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伟大的时间,你一生中
必须经历:日出与日落
某个时刻,你至少与世上的另些人
同时抬头,红日正好喷薄而出
而在另一个时辰
天地肃穆,或者身边有
不合时宜的嘈杂声,落日坠地而去
两种场景都给灵魂
留下了光辉的手感
作为见证者,你见证了万物照彻
或周而复始,除此均为小道消息
在大海的肚子里读书,是我年轻时
服役一艘舰船上的经历,一切都在水平面下
从一行文字中醒过来,同时也有
波涛劈头盖脑地在脑门上经过
“大海的蛔虫”,这是我当初的样子
肥厚并且深切是摸到书的手感
与大海同呼吸,某个字也跟着呼吸
不知道最深的地方在哪里,只是一再想
一部书的深浅,也给了我机会
难以抑制的激动是,翻过一个章节
刚好又来到新的码头,从船舱爬上来的感觉
非常假,又看到了多日不见的人间
木柴劈开后,我看到了两面相同的木纹
我说不对,把自己的双掌合起
又张开:它们的纹路并不一样
两边手出现了各自的眼神,说明我远不如一棵树
说明掌心中有两个人,说明我的手
右边做事,左边并不知道
我又把它们贴在耳边交换着听,希望能听到
不同的说话声
一整个上午,我劈,再劈,拼命地劈,我发疯
般想证实
是不是只有用刀斧劈开的,才是统一一致的
比如两片嘴唇闭着,一开口就出错
比如我的手掌心,左边并不听右边的话
东吾洋是一片海。内陆海。我家乡的海
依靠东吾洋活着的人平等活着,围着这面海
居住,连同岸边的蚂蚁也是,榕树也是
众多入海的溪流也是
各家各户的门都爱朝着海面打开
好像是,每说一句话,大海就会应答
像枕边的人,同桌吃饭的人,知道底细的人
平等的还有海底的鱼,海暴来时
会叫几声苦,更多的时候
月光下相互说故事,说空空荡荡的洋面
既养最霸道的鱼,又养小虾苗
生死都由一个至高的神看管着。在海里
谁都不会迷路,迷路就是上岸
上苍只给东吾洋一种赞许:岸上都是好人
水里都是好鱼。其余的
大潮小潮,像我的心事,澎湃、喧响,享有好
主张
天地有顺从,比如两江要走到一起
便是还俗的和尚脱下了袈裟
在泸州,沱江与长江交汇处
我再一次被自己弄哭,为有一个未出发的身体
永远百感交集,永远不投靠,永远不交给流水
在纸上挖山,种树,开河流,当建筑师
也陪一些野兽睡觉,当中,还喜欢
看夕阳西沉,怀想谁与谁不在眼前
便又涂改两三字。至此
一张纸才真正进入黑夜
更多时候,我绕着纸上的城堡跑
在四个城门都做下记号
为的是让时光倒流,也为了可以
活得更荒芜些。我借此相信
一个人有另一座坟地另一个故乡
并可以活得与谁都无关
这一捅就破的生活,为什么要一捅就破
真是命如纸薄,每当我无法无天
像个边远的诸侯,过得真假难辨
便知道,这就叫纸包着火
我又要撕了这一张,在人前假惺惺再活一遍
曾经在前面带路的人,说宁愿
去踩地雷的人,怀里
藏一件暗器走向荒野的人
后来,都没了消息。活下来的人
像我,都有点二流,甚至
连二流也够不上
一只螞蚁进洞后,不知为何
出来后就长出了翅膀
这当中,许多事物已经改换了名称
夜风一疏忽,野草便成了春色
跟着流水,就有了大河。
我经常给了自己一顶莫须有的罪名
喜欢走小巷,为的是
避开被人说:看,这个人还活着
有福的人,还活得这么好
生活在许多时候会一不小心便流出幽香
并具体到无比模糊,有点仁慈
略带着可伸手触摸的手感,让人回味世界的
那头,有什么已无法捂住,比一些数据
更为浓厚地向我们扑鼻而来
我们说,多美好,有的东西终究是看不住的
想一想,空气里永没有私有权
这无论是自以为是,还是类似
望梅止渴,世界正处在裂开的流出中
那里有座天上的花房,供人想象
把我们对美的见识又提高到了无话可说的沉默中
“每一片叶子,都不知这棵树
会长成什么脸谱”
正月初五,家人又要去上香,中心要点是
还要好好地寄存在人间
还要有所不知地,活成不能说出来的模样
棉加上花。铁加上锈。再加上一个人
为什么非要做一名诗人
这问题老让我想到那只热窝上的蚂蚁
什么地方不能讨生活
非得到那面锅盖上走来走去
难道凡是烫脚的地方才是有温暖的地方
难道你就是那个
宁愿被莫名的香气一骗再骗却不知脚下有火的人
我命大水汤汤,大水头顶流淌
来自天之青藏,授我宗教,给大地主张
帝国的江河总是西发东流,立命,立言,立身
伏随大势,狮虎咆哮,日出东方
活命于万代水脉,仰望天恩潺潺
大水势同破竹,我命柔肠百转
我一世态度陡峭,一决再决,忙于倾泻
深信流水就是父母心,得水就是得道,向东方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想到人间的
集体告别。想到去日无多這四字
还想到排队的份额轮到我,恰好没了
我不知该沮丧,还是该自责。
那年,父亲将死,带年幼的儿子
回乡下,要让这小子知道
什么叫见上最后一面
这个老实的不知语言有什么功能的农民
只轻轻拉着床边小孙子的手
半天没说出话,在我这头
这就叫永相离,在他眼眶中
除了怜惜,还有一份自责与羞涩
好像自己恰好领到了死
好像死去是一件对不起大家的事
并发现,与谁还有诀别这件事,这很羞涩。
家以外,朝东我能睡,朝西也能睡
身体已经服八卦,身体中的
金木水火土,负阴抱阳
又无依无靠,打铁的在打铁,做篾的在做篾
十万大山横卧于两侧,我鼾声如雷
十万火急是谁的急,屋顶有天,头下有枕
睡不着的那天,听鸡鸣,如听训诫
一声。两声。又一声。叫得山好水好人寂寞
只有大海没有倒影,分开了肉与身
无须借倒影查看,自己的身体正朝东或朝西
或者像哪个王朝,深怕被谁挡住
大山、城市、人群、狮子,甚至蚂蚁
纷纷花开见佛,对着自己的影子
疑神疑鬼,心事里还有心事,并被问
这又是谁的身体,既要见如来,又想见所爱
割下一块肉,影子也不能少
只有大海走走停停,从不看自己的身影
也因为没有,大声说话,自己就是尽头
每一次席地而坐,就等于在向谁请安
春日宽大,风轻,草绿,日头香
树木欣荣,衣冠楚楚
而我有病,空病,形单影吊,又无处藏身
无言,无奈,无聊,无辜,像一枚闲章
无处可加盖
草间有鸣虫,大地有减法
坐在家山我已是外乡人,无论踏歌或长啸
抓一把春土,如抓谁的骨灰
没有什么可以海底捞针。但谁做下了
这个局:通天,通地,通人心。
并留下了草药名,忍冬,半夏,万年青
宽大无边,可以做这做那
像个什么都没有输掉的人。
亲爱的,我有痛。我有二十四个
穴位,不能摸。
三百六十五枚银针,每一枚
都可以插进我的肌肤,每一枚穿心而过
我都暗暗地,对你念出一句心经。
多年之后。在我们小城。在我们街坊。在世上。
有人在逐一问过老虎皮,桉树皮,玉石皮
地皮,人皮,难以察觉的皮,比鞋底还厚的皮
之后
提到了陈皮。紧接着,内心顿时混杂于该用什
么量词
一张?还是一件?或者一粒?甚至,一钱?
它始于羞红,自我存放,气香,味辛、苦。人
间良药
是死去,还是去死?在我村庄,说的是
回去。用的仍然是个动词
有点来回扯,从这座房子转身到那座房子
这个村庄与原来更早的村庄
又返回唐代,或者更远的魏晋某年
不敢看当中一直奔波的脚板
有人还制定了颂词,叫归去来
显得善良,从容,快慰我心
让人看到了落实,以及这事与那事
都可以不慌不忙。放心吧
有心底的地盘做老本,用旧的
自己,在那头还有一个家
甚至谁已把柴扉打开,扫出了门前的小径
这真是个好安顿,谁也没有少掉
一想到自己不可能走失,只是从这头
拐上归乡的路,身上的风尘便可以放心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