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涓
远远地,还没有靠近那个苗寨,就听见有歌声飘来。这是五月,晴天。被饱满的阳光暖热了的山歌,轻柔绵软,十分动听。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酒香充溢其间,更是诱人。但酒香只是我的想象,并不曾闻到。我知晓苗族人的传统习俗,有贵客来必用拦门酒相迎。酒多是自家酿制的米酒,清纯香甜。不同于青藏高原的青稞酒,浓烈醇厚,香气扑鼻。如果没有好酒量,大碗饮下,必醉无疑。
果然,在寨口,十余个身着苗族亮丽服饰的女子扯起红绸挡住了我们。酒具是陶制的大碗,不是电视里看到的黑亮的牛角。她们围拢过来,送酒碗到你嘴边,让你一饮而尽方可放行。我正口渴,便一气饮下半碗,乳黄色的米酒清凉可口,滋润肺腑。大湾苗寨就是以如此美好醉人的方式走进我的视野。
“大湾”,我喜欢这个名字,感觉像呼唤自己的亲人。这个地处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盘信镇的千年苗寨,先前竟一无所知。站在高处俯瞰,簇拥在满目葱茏群山中的大湾,恍若是泊在碧海中的岛屿。静默,安然,游离于尘世之外,正契合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需求。大湾苗寨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久远的明代初年,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中,这个族群无数次地在频仍的战乱中不断迁徙,遥遥无尽的路途上,危难重重,生离死别,都捶打着他们的骨骼,更加的坚韧和顽强。曾经生活在黄河或长江岸边沃野上的苗族同胞,在封建强权威逼下,一步步迈向大山深处,但他们前行的路径并不是朝向江河的源头。因此在长江黄河发源地的青海所聚集的众多民族中,难得有苗族人的身影,巧的是,与盘信的相遇弥合了我们之间的部分缝隙。
在苗寨,如果遇到节日,随处可见的一定是流光溢彩的银饰,它们装点着苗族女性的身体,熠熠夺目,美丽非凡。如果聚拢在一起,强大的银色光芒,几乎能把整个寨子照亮。经过匠人精心打造的各种银饰,工艺考究,精美绝伦,容纳了一个民族的文化精髓和宗教信仰。细细端详,苗族女性佩戴的银饰,从头饰、颈饰、胸饰,到腕饰、腰饰、背饰,我惊奇地发现,除了材质与样式的区别,它们和我们青海玉树的藏族服饰,审美情趣竟然完全吻合。那些造型品质各异的饰物,在每个身体最美的部位兀自绽放,均暗含驱邪降福之意。苗族纯银的配饰和藏族多彩的珠宝,同样的华丽高贵、风韵独特,抖落出家族兴旺的财富。玉树藏族女子的藏袍加配饰全部齐整,少说也有几十斤重。据说苗族的也是,就看那个婀娜多姿的巨大凤冠,分量就不会轻。只不过如今多数苗族女子佩戴的并非纯银,而是一种更亮更轻,当地人称作“苗银”的饰品。看我特别关注她们服饰,一个女子摘下她的帽子让我试戴。我接过来,果然十分轻盈,那些用料已经脱离了传统,选择了海绵一类的轻质材料,我想这可能是为了接待游客的方便。我还注意到她们鲜艳的衣裤上,袖口和裤管都缀满精致的绣品,好似出自青海土族阿姑的手艺。于是忍不住问:这些漂亮的图案是你自己绣的吗?回答说:是机器做的,这衣服是买来的。我心里略略有点失望,暗想现代科技替代民间手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正在遗憾,又听当地人介绍,苗族银饰完全是纯手工制作,任何机器都无计可施时,才稍许有了安慰。
大湾苗寨真是安静的有如我们期待的桃花源,听不见银匠敲击银锭时那叮叮咚咚的声响,自然也就不见制银饰的作坊和售卖的店铺,更不见银匠的身影。其实我好想亲眼目睹那些精巧亮丽的银饰,是如何在银匠的手指间一点点地变幻成令人惊讶的艺术品。特别是将那被木炭烘烤后变得柔软的银条,拉出细如发丝的银丝技艺,从那么深远的岁月中绵延而来,编织出的蝴蝶、喜鹊、凤凰等栩栩如生,魅力无尽。这些民间技艺,裹挟着某种神秘的气息,总是让我们不可思议。比如青藏高原绘制唐卡的大师,用猫毛制成的画笔,在邮票大小的方寸间呈现佛教故事,必须借用放大镜才能欣赏到纤毫下的精密细节,那独特传神的惊人之美,世人无不为之震撼。贵州现今的苗族银匠,更多的集中在雷山县西江镇一带,西江千户苗寨是贵州苗寨的名片,每年都会有大量游客趋之若鹜。在摄影师的镜头里,薄雾缭绕中的西江苗寨十分迷人,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让人想入非非。但作为著名景点,那苗族的歌舞、服饰和乡俗已经演绎成固定模式的商业表演,与外面的世界同样的喧闹和功利。
大湾淡定,也简单。村间的小路,村前的荷塘,还有那百余间的木制老屋,依然停滞在时间的深处。只是多了几间素朴的茶舍和可以摆放长桌宴的回廊,用來接待造访的看客。不过大湾的静谧也缭绕着时代大潮造成的空巢气息,这些栉风沐雨的老宅,不见了屋前的鸡飞狗跳,没有了屋内的谷米茶香,只留下一栋栋孤独的建筑空壳。这似乎是当下乡村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不知道这该是时代的痛,是乡村留守下来老人和孩童的痛,还是一幅现代版的乡愁图景。人们钟情大湾,沉浸在她那绿水青山,原生态的乡野情调里,仅仅是涂抹在村寨表层上瞬间的热闹,待到节日和游客散去,她又重新陷入空心的冷寂中。这样的冷与暖,聚与散的轮回,让我内心滋生出种种忧虑。但我知道一代人需要改善自己的物质追求,要想留住他们向城市漂移的脚步,并不容易。
终于在满家村,我遇见了那个多才多艺的年轻村长。和大湾不同的是,隐匿在草木间的满家村坐落在半高的山坡上,远远望去,气势非凡。据说这是历史上苗王的屯兵之地,果然,沿着石阶而上的尽头是一个窄小的寨门把关,说它是拥有强大防御功能的兵寨的确名不虚传,这也让满家村有了特殊的身份。作为保存完好的历史遗存,满家村自然吸引了很多慕名前来的访客。除了独特的建筑风貌,苗寨乡韵十足的民俗风情也让人们兴味盎然。年轻的村长一定是受到了先祖的启示,他在满家村长大,又走出苗寨完成学业,储备好知识,然后选择了回归。另一位是满家村的妇女主任,她也是村里有学历的文化人,她告诉我,她曾在外面打工多年,村寨的变化召唤她返乡,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对家乡的一往深情接续了民族传统文化的薪火相传。
进入满家村那天,恰逢苗族的一个节日,微微阴凉的空气里似乎闪动着神的身影。在村寨小广场的祭台前,巫师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懂,但我相信所有用不同形式送给神的心愿都是一致的。神好像听见了大地上的敬辞,嘱咐天空噙满雨水的乌云保持沉默,于是我们在节日的祥和中接受了满家村丰盛的长桌宴。等我们刚刚离开,克制许久的乌云终于忍不住,将大口的雨水喷洒了下来。于是我相信,神能看见大地上的动静,常常会赐福给敬畏天地的人们。
行走在盘信茂密的草木间,心里多次冒出像作家马原那样的退隐山野的念头。不过人家马原的退隐并不是闲着,他在西双版纳那个叫姑娘寨的地方做了许多有关文化的善事。我心里这样敬佩着马原的时候,汽车把我们带进了老屋村。这里正在热火朝天的搬石运土,准备把一个乡村旅游的美好蓝图变成现实。眼前这个蓝图已显雏形,一大片荷池的绿叶伸展出细嫩的腰肢,含苞待放。走在中间细长的木栈道上,想象满池娇艳的荷花被四周的青山拥揽入怀,那是何等的赏心悦目。而且很快,这里还会出现苗乡民宿、梯田花海、文化长廊、果园、竹林等,完全是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景。让人的眼、心还有身体通通发热。
对于我们这些在繁杂忙乱的世界里煎熬的身心,常常又焦虑又无助,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与大自然已经相隔得太远,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它的儿女,与之血脉相连。欣喜的是,我在盘信看到的这些被遮蔽在青山碧水间的苗寨,正在努力积聚呼唤人们回归的力量。我想,只有大自然美好的恩赐,才是抚慰我们心灵的那只温情的手。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