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与曲谱(组章)

2019-06-17 05:30语伞
诗选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路灯镜子

语伞

路灯

模仿一粒草籽,藏在暗处。

以局外人的身份,高懸寂静的手腕,在路灯的瞳孔里存放夜莺和萤火虫。

当它们对我指引,对城市呵护,光洁的水泥地面上就写满了轻柔的谣曲。

路灯有晚风浣洗脚下的道路。

我有一份闲逸之心,等待被舒缓的脚步消遣。

黑夜来临,明亮的果实果汁四溢……连缀成一棵树的影子。影子与影子平行或者交叉,像光的果园,向远处绵延。

它们靠近我,将我并未写在脸上的情节一一阅读,又耐心地反馈给我,我一天中的急切、懒惰,都水果一样饱满。

风过留耳,有虚拟的歌声供晚归的人倾听。

路灯之于城市,是勾勒城市轮廓线的工匠。

路灯之于我,是我踽踽独行时,闯入我心灵深处的访客,它们并不迷恋我有什么隐私和新闻,我却迷恋它们在夜晚写下的,光的艺术和史诗。

楼梯

沿着楼梯旋转的手臂上升。

仿佛身体有一种记忆,一直向上,向上,而当我回头,它会用瑜伽术,卷起我颗粒状的步伐。我听到豌豆落地的声音,落向深渊,或是洞穴。

从上往下俯看,它又在研究几何学,把自己折出很多折痕,来证明有些东西在不断变化,有些东西亘古不变。

吵醒它的一次假寐,它就用相似的梦回到我的思考中——

有时踩着它一级一级的骨骼,像在踩踏自己的脊柱,我会突然直起腰来,放轻脚步,想让它免于受难。

有时,想摆脱那些半途而废的事,捉摸着拼尽一口气儿,就逾越到达某个顶峰,它却告诫我,诸事都有安全密码。

它向我抛掷抹去棱角的友谊。以它隐逸的耐心。

我为它描述时间远景,通过语言的画布记下,色彩起伏的行迹。

镜子

镜子探入房间,眼睛就深谙炼金术。

镜子镶嵌在墙壁,向窗口献出祝词,仿佛灵魂都得以安详。

镜子绕过博尔赫斯的恐惧,来到我面前。它站起来是个抽象的疑问,躺下去可以替换完满的天空。

在镜子里摆放一栋暗哑的房子。

在房子里摆放一些乖巧听话的家具。

在家具里摆放一个睡眠。一个睡眠要如何结实,才能装下柏拉图的洞穴?

镜子为探求那些未知的东西,饱食蜜汁和毒药。镜子突然被囚禁在自己的身体当中,被迫先于别人摸索自己。

当我照镜子,我也是岁月的囚徒。

并在它内心的图像中隐喻:花朵都为凋谢而生。

镜子将被另一个我劝服。很多个我,又将不知所终。下一秒照出“我”的那个人,应该学会倾听不同的“我”同时言说,护送镜中诞生的一切。

迷宫

如果救出一把钥匙只是一个游戏。

如果时间有敏感的思维循环,有人溶解复杂的眼神,边走边等,甘愿被囚于这窄高的,墙壁与墙壁之间的隐蔽和迂回。

那么,血液里那些流窜的好奇心,就不必剿灭。

此地有沸腾的想象力,令人单纯地狂喜。

此地,像踩着火焰,经过一场冒险的爱情,无限地靠近他们,而他们亲昵的脸孔,只在梦境中转动。

像从一个硕大的城市中走来,道路弯曲如蛇的手势,每个方向都有一面改变命运的魔镜,世界静悄悄地孕育灼热的音乐——

迷宫幽深的侧影。

聆听、前行或驻足,有缘人获得神的指引,仍会在某个转角相遇。

此地是繁华的开始。此地没有凋零的尽头。

电影院

又一群猎奇者,从浪潮涌动的人海里逃上岸。

黑眼珠里,倒映着长廊绘制的迷宫。

一个另外的星球——电影院:这制造陌生想象的,有着深呼吸的隐秘角落,足以掏空我们一切真实。

“这是一座活着的城堡。”

我们坐下。

“每一个出口都是错误的。”

靠背椅上的剧情,蔓延至我们的身体。

观众消失。演员消失。角色消失。

我们像穿梭在,被密封的白昼,被软禁的夜晚。

我们是迷路的人。

不必担心,恰恰是迷路,巧妙地安慰了我们。

我们无法断定前路和方向,恰恰是迷路,让我们躲过了坎坷、曲折、泥泞,避免了走向无路可逃的悬崖。

一切正如我们所见:结局是完美的。

走出电影院,我们的手,还是可以伸向天空。

音乐厅

先于耳朵洗净天上的乌云。

先于曲谱流动起来,使车来人往生出旋涡之美。

先于等待的前后,捕捉夜色的降临,准时迎接一个黑袍子里装满乐器的夜晚。

去见这位城市的艺术大师——音乐厅,春风沉醉你就喝一杯酒,秋风晚来急你就把十指连心的双手放在脸上。他有木质结构的旷远的空谷之音,你可以一言不发,把夜和曲子分开,把曲和调子分开,再从咏叹调里过滤掉灰色的叹息。

身边的陌生人,正在遗忘纷繁复杂的表情。朝着同一个方向,又仿佛不是同一个方向,悬置相互都听不见的声音。此刻,这个世界谁听得见我,我听得见谁,模糊,或清晰,前后左右望一望,答案属于未知就好。前后左右的人,像一座山就好,是一片海就好,眼神如危崖,上面有一棵树就好。

小提琴来了,长笛来了,萨克斯管来了,钢琴来了,锣鼓、唢呐、二胡也来了……你不拥抱它们,你就不能回到自己。你不回到自己,就无法被万物围绕。音乐顺着暴雨飘下来,你坐在光滑的木椅上,混响像精确的节气,比汉语还鬼魅的和声,充满了整个音乐厅。

但是,抱歉了大师,我在倾听世界的微笑和时间的毁灭。

医院

这枚白色大脑思考的是身体魔术。

吞刀吐火的伤痛和疾病,不明修栈道,爱左道旁门。

我在这枚白色大脑里奔走,像在寻找一个早就破解成功的谜。它额上的红十字架有难以破解的身世。我有难言之隐。墙壁上的钟摆不停地复述:时辰,时辰……它有雨后祥云的闲情。

我用昨天捧食慕斯蛋糕的手,反复掏取病历卡。与我一起反复排队的人,比悬崖上的树还沉默。仿佛我们脚下的山,刻着不同的名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被大风吹过。

无法擅拿咖啡馆里的微笑,去缓解病房里的尴尬对视。我低头,以宗教之心,心怀悲悯、同情;或者仰望,我来到衰老的那一刻,耽于沉睡的人,也排着长队。我站在中间,两边,是两个世界的戏法。

假寐的人都醒了。

隐秘的病情,秋叶般,簇簇飘落。

这枚奇异的白色大脑,使同病相怜的两个陌生人感到有多残酷,就有多亲切。他们心甘情愿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不老的避难所,这对抗死亡的最佳道具。

(选自《诗潮》201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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