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变老的那一年

淡豹

他早早去世，56岁。她55岁，为了照顾他，提前办了退休，没想到他过世这么快，她很快就一个人生活了。

卧室推拉式衣柜里，左侧中间六只抽屉格子，下面一排是他的东西。上面一排，中间那只抽屉是她的内裤，右边抽屉是她的袜子。左边抽屉，最方便取用的那只里，是她的头花。毫无必要的一整个抽屉，丝绸和天鹅绒的粗发绳，她不可能去戴的水钻公主发饰，《罗马假日》那种。一只手工彩绘的木头长发簪是在泰国买的，几乎全新的，拍家庭合影时戴过一次。还有色彩斑斓的大抓夹，能卡住长发，头发盘起来时也能用，抽屉里多数是黑色、玳瑁色的，有一只翠绿珐琅的，上端尖尖翘起，像孔雀起舞，还有几只大抓夹逐段都缠上粉色、紫色、橙色丝绸，还带着价签，去日本出差时买的。

衣柜是她的天下。只有她不在时，他临时要出差，才自己拽几套内裤袜子出来，把她细致整理的整个抽屉都弄乱。后来她干脆准备了一个应急包给他，放在他短途出差拎的登机箱里。她推拉式的两扇避难所又安全整洁了，恢复属于她自己的秩序。

满满登登的一抽屉灿如朝霞的头花，她很少用，常打开抽屉去看，她的珠宝，她的财产，她的浪费。这些绚烂让她身上日常的朴素像一种伪饰。这些丝绸玳瑁和假钻石，毕竟不是珠宝，加起来也不如一只手提包的价值，也不奢华，只是零碎、无用、张狂可笑，似乎还有些可怜的孩子气，小女孩装满假珠子和指甲油的“首饰盒”。

女儿上小学时要拿她的头花去戴，她不肯，女儿跑去找爸爸，他才看到这一抽屉的宝物。“攒这些是为什么？也没看你戴。” 他问。

她半惭愧半认真地归罪于自己的母亲。“我妈不给我买没必要的东西，总让我朴素。小时候她总说女孩子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好，再艳如桃李都应该冷若冰霜。后来独立了，就总想买。也不是真想要…… 小东西也不贵，见到了就买一买。”

母亲对她频繁的责难和青春期时严密的控制，是她和他最初相爱时交谈的话题，初中时他因此分外想要保护她，后来成为两人间一个持久的玩笑，她自嘲怪癖时，两个人有小小的矛盾时，他在她身上分辨出责难与控制的苗头时，“都怪你妈”。

如今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了出去，结婚了。她在小區花园里坐着，三个比她年轻一点儿的居委会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老年报》，说一个半月后要办“老年趣味运动会”。她想叫，我不是老年！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也拒绝过生日，说，“我还不是老年人，用不着过寿”。

《老年报》教人不要被骗。 “理财通”栏目说要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购买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相信说孩子出了车祸的短信和电话，不要相信网络理财产品。

还说，钱要用来生钱，花销要用在享受生活上，不要一味省钱、“等待未来”。举了北京老头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被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假玉石床的例子。又讲一位日本老太太去世了，生前积攒的五十件和服都是崭新的。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时她都给自己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只穿旧的。

她想起头花。自己简直像《老年报》上的人物，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会被登出来嘲笑的笑话。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落后的愚昧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和平凡的生活里想象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但总有一丝可怜的缺乏安全感的要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

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是她在宽容和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