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一定年纪,天真是难的。如果天真不好,就落了个“稚”的名声。
沧桑其实是最容易的。时光可以把任何人磨砺得特别沧桑。一颗心,在红尘中,终于变得不再柔软,像风干的老鱼片,又硬,又失去原来的鲜味道。在年轻的时候,都抱怨总是长不大,总抱怨时光太慢,但是,还有比时光更快的东西吗?昨天还夜登高楼说孤寂,今朝就把酒言欢说白发了。一夜沧桑也是有的,荒凉的天真却是难的。
金庸小说中有周伯通一角,唤“老顽童”。从来疯如少年,说话没边没际,其实是和这个顽固世界的对抗。沈从文老年,一直貌似孩童——真正的大艺术家,在老了时定还会回到天真。天真是一波三折才好,少年时天真是真天真,想深沉都不能。到中年,想天真是难的,举步维艰地生活着,低头前行,一刻不敢放松。中年人天真,别人会看不起,说你在社会上还没有上路,整个的表现是与社会格格不入。
但到老年,闲花看尽,野鹤单鸣,终于不再曲意逢迎了,于是一路天真下去。管它呢,世间有比人情或时间更荒凉的东西吗?已经老了,不讨好任何人了,与时间作对早已经从容不迫。我有一次去看一位老人,她给我看她做好的寿衣——一针一线真细致呀,那上面绣了凤凰,丝线明亮,还有自己纳的绣花鞋。她说,不能亏待自己,更让我惊奇的是,还穿上让我看,哪里不合适,还要动手改之。
我目瞪口呆。
如此视死如归,而且如此隆重地对待死。她说,怕火化時烧得疼,所以,家里早就备好棺材。
这样的天真,真让我倾慕不已。
阿城在《闲话闲说》里提到颓废,说,“颓废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再沉溺,养成敏感至大废不起,精神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泪忽至……”读到这时,我想起荒凉的天真,未必不荒凉,却终于还是天真。
(雪小禅/文,摘自《渤海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