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上海
上海大学教授林凤生自称是科学与绘画的“业余爱好者”。他1946年出生,中学时用油粉笔画了一幅学校的景色,入选了全国少年儿童美展。在一本电话簿里,他找到丰子恺的宅电,由此联系上画家,跟着丰子恺学了不到一年画。后来,他又跟画家唐云学了两年半国画。
林凤生经常问丰先生:用什么办法能够把画学好?丰子恺有两条原则:一个是师自然,拜自然为师;另外一个是笔墨有声、丹青似镜。丰子恺的口头禅是:“士先器识后文章,就是知识分子应该先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把人品、人格放在第一位,然后才是你的艺术水平、文化水平。”这些话对林凤生影响至深。
学画的路因高考中断。当时流行一句话,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林凤生报考了上海科技大学,就读于无线电系的电子物理专业,从此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因为这样的经历,林凤生对绘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96年开始,他在《自然杂志》从事编辑工作,负责向科学家们约稿,约稿对象包括杨振宁、李政道和冼鼎昌等一流的大科学家。他发现,这些科学大家不仅在业务上非常精湛,人文造诣也非常深厚。
林凤生跟冼鼎昌院士一次电话聊天,话题就是印象派绘画;杨振宁则对中国古代的青铜器有特殊的爱好,非常在行。有一次,林凤生在上海交通大学开会,看到学校领导赠送杨振宁一件仿制的汉代青铜器。杨振宁看到以后,马上滔滔不绝地讲出这件青铜器的来龙去脉。
退休后,林凤生更加专注于研究科学与绘画的联系,由此写就一本绘画科普读物《名画在左,科学在右》。这本书于2019年4月获得“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以及2018年度“中国好书”。
以下为林凤生自述
画中美女和达·芬奇,谁才有焦虑症?
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被称为“世界第一名画”。科学家们注意到她浮肿的脸庞和肿胀的手指,认为她是已经怀胎三月的少妇,传统的宽大孕妇装束也是侧面证明。
更有医学家发现,蒙娜丽莎的双眼内眦各有一块小小的凸起,在医学上称为黄斑瘤,或者脂肪粒。这是一种黄色的脂质酸沉积在皮肤下形成的症状。同时,在她的双手上也发现了一些良性的皮下脂肪瘤的痕迹。由此判断,蒙娜丽莎胆固醇超标,饮食不怎么健康。
达·芬奇一生总共画过六七幅美女肖像,几乎每一幅里的女子都会有一些健康问题。在达·芬奇的另一幅名画《抱银貂的女子》中,那位穿着时髦的米兰贵族服装、额头系着发夹的少女,据说是米兰公爵史佛萨的情妇。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注意到这位女子抚摸貂的右手,僵硬的手指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他据此分析,这位少女应该患有某种焦虑症。
弗洛伊德研究达·芬奇的许多作品之后发现,僵硬的手指是达·芬奇绘画中经常出现的特征。这可能不仅仅是画家的客观呈现,还与画家本人潜意识底层的神秘、悸动和焦虑有关。达·芬奇曾受过同性恋罪指控,本人很可能就是一名焦虑症患者。
抽象画派推崇莫奈晚期画出了“最柔和、最蒙眬、最迷幻的美丽作品”,殊不知可能与他的白内障有关。莫奈82岁创作《日本桥》,画面泛黄。实际上,他是因为晚年在白内障基础上,又患上了黄视症。据记载,他凭借颜料锡管上的标签来辨认颜色,因为此时已经分不清颜色了。接受第二次白内障手术时,医生摘掉了他的晶状体。于是在他的视界里,一切东西都成了紫色,不得不配一副黄色的滤色镜才能看到东西。
另一位大画家梵高将天上的星体画得异常明亮,还加上不规则的弧线衬托。这是因为癫痫病让他产生了幻觉——星体竟如此辉煌。在我看来,绘画、搞艺术要有一点献身精神的。对画家来说,要创作、要突破是非常强的脑力劳动。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要如痴如醉。
艺术的表达能力,我认为是按照时代变化的。像文艺复兴时代的达·芬奇、拉斐尔,素描基本功现在的美国画家基本是达不到的。他们这种苦练精神,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成为世界老大,很想把欧洲的艺术拿过来,成为自己的艺术名片。像波洛克,这么有名的美国画家,画个人都画不像。于是他们另辟蹊径,所以后来成为美国名片的是抽象表现主义。
创新性的思维要突破的时候,确实非常困难,要有一点催化剂。人的大脑里面有兴奋机制,也有约束机制,互相制约。如果把约束机制破坏了,创意的东西更容易出来。所以苦艾酒和红磨坊一度成为法国画家的“兴奋剂”,李白也是斗酒百篇。
澳大利亚有个科学家,正在试验一种经颅直流刺激法。用电刺激,想方设法使这些管制创造思维的机构关掉一两个小时,让人的创造性思维激发出来,也是很有趣的尝试。
肖像画里的“潜规则”
绘画中有很多肖像画。你现在只要知道手机自拍热到什么程度,那时的肖像画就多受欢迎。
摄影技术对画家来说是避不开的。早期摄影技术来了以后,把大量水平差的、以画肖像画为主的画家给淘汰掉,很多画廊因此倒闭。你画了半个月,人家“咔嚓”一下子就好了,但几个有名的画家不服气。莫奈就讲,我们要画照相拍不出来的东西。蒙克也表示,照相画不出感情,画不出天堂与地狱。实践证明,绘画的发展跟照相是平行发展的,互相交叉也越来越密切。
肖像绘画有很多“潜规则”,比如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美化一下。明太祖朱元璋长得不太好看,画家画得不好看,他就把人家“处理”掉了。后来看到的朱元璋画像,都是把他的缺点修饰掉的。牛顿的几幅肖像画都非常神气,他特意嘱咐过画家,对脸部,包括手指的姿势都做了关照。
还有条“潜规则”,就是肖像画要不要画得像本人。米开朗基罗就认为不需要画得像,比如画教皇,只需要气势像教皇,不畏首畏尾就可以。我觉得这个想法是很对的,跟中国画讲究“传神”是一致的,重要的是把精气神画出来。
中国古代有一则小故事,我觉得非常有趣。三国时的曹操,听说外国使节要来拜访,他觉得自己长得不行,担心被人家看不起。卫士又高又大,他就吩咐卫士坐在中间冒充他,他拿把刀站在卫士后面。后来外国来使叩拜了,提上国书就回去了。送他回去的时候,人家问他,你看我们的主公怎么样,神气吗?来使说,我倒觉得后面拿刀那个人更神采飞扬。所以,精气神很有讲究。
肖像画里有很多科学内容好讲。全世界都议论《蒙娜丽莎》的笑很神秘,她看上去有时好像在笑,有时又好像没在笑,这不是很奇怪吗?很多科学家有过解读,我个人比较倾向哈佛医学院神经生物学家玛格丽特·利文斯通的解读。她认为,这是观察者眼球运动造成的。
眼睛里有中心视觉和周围视觉。通俗地讲,就像拍照,我把光圈对准哪个物体,哪个物体就是清楚的,周围则是模糊的。同理,如果我们把中心视觉对准蒙娜丽莎的双眼,较不准确的外围视觉就会落到她的嘴巴部位。由于外围视觉并不注重轻微之处,无形中突出了颧骨部位的阴影,这样笑容的弧度就显得更大;如果把中心视觉对着嘴巴,嘴巴部分很清晰,看不到阴影,笑容就找不到了。
神经科学的研究发现,人类大脑有强大的人脸识别功能,儿童就可以识别两千张脸。我们通过简单的线条轮廓就能识别人脸,看到一个人像,可能隔几十年还能想起来他的样子。但我们脸部的功能配置只能识别正面,把脸部倒过来,识别功能就差得很远。
善于画肖像画的画家,很多都善于运用表情。比如荷兰画家维米尔,他一生只画了45幅画,画幅都很小,但张张精品,最有名的就是那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他画的人物,大多表情模棱两可,让你琢磨不透,引起大家无限遐想。
表情也可以从生物进化论解释。脸部识别是生物的生存工具,生存依赖非常重要,识别脸色、表情更加重要。有句话说“看人的脸色做事情”,一个脸色就决定你的命运了。
中国古代绘画最早也图文并茂
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里面,由于对图像没有足够重视,使科学知识或其他知识流失很多。为什么近代科学在西方形成?西方的科学实际上一脉相承,图像贯穿其中。古希腊时就有几何学,文艺复兴的时候图像被提升到很高的位置。人家都是从图像入手,文艺复兴时的“三杰”都是画家。所以近代科学继承的东西就比较方便,有案可查。
中国古代的绘画最早是写实的,也是图文并茂。后来秦始皇焚书坑儒,把书都烧掉了。汉代有一个人叫刘向,他觉得书烧掉太可惜了,要把书收集起来。那时主要的书写工具是竹简,只能写文字,不太好画画。所以他只收文字不收图像,这方面损失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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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开始,有很多写实的画。比如我们看到唐代的《簪花仕女图》、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内容非常丰富,衣服、房子看到了,装束也看到了;再到唐宋时代,包括壁画、篆刻,都有很多科技人文方面的知识传给我们。但到了元明清,政治方面不稳定,知识分子受到政治影响,远离工农实践,把绘画看成自己抒发情感的东西,于是画的内容变得写意,不再写实了。
好在明清时中国的传统书籍出现了,雕版刻印的书,很多带了插画。我们看到的《天工开物》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但很多名家、大画家不参与插画创作,他们看不起。据我知道,那时最有名的插画家就两个,一个叫陈洪绶,还有一个是仇英。但到底哪些是他们画的,很难说,有些是冒名的。
大家一般都认为中国画跟科学风马牛不相及,根据各方面研究,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譬如说线条,历史上有很多大画家,单单用线条就可以把人物画得栩栩如生。中国画的线条,为什么能给大家留下这么有表现力的印象?我认为,原因就在于它跟神经科学不谋而合。
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一个人站在灯光下,地上有一个人的影子,影子里是深色,外面是浅色的:在黑面快交界的地方有一根更黑的线;白的那一块上,靠近交界的地方有一根更白的线。但你用光学测量仪去测量,这根线又是没有的。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物理学家马赫发现的视觉的一种错觉:在两个不同的光照面交界的地方,会出现两根线。这两根线叫马赫带。中国画的人物画像里,对人物脸部轮廓的勾勒,视觉原理就与马赫带原理不谋而合。
再比如,中国画讲究留白,也很符合神经科学。视觉神经再丰富,它只吸收关键的轮廓线,拐弯这几个点,大部分都是丢掉的。所以留白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不懂的人以为 他画的只是花纹”
荷兰画家蒙德里安是抽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他认为艺术应该脱离自然的外在形式,以表现抽象精神为目的,追求人与神统一的绝对境界,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纯粹抽象”。不仅立体派,野兽派、抽象派的作品都越来越脱离写实。
我认为,他们可能在长期的研究过程中,意识到视觉科学的一些规律。视觉科学告诉我们,我们看到一个人,把这个人的信息拿到视网膜上去,视网膜再传递到大脑的视皮层。它不可能把这么多的信息都拿回去,都经过信息简化处理了。
后来神经科学家在实验中发现了“走向选择性细胞”。我们的视觉器官中有这样一种细胞,使人对直线、横线……单色的线条感兴趣。还有科学家提出“视觉野艺术”的概念,说人的细胞有一种感受野,会对它感受得到的图像产生强烈放电。这种图像确实与蒙德里安和马列维奇的作品呈现出来的图像非常接近。这是一种巧合,还是画家对这种细胞的作用早有所察觉,就不得而知了。
科学家和画家归根到底还是两类人,但不排除两者之间有些有意思的联系。比如达利,他的很多双歧图原理都是从神经科学里来的;莫奈、修拉出来的时候,色彩科学刚刚问世,他们买来色彩科学的书,像小学生一样逐字逐句讨论;毕加索学画时,也专门请数学家给他介绍思维科学;后面的维也纳学派,明显受到了弗洛伊德心理学影响。比如克里姆特,在他的绘画作品里,不懂的人以为他画的只是花纹,实际上画的是精子和卵子,要显示女性的生育能力。
国外很多大科学家也对绘画艺术非常重视,这一点可以说蔚然成风。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著名神经科学家埃里克·坎德尔就花很多年研究绘画。国外已经把视觉艺术作为一个平台,科学、艺术的各个学科都放在这个平台,大家交流、切磋。我觉得这个做法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