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馆”里的人与事

2019-06-20 02:41唐丰姣
书屋 2019年6期
关键词:张继委员会

唐丰姣

1939年1月,受国民党元老张继委托,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朱希祖撰写了《请建立总档案库筹设国史馆议》,提请设立国史馆以延续历史,设立档案总库以保存史料。同年1月国民党第五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期间,张继、邹鲁等十三人提交《请建立总档案库筹设国史馆议》,获原则通过。1939年12月25日,国民政府正式设立“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委任张继为主任委员。1940年1月9日,张继访朱希祖告之此事,朱希祖听后“甚慰甚慰”。此后数日,朱希祖撰成《国史馆筹备委员会组织大纲草案》十三条、《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应调查事项》十六条,并推荐金毓黻、张圣奘、朱焕尧等人担任顾问或干事。

1940年2月,“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在重庆正式成立,会址暂设在张继的寓所李子坝五十九号。李子坝五十九号前临成渝公路,后逼岩壁,楼底一间是客室兼书室,即成了“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办公处。户外车声隆隆不绝,车尘由窗户飞集桌案。2月5日下午,朱希祖得知:决议改秘书长为总干事,不支薪,仅支办公费每月二百六十元;顾问由三人加为六人,另聘名誉顾问若干。朱希祖深为不满,认为筹备委员会聘人越多,将来“国史馆”人越杂,必无好结果,并且,“如此重要机关,其中重要人员皆系兼职,无专职办事之人,亦属儿戏。顾问人多而无明定职掌,而组主任又非能采访、设计之人,如何指挥?总干事不预闻组织大计,有其名而无其实,将来外人批评则丛罪于其身。又兼职而又责以专职办事,终日坐办于会中,亦属笑谈。总干事岂可为哉?”

4月10日,朱希祖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租得歌乐山向家湾二十四号民房,将“国史馆”筹备会迁至此处。5月2日上午,“国史馆”筹委会首次召开事务会议,张继讲述了民国以来“国史馆”进展情况,称1911年胡汉民等七十二人请设国史院,孙中山大总统批准;至袁世凯为总统,任命王闿运为“国史馆”馆长,不久即解散;至黎元洪为总统,将“国史馆”并于北京大学,由蔡元培主持,聘请屠寄、张相文、叶瀚等修国史,不久亦解散。5月8日下午1点,朱希祖至张继处,欲推荐傅振伦为练习干事,张继称已由叶楚伧先生介绍。朱希祖看到钱海岳的自荐信,认为钱氏笃志专精,亦有特长可取,比“国史馆”筹委会所聘五位顾问高出一筹。5月9日上午,朱希祖致信张继力荐钱海岳为顾问。5月10日午后,朱希祖至“国史馆”筹委会与张继面谈,再次请他聘请钱海岳为顾问,可惜张继仍不答应。

朱希祖认为张继“用人不择才只徇情面,又不给以权,动辄掣肘,而大权反旁落,用财只知节省不知发展事业,以致史馆颇难奏绩”,萌生退意,遂于11月11日致信张继要求辞去总干事之职。1941年2月6日,朱希祖与张继约定辞去总干事而改任顾问,此后他仍负责撰写《史馆制度》、《国史体例》,指导傅振伦、蒋逸雪、李菊田三位干事编撰国史材料编年长编。

1946年9月,“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工作人员陆续将史料、图书档案从重庆运至南京,以张继寓所“陵园小筑”为会址,正房为办公室、图书室、档案室,右侧平房为馆员的寝室及会客室,左侧楼房为干事、职员、职工的宿舍。1946年11月23日,《国民政府公报》公布了《国史馆组织条例》十二条,规定国史馆纂修二十人至二十五人,聘任或简任;协修二十五人至三十人,其中十人得为简任,其他的为荐任(民国时期的文官分为特任、简任、荐任、委任四级,荐任以上属高等文官);助修十五人至二十人。1947年1月,“国史馆”正式成立,并未举行任何仪式,只是国民政府颁发了一颗“国史馆”铜印和馆长张继的特任令及副馆长但焘的简任令。当时住在“陵园小筑”的纂修只有黄穉荃与邢蓝田,他们便得到了纂修第一号、第二号聘书。

黄穉荃是“国史馆”纂修里唯一一位女性,四川江安人,生于1908年,颀而美,精于诗、史、书、画。其父黄沐衡以道德文章享誉当地,曾任四川省参议会议员。其母樊一宁,娴熟经史,于家事无所不能,性情仁厚刚急,对她要求严格。黄穉荃1930年毕业于成都高等师范,1931年春至北平向黄节学诗,1931年夏以所写诗一册、《楚辞考异》一册报考北平师范大学研究院历史科学门,研究计划为中古文学,导师为高步瀛。1932年暑假患第十二节脊骨结核,遂休学养病。1935年5月,她与冷融(字杰生)在成都结婚。1943年5月25日,冷融时任西康省政府委员兼民政厅厅长,因厉行禁烟、清除西康青年党,被人暗杀于温江公平场。

黃穉荃体弱多病,不喜应酬,性情直率,喜怒形于辞色。冷融遇害后,她反对尽快安葬,要求“这事应向中央报告。案未破,凶手未获,就不葬,让他棺材永远停在堂屋里,让人人都知道成都有这样一件黑暗冤枉事”。此时她的儿子怀昭六岁,她写了一副挽联挂在冷融遗像两侧:“取义成仁,正气长昭君不朽;简贤依德,余生荼苦我应甘。”之后,她收到多封威胁信,仍坚持不捉到真凶不予下葬。直至1943年11月17日,她才将冷融安厝于“杜邻”(她家有园地及数间瓦屋与杜公祠隔溪相对,且她喜爱杜甫的诗,故称“杜邻”,她也自号“杜邻”)。

早在1943年1月,她已被任命为四川省第二届临时参议会参议员,但冷融下葬后她仍愤恚不愿出席。一天,她忽然收到父亲黄荃斋的书信:“父母生汝,不为杰生而生;汝之读书做人,亦不为杰生始读书做人;汝自有汝之独立人格,何得因杰生之故便不工作!若省参议员均不可作,则斯世无工作可做矣。汝与怀昭,又将何以自存?”她意识到自己不可全凭感情用事,才向省参议会报到。1944年底四川省临时参议会将换届改选,她不想参加竞选,想起曾于1938年秋在父执辈刘绍禹招待宴会上见过张继,“貌极仁厚,粹然儒者”,听说张继在重庆任“国史馆”筹备委员会主任,她就请刘绍禹代为推荐。1944年6月,她收到张继和“国史馆”筹备委员会的来信,嘱咐她不必立即去重庆,就在成都采访辛亥革命以来有关史料,并寄来了编审聘书、筹委会组织大纲及多份编辑采访章则。1945年10月,她至重庆“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张继认为她的性情不适合采访,让她今后撰写拟传。此后,她与张继过往较密,晚年曾作《张溥泉先生言行小记》。

国民党六届三中全会将于1947年3月15日召开,届时“国史馆”需要作筹备委员会结束报告。一天,张继与主任秘书邢蓝田商量作结束报告,两人因意见不合,忽然大声喧嚷,张继上车返城,邢蓝田收拾行李离馆而去。第二天上午,张继召开会议,指定黄穉荃撰写报告。黄穉荃遂撰写报告前言,并收集和汇编各科室报表而成《国史馆筹备委员会结束报告书》。

3月18日,“国史馆”宣布聘请金毓黻为纂修,同时聘请的还有吴廷燮、柳诒徵。3月20日中午,张继、但焘在“六华春”宴请吴廷燮、柳诒徵、汪东、尹石公、黄穉荃、丁实存、王仲荦等人,商讨修史义例。黄穉荃对金毓黻所作《国史商例》大加称赞,尤其赞同他提出的在纪、志、表、传外增加一种新的体裁“录”,并多次向马騄程称赞金毓黻所撰《中国史学史》对史学有深层认识。柳诒徵、汪东、尹石公等人也认为《国史商例》可以采用。

4月25日上午十点半,“国史馆”纂修人员在中央饭店孔雀厅召开第一次座谈会,张继、但焘、刘成禺、吴廷燮、顾颉刚、汪辟疆、王献唐、郑鹤声等三十人与会。刘成禺倡议聘请吴宗慈协助修订《清史稿》,顾颉刚提倡办一研究近百年史之刊物,得到众人支持。这次会议形成了三个决议:由但焘负责召集史例商榷委员会,由汪辟疆负责召集商讨修订《清史稿》,由顾颉刚召集筹划编印国史馆月刊。5月10日下午两点半,“国史馆”纂修人员在“陵园小筑”馆长会客室召开第二次座谈会,柳诒徵、尹石公、刘成禺、汪辟疆等人与会。汪辟疆提议先作纪传与编年二体之长编,各推出一名总纂发凡起例,纂修人员依个人兴趣分别担任某一体编撰工作。大家推定柳诒徵为纪传体总纂,刘成禺为编年体总纂。

6月12日上午十点,志传组、编年组分别召开第一次纂修会议,商定在南京的纂修人员每周五下午两点举行工作联合会议,居住在沪、苏一带的纂修人员每月出席一次,居住远地的纂修人员通信商讨。曾在“国史馆”任协修的朱季海后来回忆,四川黄穉荃可谓才女,诗词拿起笔来就写;从成都坐飞机到南京,在办公室里讲空中见闻。“国史馆”像是茶馆,大家每周碰碰头。查阅《国史馆馆刊》记载,截至1948年12月24日,志传、编年两组分别召开纂修会议五次,志传、编年两组召开工作联合座谈会六十三次。

抗日战争胜利后,张继在北平购得东四二条胡同里一座由福康安建造于乾隆年间、格局保存完好的四合院,作为“国史馆”北平办事处。1947年10月20日,金毓黻任北平办事处主任。因南京“陵园小筑”房屋有限,张继又在体育里买了三幢楼房,于1947年5月中旬将“国史馆”迁至此处。12月8日,黄穉荃至南京厚载巷拜访张继。晚饭后,张继告诉她,他购得南京淮海路陈调元宅,地广十亩,池馆花木甚佳,是一个绝好的读书地方,今后将作为“国史馆”馆址,将体育里的楼房作为馆员宿舍。

12月15日下午两点,张继、柳诒徵、汪辟疆、商藻亭、冒鹤亭、尹石公、黄穉荃等人在“国史馆”馆长室召开馆刊编辑委员会。黄穉荃曾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撰文回忆此事,称汪辟疆欲将馆刊分为论著、专著、国史拟传、史料、文艺、馆务、附录七项,其中文艺一栏刊登诗词。她当场反驳,不同意开辟诗词一栏。其实,黄穉荃早年即有诗名,1942年5月将青少年时所作诗集为《穉荃三十以前诗》,谢无量在序中称“虽三十以前之作,已妥贴而深秀如此。所谓卓然大雅之音,亦其材性之敏有过人者矣”。虽如此,但她认为馆刊不同于其他文学刊物,若加入诗词,就难免会有些应酬作品或无聊作品,将使馆刊减其郑重价值。汪辟疆因黄反对他,遂盛气驳斥。这时,张继有事向众人打招呼先走,冒鹤亭、柳诒徵急忙用其他问题岔开二人的争论。晚上风雨特大,九点后黄穉荃接张继电话,邀请她明天中午去他家里吃水饺,并问她诗栏问题后来是怎么商定的。约十一点,黄穉荃接电话得知张继过世,如雷轰电掣,急忙赶赴厚载巷张继家,只见几案间书籍零乱,风雨扑窗如虎啸,倍觉凄惶。

1947年12月17日,金毓黻在北平从报纸上看到张继去世,黯然神伤了许久,在日记里感慨:“余方以修史自矢,了我余年,幸逢张公知我,愿为之尽力。在平月余,为此事有所营度,以为前途发展当无限量,今竟遘此变故。张公已矣,齎志殁世,安得再逢知己以酬吾素愿耶!”12月底,汪辟疆主持编成《国史馆馆刊》创刊号,保留了“文艺”栏目(至1949年“国史馆”迁台湾共出版了五期)。

1948年6月5日,戴季陶被任命为“国史馆”馆长,但他因病一直未就职,1949年2月其自杀身亡。1949年4月,代总统李宗仁任命居正为馆长,但居正也没有就职。1949年7月,但焘辞去副馆长之职,李宗仁派刘成禺代理副馆长。由于国民党节节败退,“国史馆”先迁广州,再迁桂林,又迁重庆。黄穉荃曾回忆,1948年春,她当选为国民政府立法委員后,致信但焘辞去“国史馆”纂修,但焘回信聘请她为特约纂修,但她从此再未去“国史馆”。1949年春“国史馆”老同事找她,说但焘和亲信携款及馆中珍贵资料去了台湾,置全馆工作人员于不顾,他们要联名向李宗仁代总统控告。黄穉荃签名表示支持,并至淮海路97号原陈调元住宅看望“国史馆”同事,看到此地若贫民窟,满目破败苍凉。1949年4月,“国史馆”的档案资料大部分被南京市解放军军管会接收。1949年5月11日,“国史馆”北平办事处正式并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改称“民国史料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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