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就再三告诫我:“别人吃东西时你就赶快走开,千万不要馋兮兮地站在旁边看。”我很听话,有时玩着玩着就跑回家去了。妈妈问:“怎么回来了?”我就说:“人家吃东西了呗!”每当这时候,妈妈总是要想方设法找点东西给我吃,以资奖励。
那时没有零食的概念,得到的奖励,无非是红薯干、玉米饼切成片儿烘制的“饼干”,或者一个西红柿、一根黄瓜。
有一次,一個小朋友家吃饺子,我匆忙离开回到家中,妈妈却不在家。饺子的香味儿还在我鼻子四周萦绕,那股馋劲儿上来了很难受,我就决定自己解决一下,于是拿了一个碗,放入酱油、盐、味精、醋和猪油等,凡是平时妈妈烧汤放的我都放了。冲上开水后我觉得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大勺白糖。自以为“味道好极了”,就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大口。结果味道又甜又咸、不伦不类,完全找不到感觉,只好把它倒掉。妈妈回来后我一声都不敢吭,佯装无事。
上中学后胃口大开,一放学肚子就饿。家里也从来没有饼干之类的零食预备着。我和姐姐,有时还捎带上一两个同学,就在箱子里、柜子里乱翻。实在没吃的了,就捞泡菜吃。泡萝卜、泡豇豆、泡辣椒,越吃越馋——那都是些开胃的东西。我那时已经会做饭了,有一次馋得不行了,就以最快的速度摊了几张鸡蛋饼。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便一口气吃光,还将面盆和铁锅洗得不留一点痕迹。但晚饭时我什么也吃不下了,最终还是坦白了。妈妈并没骂我,还夸我能干。我一高兴,就把小时候制作“十全大补汤”的事也交代了。
二两薄荷糖恐怕是我最难以忘怀的食物了。那时候糖果、点心都凭号票供应,每人每月二两。我们家因为日子窘迫,二两也很少买,号票常常是过期了的。
有一回我做了一件很讨妈妈喜欢的事,是考试成绩优秀,还是主动干了什么家务,总之妈妈决定奖励我二两糖果。妈妈给了我一张号票、三角钱,叫我自己去糖果店任意挑选。
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几乎是小跑着上了街。进了糖果店,在柜台前非常认真地左右权衡、反复挑选,终于选中了一样我曾吃过一次并且非常喜欢的薄荷糖。
那薄荷糖没有糖纸包装,像玻璃似的一片,上面印着小方格,呈淡黄色。二两薄荷糖大约如一本书那么大一块,有十几格。我暗自盘算着,可以吃好几天呢。
拿着薄荷糖回家的路上,我因为太高兴了,就想显摆显摆,于是顺路去了我的好朋友小珍家,打算给她吃几格。最主要的是,想和她分享我的喜悦。我用手掰,掰不动,心想还是让她自己咬吧。
见到小珍,我就把糖递到她面前,十分豪爽地说:“给,吃糖!”
小珍一见我给她糖吃,眼睛立即笑成了一条线,毫不客气地接过去,马上送进嘴吃起来。
悲惨的事发生了。我原以为她会咬下一小格,再将大块递给我,不料她大概从没吃过,误以为那一整块都是给她的。
我眼巴巴地盯着她,希望她问我一句“糖是从哪儿来的”,这样我就有个契机,讲一讲这整块糖总共二两,是妈妈奖励我的,我还没吃。
可她吃得太认真了,一声不吭。我只好问她:“好吃吗?”她点点头,都舍不得停下来说“好吃”二字。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也想不出其他的话说。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来讲,面子比解馋重要。我只好在她吃完之前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笑,但当时我可真是痛心疾首呢。
在最馋的年龄没有东西可吃,在最迷书的年龄找不到书读。这是留在我少年时代最深刻的两点记忆。
当然,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