也特别可爱。从这个外边焊接着粗钢筋的厚玻璃窗看去:一辆洒水车正热情洋溢地唱着《茉莉花》,用心地给马路两边的花草和风景树冲着凉、洗着澡;一辆清洁车用自己似乎从不疲倦的两把大扫帚把地上的一切脏污驱赶得无影无踪;繁忙的人们一心专注着自己的步伐、自行车、电动车,仿佛这个世界就只属于他们自己;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用清晰的报站声音和和蔼亲切的上下车提醒声给人们谱写着快乐的生活……
可是这熟悉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整整42天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令人已经没有感觉的水泥框。我是倒数第三个进来的,现在一共24个人,这个“世外魔窟”才107平方米,内部构造简单:一个里面锁不上门的小厕所、一个简易厨房、一个“学员反省室”、一个“教师休息室”,一个客厅和没有门的卧室。
24个学员的一切作息活动都被束缚在“客厅和没有门的卧室”里,晚上女的一般都挤在没有门的卧室里。条件优越的是,这儿还有四张拼成一排的简易竹板床,上面全是从废品收购站买来装冰箱、空调的纸板。为了休息方便一些,在众女性学员的强烈要求下,晚上休息的时候可以挂一张黑色的门帘;男性学员没有床板,在客厅里拿个纸板代替床板,地方自己抢,没有统一的布置。所有学员的被褥就是一个床单和一个被套,上面都写着个人的名字以示区别,因为这些个人用品都是从附近的大学毕业生手里低价收购的。每当夜深时,在刺眼的灯光照射下,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被褥仿佛让人走进一个迷宫里,心中充满了失落和迷茫。
阳台被一大块深棕色的窗帘包围着,很少打开,它的旁边有一个用泡沫板随便搭建来的“讲台”,上面还放着一张好像从破烂堆里捡来的“狗血红”桌子,几根警棍恶狠狠地驻扎在上面,其中一根黑色警棍上有几块猩红血斑。这个宣讲全世界“最有名的经济理论”的“神圣講坛”上,坐着一位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貌似很有气质的帅哥“小白脸”,据说是哈佛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鬼才会相信,可是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坚定不移地相信。
在讲台的左右两边站着两个美女保安。左边这个叫“张总”,人很苗条,个子超过一米七,还穿着高跟鞋,鞋跟大约30厘米。她带着一副小小的金耳环,两只大大的眼睛很吸引人,桃形的白脸和胸前半裸的一对鼓起来的乳鸽呼应着,全身的S曲线绝对堪称“美人蛇”,她穿着白色的吊带和开叉短裙,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的粉红内裤,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时不时撩起并不长的裙子扇扇风。这时,左边的几个中年男学员和三个男孩好像听得格外认真,专望那个粉红色的地带。
右边的那位,个子明显矮一些,胖乎乎的,穿着一身灰色保安服,并不出众的方脸上扣着一顶保安帽,黄黑的脸上最动人的就是那块长着一根粗毛的恶痣,一双杀手般恶狠狠的目光让人都不敢抬头细看。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一个还算友好的小姑娘小红悄悄在半夜告诉我:“千万别招惹那个‘活阎王,上次一个姑娘想逃跑,被她抓住头发拖了回来,警棍上的血就有那个姑娘的。最可怕的是,她还发疯一样用警棍戳那个姑娘的下体,还当着众人的面,把那个姑娘的上衣扒下来,在右边的乳房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个姑娘当场昏死过去。”说着说着,她的泪水不由流淌下来,最后说了一句“如果这一切被父母看到!哎!”,之后什么也不说了……
每一个“学员”的学习工具就是一个简易马扎、一个一块钱能够买两本的小学生写话本、半截不是很尖的铅笔,当然还有一张口、一双手。给半截铅笔是用来计数的,口是用来喊口号的,手是一直要鼓掌的。那些内容再简单不过了,绝对不是哈佛大学传授的现代最高商业诀窍,而是“发展下线、扩展业绩;帮助亲戚朋友、共同长久致富;一年一千变十万,三年十万变千万”,而后反复练习与不同的人打电话。大部分内容是报告给家人在外出车祸、被人抢劫了、合伙做生意、交上女朋友、未婚朋友意外怀孕、搞大开发项目了,无非是“搞钱”,可以说这里绝对不是一个有阳光的地方。
曾经记得,刚考上县重点中学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考一所优秀大学,将来做一个平凡而又理想的人,不仅要“独善其身”,而且要“兼济天下”,特别是要帮助那些贫困山区读不起大学的农村有志学生。大学四年时间,我拼命地学习,还参加过一学期的西部农村学校义教工作。回想过去,曾经的我是多么的快乐,多么的幸福!最让我震撼和骄傲的是,在义教工作结束时的送别会上,一个小妹妹泪流满面地拉着我说:“老师,不,姐姐!我会努力读书,考个好大学,做一个像姐姐一样了不起的人!”
老天呀!如今的我却是这样的景象。我不敢说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但可以肯定的是也学了不少东西,自从进来后我一直艰难地思索:“难道这个世界‘钱就那样重要吗?难道亲情、友情和人间正义就那样廉价吗?难道这些人就没有被善良的人们感动过一次吗?”谁又能够想到,可以说,绝想不到,我今天却被骗着走进了这个恶魔般的地狱!
听,今天又开始搞颁奖庆祝了,那个张总在那个所谓“高材生”的主持下开始“隆重的颁奖仪式”。
“各位学员,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甘肃定西的张文虎先生,虽然不到二十岁,但是他聪明绝顶,成功让父母投资10万!10万!10万!明年的这个时刻他就可以收获100万!各位学员请注意:是100万哪!三年后的这个时刻,那就是1000万!让我们大家一起高喊:1000万!1000万!1000万!……好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我们隆重请张总给他颁奖!”那个“高材生”激动地说。
这时,那个美女蛇上前,先是很妩媚地给这个初出茅庐、业绩不凡的张文虎一阵狂吻,然后深深拥抱着,给他一张大红大紫的奖券“100万”,坚定地说明年的今天就可以兑换成现金!
这时,那个“高材生”又打开了嗓门:“这位张先生,虽然不到二十岁,但是他聪明绝顶,成功让父母投资10万!明年的这个时刻他就可以收获100万!各位学员请注意:是100万哪!三年后的这个时刻,那就是1000万!大家向学习,向他祝贺!让我们一起高喊:1000万!1000万!1000万!……”
一阵狂叫声过后,“高材生”又宣布:“今天可以给大家加餐,每一位学员可以吃到一份价值38元的正宗汉堡!同时,集团为了奖励张先生,特意让张先生享受由天下最美丽、最动人的张总给他提供的“人体宴”!大家都要加油!为了1000万的梦想加油!加油!加油!”
这时,张总拉着年仅14岁的张文虎走进了那间不让其他人进去的“教师休息室”去享受“人体宴”。其实后来知道,这哪是什么宴会,就是这样一条蛇赤裸裸地色诱并控制一个14岁的灵魂,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人间最悲惨的闹剧。
小红姑娘后来告诉我,是张文虎骗父母说处对象把张总的肚子搞大了,要做人流,才要来父母十几年的全部积蓄。当然,对张文虎来说,他已经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张开了“虎口”,即将走进一个深渊的黑暗大门!
我真没有勇气回忆这里的一切,42天,1008个小时,60480分钟,我的人生难道要定格在这个黑窝里吗?不,决不能够这样!那么多无辜善良的心灵每一天在两顿发臭的酸汤和发霉的劣质馒头中煎熬着,我该做些什么?
思考了42个晚上,我和其他23个“学员”不同,我接受过正规本科教育,是一个被同学、老师曾多次夸奖过的优秀学生,沦落在此,实在让我羞愧万分!刚毕业的第二天,我把自己学校用过的东西收拾好,通过快递寄给家里,然后就来到人才市场,看了一个上午,没有发现适合我的专业和要求的,心里开始有些着急,决定在这个大城市里先到饭馆、酒店或小店里找个临时工作,然后边干边找好工作。
刚从人才市场的大厅走到门口,那个表面看起来光鲜的“高材生”主动上前和我搭话:“美女,你好!请问你是高佳慧吗?她姐姐托我在这里的门口等她,说给她介绍个稳定工作。可是这一上午都没有找对人,打电话又关机了,只能够见人就问了,你千万别介意!”
我迟疑了一下,回应道:“哦,没关系!”
正在这时,那个“张总”急匆匆地赶来,还穿着一套工作服,她对这个“高材生”说:“高佳佳的妹妹還没有接上吗?那可怎么办!说话下午2点就去面试的,那可是我爸爸托领导给找的中学教师工作呀!哎,真是急死人了,该怎么办呢?”
突然,那个“高材生”大声喊道:“要不随便找个女孩先应付一下,再说吧!”于是,我就陷入了圈套,由于涉世不深,平时只知道埋头读书,他们强拉住我,叫我去顶替,给我1000元的酬谢费,如果高佳慧不来了,就让我去干,事后请她和爸爸吃顿饭就可以了。当时,我没有多想,只觉得寻找一份稳定工作不容易,说不定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被他们带上那辆黑色的奥迪Q5,“高材生”说送我去面试的学校,并顺手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看见人家开着豪车,谈吐不凡,再说矿泉水的瓶盖是密封好的,上面还有出厂日期,不像是骗人的。结果,喝了这瓶水,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我醒后发现自己就呆在这个地方了,手机、手表、身份证、毕业证等都被这些恶棍拿走了,我便成为一名新的“学员”。我找这两位说理,人家却将我带到“学员反省室”,拷打、折磨我,不让睡觉,给我看他们惩罚人的录像,把我像犯人一样拷起来,并威胁我,如果不从,就用角落里那个电锯截断我的双腿,交给外面的那些中年男子轮奸。他们给我播放了以前他们罪恶累累的视频,我怕了,就假装答应了。
天哪!什么去当中学教师?见鬼去吧!我真正明白我彻底被骗进了像故事或电视报道的传销组织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人生、甚至生命恐怕就要成为冬天的枯叶,在饱受摧残后陨落。
我必须擦掉眼泪,必须要做些什么。
在今天的颁奖会上,每一个人发了3瓶两元的啤酒,大家好像很松懈,我决定在他们都睡着后偷偷写信。
我把自己裤兜里他们没有拿去的两张五角钱、准备好的30张小纸片上面写上求救信息:“好心的叔叔、阿姨、小朋友,请你们捡到后拔打110报警,这栋楼的12楼是传销窝,救救我们!跪谢!”用我的漂亮仿宋体写完后,趁大家熟睡时,我将它们从厕所的窗户通风口丢了下去。按照常识,这栋楼是东边户,而且临近街道,应该能够成功!
做完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之后,我赶紧给我的父母写一封告别信。因为这个“世外魔窟”就连厕所里都有监控,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强忍着眼泪,开始写道:“亲爱的爸妈、小弟,你们好!原谅我!忘记我!我无法再见到你们亲切的脸庞,无法再帮助爸爸干农活,无法再吃到妈妈炸的油圈圈,无法再找工作供弟弟上学,无法再回到我可爱的农村老家。因为我被骗子骗进传销窝了,无法与任何人联系,我是一名大学生呀!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用死亡去唤醒其他同伙,原谅你的女儿!我会记住你们的教诲:做一个忠厚老实、对得起良心的人!诀别了,我没有时间写太多的话,我把我的身份信息写在背面了,把你们的联系方式也写下了,万一我被抛尸,请你们不要为我感到羞愧,把的尸体和灵魂带回老家去!爸、妈、弟弟,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很快就写了两份,一份装在裤兜里,一份还是从厕所的通风口丢下去。
等待着,希望、绝望或许会同时而来……
我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分给我的床单展开,拿起地上一个破瓶子的碎片,强忍着在自己洁白稚嫩的左手腕狠心地划下去,右手蘸着在床单上面写上鲜红的一行大字:“大家醒醒吧!同伤天害理的传销组织拼命,共同冲出去!”写着写着,我突然感觉头有点晕,左手腕疼得厉害,仿佛整个心都在滴血。用尽力气躺下,用右手吃力地把那个床单盖在身上,脸上好像有两股热流涌出,但我还是笑了笑,不管那么多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
第二天黎明时分,太阳似乎出来得比往常早些,这栋大楼周围被警察封锁,警车的鸣笛声格外响亮,警戒线外的人们似乎忘记了往日的忙碌,用一颗颗焦急而又沉重的心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
作者简介:赵三娃(1983-),男,甘肃秦安人,中共党员,教育硕士,现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甘肃省文学院特邀评论家、甘肃省文学社团联谊会主席、天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大地湾文学月报社社长兼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