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纯槐
老家是烧柴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家是一个只有六七户人家的小山村,坐落在越城岭山脉深处,村子前后左右都是实实在在的“青山”。以村后的一条水沟为界,水沟以上是毛栗山,满山满岭都生长着毛栗树,中间夹杂着山柴花、布刷棘、刺木树、野柿子等;水沟以下以原始次生林为主,间杂着杉木、毛竹等。随便往山里一钻,出来就是一捆上好的干柴。一年四季,哪一家火塘里不是柴火通红,屋顶上不是青烟袅袅,煮饭菜,煮姜茶,煮猪潲,都是大把大把地烧柴,有谁说过省着点烧呢?
老家是烧好柴的。
所谓好柴,自然就是那些已干透,火力猛,又容易折断的柴。小时候,老家人砍柴是很挑剔的,太大根的不要,太小根的不要,水浸过的不要,不易燃的不要,泡松的不要,砍回家的都是锄头把、镰刀把大小的硬实干柴。到了冬天,屋场坪、牛栏边,好柴火堆成小山似的,就是下十天半月的雪,火塘里都不会出现一根湿柴。大人们常常说起山外平地人家烧松毛、烧茅柴,言谈中是很有些自豪感的。而在我的眼睛里,只有羊角木才是一流的好柴。羊角木或许是因为花苞有点像山羊角而得名的吧,这种树树干较直,木质扎实,砍下来风干后,特别好烧,而且烧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总是一边放牛,一边砍柴,我们把牛赶到毛栗山去吃草,然后就去水沟下的青山里砍羊角木。对那些山柴花之类的小灌木,我们是不屑一顾的,而羊角木,我们则恨不得有多少砍多少。我们常常把粗细合适的羊角木成片成片地砍下来,把枝叶劈掉,过一段时间,待有几分干之后再捆好挑回家,小伙伴们暗暗较劲,看谁挑回的柴多。那些年我究竟砍了多少羊角木,已记不清楚了,但似乎山里的柴总砍不完,年年岁岁,青山常在,溪水长流……
老家是有花的。
老家的花当然是野花,老家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无处不是开花的植物,草本的,木本的,有名的,无名的,一年四季,红白黄紫,次第交错,相映相衬。
老家的花是很美的。
这些年,我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一些摄影家拍的天湖、真宝鼎、盘古岭等高山杜鹃盛开的美景,说实在的,老家的花丝毫也不比它们逊色。杜鹃花其实就是山柴花和羊角木花,春天,嫣红嫣红的山柴花和粉红粉红的羊角木花是老家山野花的主力部队,从山顶到山脚,随处可见它们扎的营寨,这个时候说老家是花的海洋或许有些夸张,但花山、花坡、花溪、花沟却是名副其实的。不敢说老家的花每一朵都是奇葩,但那一簇簇、一丛丛、一团团、一片片嫣红、粉红组合在一起,远近高低,连绵起伏,交相辉映,如诗似画,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风景。最妙的当是夜里下了一场细雨。清早,树是水灵灵的,花是水灵灵的,山顶上几片薄雾是水灵灵的,连太阳也是水灵灵的!水灵灵的太阳给水灵灵的花镀上了一层别致的红晕,早起的画眉鸟就在那一片红晕中唱着水灵灵的歌……
童年远了,梦很近;老家远了,心很近。柴和花朵成了老家刻在我脑子里的最深刻最鲜活最纯美的图画。
老家的柴和花朵消失了。
“要想富,先修路。”公路修到了老家村头,先是农用车一车一车地把柴装出大山,接著,青山里那些大棵的乔木,又一批批送进了山外的木材加工厂,几年功夫,原始次生林便砍光了。山里人勤快,青山砍光后,一把火烧过,头年种生姜,第二年插红薯,红薯地里种杉树。山里土肥,雨水雾水都是催长素,杉树刷刷刷地往上长,眼见着杉树就成了林。这些年,杉木的价格居高不下,乡亲们尝到了甜头,便连毛栗山也开垦出来种上了杉树。老家的土墙房子不见了,家家都盖起了楼房,楼房旁边再盖一间瓦房做伙房。伙房里再也见不到早些年那样的上等好柴火,老家人烧柴已没法像早些年那样挑剔。老家烧柴的习惯也悄然而改,除了烧柴,还用上了电、液化气。那些一到春天就盛开美丽花朵的羊角木、山柴花就这样从老家的山岭上消失了,它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老家的人们会怀念它们吗?我想是不会的,尽管没了原始次生林和毛栗山,山溪水的流量比往年少了,野猪、野兔都没了踪影,再也没听到山蚂的叫声,连蛇也感觉少多了,但老家人的日子却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他们怎么会怀念那些柴火烧煮的苦日子呢?
青山依旧在,只是内涵改。老家那些消失了的柴和花朵呀,我真不知道是该为你们长歌一曲,还是为你们大哭一场。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