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之好，一个美好设想的破灭——读《左传·崤之战》

文｜王中翼 图｜妮骅

【作品简介】

《左传》，也叫《春秋左氏传》《左氏春秋》，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丘明为《春秋》做注解的一部史书，与《公羊传》《谷梁传》合称为“春秋三传”。《左传》是中国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同时也是杰出的历史散文巨著。它思想深邃，文风朴厚，叙事、状物精彩而富于多样性，留下了许多久经传诵的佳作。

原文

崤之战

冬，晋文公卒。①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②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③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④穆公访诸蹇叔。⑤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⑥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⑦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⑧

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⑨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⑩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11且使遽告于郑。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12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13杞子奔齐，逢孙、杨孙奔宋。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故，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14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15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16遂发命，遽兴姜戎。17子墨衰绖，梁弘御戎，莱驹为右。18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崤，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19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20

文嬴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21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22不顾而唾。23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24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25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26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27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28（选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

注释

①冬：指鲁僖公三十二年（前628 年）冬天。晋文公：晋国国君，姬姓，名重耳，公元前636 年至前628 年在位，春秋五霸之一。

②殡：停柩待葬。曲沃：晋君祖坟所在地。绛：晋的国都。

③卜偃：掌占卜之官，名偃。西师：指秦军。秦在晋之西，故称西师。过轶：通过。指秦军越境而过。

④杞子：秦国大夫。公元前630 年，晋国联合秦国讨伐郑国。郑伯派烛之武瓦解了秦晋联盟，秦国退兵时留下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帮助”戍守郑国。管：钥匙。潜师：秘密出兵。

⑤访：询问。诸：之于。蹇叔：秦国老臣。

⑥孟明：秦国名将。百里奚之子，字孟明，名视。下文中的“孟子”即孟明。西乞：秦国名将，名术。白乙：秦国名将，名丙。

⑦中寿，尔墓之木拱矣：假如你只有一般的年寿，现在你墓旁的树都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这是秦穆公指斥蹇叔年老昏昧的话。拱，两手合抱。

⑧崤：山名。在今河南省洛宁县北，西北接陕县，东接渑池。二陵：指崤山南北二峰（东崤山、西崤山）。夏后皋：夏代的君主，名皋，是夏桀的祖父。文王：周文王。辟：通“避”。

⑨周北门：周王都城洛邑的北门。免胄而下：脱下头盔下车步行。这种行为表示对周王朝的敬意。超乘（chéng）者三百乘（shèng）：士兵一跃而登车的有三百辆兵车。脱了头盔而下车步行是有礼貌的表示，但马上又一跃上车则是轻狂无礼的举动。

10王孙满：周襄王之孙，姬姓，名满。轻：轻狂放肆。脱：疏忽、忽略，不当一回事。

11滑：姬姓小国，在今河南滑县。市：经商交易。乘（shèng）韦：四张熟牛皮。乘，古代兵车为一车四马，由此又可以表示数目“四”的意思。韦，熟牛皮。先：古代送礼，礼品分轻重两部分，馈赠时先轻后重。不腆（tiǎn）：不富厚。这里是谦称。敝邑：对别国谦称本国。淹：逗留。一日之积：供给人畜一日所用的柴米草料等。这句话实际是告诉秦国，郑国已经做好迎战准备。

12束载、厉兵、秣（mò）马：捆好行装，磨好兵器，喂饱马匹。

13皇武子：郑大夫。辞：辞谢。脯资饩（xì）牵：泛指各种食物。脯，干肉。资，同“粢”，粮食。饩，已经宰杀的牲畜。牵，尚未宰杀的牲畜。原圃：郑国的猎苑。具囿（yòu）：秦国的猎苑。闲敝邑：让敝国得闲。这句话是委婉的逐客令。

14原轸（zhěn）：即下文的先轸，封地在原，所以又称原轸，晋国的首席执政官。以贪勤民：因为贪婪而使人民劳累。勤，使……劳苦。

15栾枝：晋国的卿。秦施：指秦曾帮助晋文公返国即位的事。施，给予恩惠。其为死君乎：心中岂有死去的君主？即“岂不是忘记了先君文公”之意。为，有。

16同姓：同姓国，指滑国，郑和滑都是姬姓国。何施之为：有什么恩德呢？

17遽兴姜戎：急速发动姜戎的军队。姜戎是秦晋之间的一个部族，附庸晋国。

18子：指晋文公之子晋襄公，此时文公未葬，故称“子”。墨：用作动词，染黑。衰（cuī）：麻衣。（dié）：麻制的腰带。衰、本来都是白色的，晋襄公年少，服丧亲征，染成黑色以示威重肃穆。御戎：驾战车。为右：为车右武士。

19夏四月辛巳：四月十三日。

20晋于是始墨：晋国从此以后穿黑色孝服，形成习俗。墨，是“墨衰”的省略，穿着黑色丧服。

21文赢请三帅：文赢为孟明等三帅求情。文赢，晋文公夫人，秦穆公之女。构：挑拨离间。寡君：文赢称秦穆公。不厌：不满足，指不解恨。君何辱讨焉：何必委屈你去惩罚他们呢？逞……志：满足……心意。

22拘诸原：在战场上抓住他们。诸，之于。原，原野，指战场。暂：短时间，一下子。免：释放。堕军实：毁坏了战果。堕，同“隳”，毁。长寇仇：助长了敌人的气焰。

23不顾而唾：指直接面对着襄公而向地上吐唾沫，是一种愤怒而失礼的表现。不顾，不回。

24阳处父：晋大夫。及诸河：阳处父追到黄河边才追赶上。

25释左骖（cān），以公命赠孟明：解下战车左边的马，用晋襄公的名义赠给孟明。其目的是想要孟明登岸拜谢，再捉住他。

26累臣：被囚系的臣子，孟明自称。累，通“缧”，捆绑。衅鼓：以血涂鼓，用以祭鼓。死且不朽：身虽死，也不忘大恩。若从君惠而免之：意为倘若尊重晋君的好意而赦免了我的死罪。拜君赐：拜谢晋君的赐予。这句表面上感谢的外交辞令背后，隐含着要来报仇的意思。

27素服郊次：穿着白色的凶服，等在郊外。乡师：面对军队。“乡”，同“向”。

28不替孟明：不废除孟明的职务。替，废弃，废除。一眚：比喻小小的过失。

参考译文

（鲁僖公三十二年）冬天，晋文公去世。庚辰日，准备移灵到曲沃去停放，刚抬出国都绛城时，棺柩里突然发出响声，如同牛鸣。卜筮官偃命令大夫赶紧下拜，说：“这是国君发布用兵的命令，西边的秦军将越境而过，趁机攻打，必大获全胜。”

杞子从郑国派人向秦国报告说：“郑国人让我掌管了他们国都北门的钥匙，如果偷偷派兵来袭击，郑国就可以得到了。”秦穆公为这事征求蹇叔的意见。蹇叔说：“兴师动众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没有听说过。军队劳累不堪，力量耗尽，而远方的君主防备着我们，恐怕不可以吧？我们军队的行动，郑国一定会知道，劳师动众而无所得，士兵们必然产生叛逆之心。况且行军千里，谁会不知道呢？”秦穆公拒绝了劝告。召集孟明、西乞、白乙，派他们带兵从东门外出发。蹇叔哭着说：“孟明！我今天看着军队出征，却看不到你们回来啊！”秦穆公（听了）派人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只活到一般的寿命，你坟上的树早就长得有合抱粗了！”

蹇叔的儿子加入了这次出征的军队，蹇叔哭着送他说：“晋国人必定会在崤山伏击我军。崤山有两座山：南面一座是夏朝国君皋的墓地，北面一座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你一定会死在这两山之间，我准备到那里去收你的尸骨！”

秦国的军队于是向东进发了。

（鲁僖公）三十三年春天，秦军经过周都城的北门。兵车上左右两边的战士都脱下战盔，下车步行（表示敬意），接着有三百辆兵车的战士跳跃着登上战车。王孙满这时还小，看到这种情形，向周王说：“秦国的军队轻狂而不讲礼貌，一定会失败。轻狂就少谋略，没礼貌就漫不经心。进入险境而漫不经心，又缺少谋略，能不失败吗？”

经过滑国的时候，郑国商人弦高将要到周都城去做买卖，在这里遇到秦军，弦高先送上四张熟牛皮，再送十二头牛慰劳秦军，说：“敝国国君听说你们将要行军经过敝国，冒昧地来慰劳您的部下。敝国不富裕，但您的部下要久住，住一天就供给一天的粮草；要走，也会做好最后一晚的警卫工作。”并且派人立即报告郑国。

郑穆公派人到客栈察看，（杞子及其部下）已经捆好行装，磨快兵器，喂饱马匹（准备好做秦军的内应了）。郑穆公派皇武子去辞谢，说：“你们在敝国居住的时间很长了，只是敝国吃的东西快完了。想来你们也该要走了吧。郑国有狩猎的原圃，同样秦国也有狩猎的具圃，你们回到本国的具圃中去猎取麋鹿，让敝国得到安闲，怎么样？”于是杞子逃到齐国，逢孙、杨孙逃到宋国。孟明说：“郑国有准备了，不能指望什么了。进攻不能取胜，围困没有后援，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灭掉滑国，撤退返秦。

晋国的原轸说：“秦国违背蹇叔的意见，又因为贪婪而使百姓劳苦不堪，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好机会。天机不能错失，敌人不可放过。放走了敌人，就会产生后患；违背了天意，就会不吉利。一定要讨伐秦军！”栾枝说：“不去报答秦国的恩惠而去攻打它的军队，难道心目中还有已死的国君吗？”先轸说：“秦国不为我们的新丧举哀，却讨伐我们的同姓之国，秦国就是无礼，哪有什么恩惠？我听说过，一旦放走了敌人，会给几代人留下祸患。为后世子孙考虑，可说是为了已死的国君吧！”于是发布命令，立即调动姜戎的军队。晋襄公把白色的孝服染成黑色，任命梁弘驾驭兵车，莱驹担任车右武士。这一年夏季四月十三日，（晋军）在崤山打败了秦军，俘虏了秦军将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而回。晋襄公于是就穿着黑色丧服安葬了晋文公，晋国从此以黑色衣服作丧服。

（晋文公的夫人）文嬴向晋襄公请求把秦国的三个将帅放回去，说：“他们的确是离间了我们秦晋两国国君的关系。秦君如果得到这三个人，就是吃了他们的肉都不解恨，您何必劳烦去惩处他们呢？让他们回到秦国去接受刑戮，以满足秦君的心愿，怎么样？”晋襄公答应了她。先轸朝见襄公，询问秦国囚徒的下落。襄公说：“夫人请求我，我就把他们放了。”先轸愤怒地说：“战士们奋力拼搏才把他们从战场上抓回来，妇人轻而易举就把他们放回国，毁了自己的战果而助长了敌人的气焰，亡国没有几天了！”对着襄公直接吐唾沫。晋襄公派阳处父去追孟明等人，追到黄河边终于追赶上，可是他们已经在船上了。阳处父解下车左边的骖马，假托晋襄公的名义赠给孟明。孟明（在船上）叩头说：“贵国国君施恩，不把我们这些囚徒的血涂抹战鼓，让我们回到秦国去受死刑，如果国君把我们处死，死了也不会忘记晋君的恩德。倘若秦君尊重晋君的好意而赦免了我们的死罪，三年后将要来拜谢晋君的恩赐！”

秦穆公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郊外等候，对着被释放回来的将士哭着说：“我违背了蹇叔的劝告，让你们受了委屈，这是我的罪过。” 秦穆公没有废除孟明的职务，说：“这是我的错误，大夫有什么罪啊！况且我不会因为一点过失而抹杀他的大功劳。”

漫读

男女结婚，两家联姻，我们经常会用结为“秦晋之好”表示祝贺。这个成语源自一段有一些周折的历史故事。我们知道，秦晋本是春秋时期相邻的两个诸侯国，而两国王室之间不止一代互相婚嫁，于是后人就用“秦晋之好”来表示两家联姻。那么，历史上秦、晋是怎样“好”起来的呢？秦、晋之间是真的“好”吗？

说来有点话长。“秦晋之好”始于秦穆公与晋献公，并且秦穆公在这个过程中一直都扮演主角，可以说“秦晋之好”本就是始于秦穆公的一个美好设想。秦穆公姓嬴，名任好；晋献公姓姬，名诡诸。当时，诸侯国之间互相征伐，秦国晋国属于两个比较强大的国家，又处于崛起之际，秦穆公为求将来做霸主，想拉拢力量强大的晋国做盟友，以便互相援助，于是在公元前654 年，他亲自前往与之相邻的晋国，向晋献公姬诡诸提亲，晋献公就把大女儿伯姬嫁给了他，让秦穆公做了自己的女婿，两国的关系自然就非比寻常了。因此秦晋之好是一种政治上的联姻，是国家之间的联合。但是这种带有明显政治意图的联姻，自然会因为彼此的利益而变得不那么好，个中的原委曲折还真没有秦穆公想的那么美。

话说后来晋献公年迈昏庸起来，专宠妃子骊姬。骊姬是个有野心又心狠手辣的女子，她一心要让自己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于是想方设法排挤、陷害太子申生以及其他公子重耳、夷吾等人，导致晋国陷入长期的混乱之中，特别是晋献公去世之后。史称“骊姬之乱”。

大致经过是这样的，骊姬先把诸王子排挤出国都，让他们驻守边邑，而让自己的儿子留在晋献公身边。晋献公二十一年（前656 年），骊姬在祭肉中下毒却诬陷太子要毒死晋献公，害得太子申生委屈自杀。骊姬又谎称重耳、夷吾与太子是同谋，晋献公于是派人讨伐两个儿子，重耳和夷吾被迫逃亡国外。重耳先后在翟、齐、曹、宋、楚等地逃亡了19 年，最后在秦穆公的帮助下返回晋国做了国君，就是后来著名的晋文公。而在重耳外逃的19 年间，晋国国内以及秦晋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那可是热闹非凡，故事不断。

这19 年间，秦晋之好在秦穆公的勉力维护下，得以继续。而随着故事的发展，秦穆公的身份逐渐变得复杂起来。他娶了伯姬之后，自然就是重耳与夷吾兄弟的姐夫了。而夷吾当初外逃时到了邻近秦国的梁国，在那里娶妻生子。前651 年，晋献公去世，遗命立骊姬之子奚齐为君，可是骊姬还有一个儿子卓子，两人各有势力，于是互相残杀，展开了王位之争。结果是两败俱伤，连骊姬也跟着送命了。国不可无君，机会留给外逃的两个公子了。夷吾于是赶紧送礼讨好姐夫秦穆公，并许愿割地报答，想得到他的帮助。秦穆公于是派兵送夷吾回晋国，立为国君，是为晋惠公。

秦穆公没想到，他竟会被这个小舅子折腾得够呛！原来，晋惠公是个反复无常、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在位十几年，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以致成了春秋时期背信弃义的代名词。

他先是食言而肥，背弃割地给秦的诺言（后来晋文公联合秦穆公攻打郑国时，烛之武之所以能成功挑拨离间，原因之一就是“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说的就是这事，让晋文公背了个黑锅）。不久，晋国发生严重饥荒，晋惠公厚着脸皮向秦国求助。秦穆公说：“晋惠公虽然可恶，但晋国百姓是无罪的。”不计前嫌，提供了大量粮食援助。不料风水轮流转，紧接着秦国大旱，也发生了饥荒，晋国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于是这次秦国想当然地向晋国发出了借粮请求，在秦穆公想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本也是投桃报李，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可是这位仁兄居然不肯！不但不肯，还幸灾乐祸，甚至想趁机攻打秦国。这下把秦穆公惹恼了，等到第二年度过饥荒缓过神来，就发起了韩原之战，一举俘虏了晋惠公，准备好好惩罚他一下。眼看弟弟大事不好，伯姬于是哭着向秦穆公求情，秦穆公又宽宏大量，不久就放晋惠公回国了。

秦晋之好经历了这番风波考验后，不但风平浪静了，还迎来了第二次联姻。原来经过这次教训后，晋惠公变得靠谱些了，不但送给秦国一块土地，还将年幼的太子圉送往秦国作人质，女儿去作侍女。秦穆公见他这么有诚意，心想晋国还是靠得住，值得进一步发展关系，于是不但很仗义地把占领的土地归还给晋国，还把女儿怀嬴（非伯姬所生）嫁给了太子圉。

这是“秦晋之好”的第二代联姻，这样秦穆公做了太子圉的丈人，与妻弟夷吾又成了亲家，秦晋之好得到了修复。

秦穆公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想把太子圉培养成能听自己话的下一代晋国国君。可是事情却没有朝他所想的方向发展。

公元前638 年，晋惠公得了重病，太子圉得到消息，很是着急。当然，他着急的不是父亲的病情，而是担心父亲把他这个儿子忘了，王位不继，于是他做出了一件令人傻眼的事：居然急不可耐地一个人偷偷跑回晋国去了！太子圉本来是被秦穆公寄予厚望的，所以才把女儿嫁给他。试想，晋惠公真的去世了，老岳丈秦穆公难道不会派兵把他风风光光送回国去坐上晋君宝座吗？没想到，他继位心切，竟然不辞而别，想都没想过要跟秦穆公商量一下。只是想过带怀嬴一起走，但是怀嬴不肯。他回去得倒是时候，第二年晋惠公就去世了，他如愿继位，是为晋怀公（怀嬴之名的“怀”，就是来自圉后来的这个谥号，“嬴”是她的姓）。

面对这个已经十八九岁，但是头脑还如此简单的女婿，秦穆公不禁大失所望，又气又恼，只好打消扶助他的念头，转而想到了那个还在国外流亡的妻弟重耳。秦穆公原本并不怎么看好这个小舅子的，但是正所谓生于忧患，经过十几年的磨砺历练，重耳早已从落难公子逐渐成长为一个具有大国之君气质的成熟政治家，声望也日渐提高。此时他正应邀访问另一个强国——楚国，接受着楚王高规格的接待。秦穆公敏锐地意识到，重耳才是晋国君主的最佳人选，晋君之位也迟早是他的，秦晋之好只有靠他才能延续且有价值。于是他迅速做出决定，放弃那个不成器的女婿姬圉，马上派出高级使团，前往楚国迎接重耳来秦。重耳的到来，让秦穆公非常高兴，他本是重耳的姐夫，但是他想再次用联姻的方法巩固与重耳的关系。《左传》记载说：“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也就是说，秦穆公一下把五个秦王室女子嫁给重耳做妻妾，其中包括那个不愿跟太子圉走的怀嬴（后来改名文嬴）。秦穆公一下从重耳的姐夫变身为岳父，秦晋之间亲上加亲，实现了第三次联姻。

秦晋之好这才算是正式进入了一段稳定期。

公元前636 年春，秦穆公派兵护送重耳返晋，并给他三千卫兵。在秦国的帮助下，重耳平定了国内反对势力，除掉晋怀公，夺取政权，登上了王位。秦晋也重新建立了同盟关系。晋文公重耳是个很有作为的君主，即位后，举贤用能，宣扬德教，重用贤能（狐偃、先轸、赵衰、栾枝等），文韬武略，国力大增。他先是替周襄王平定了周室王子带之乱，受到周襄王的赏赐与尊重，提升了在诸侯中的地位。接着，利用秦晋之好，并联合齐国发起一系列征战，先后讨伐曹国，攻打卫国，拒楚救宋，驰骋中原，并于公元前632 年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军，然后召集齐、宋等国于践土会盟，成为诸侯首领，从而称霸中原，成为春秋五霸中第二位霸主。

秦穆公雄心勃勃，本想通过拥立晋文公以达到控制晋国的目的，因而不断派兵相助，秦晋联军合作愉快，战果连连，秦晋联盟空前紧密。然而秦晋二强毕竟都是有野心的，虽然此时他们还有共同利益，需要联手对付其他大小诸侯国，但是眼看着晋国几年时间就做大做强起来，已经与自己势均力敌，甚至已先于自己称霸中原，秦穆公又喜又忧，隐隐地感到了丝丝不安。正所谓旁观者清吧，秦穆公内心深处的担忧，随后不久被郑国的烛之武点破了。

公元前630 年，“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秦晋再次强强联手，围攻郑国——这是秦晋之好的最后一次合作。

秦晋联军兵临城下，郑国岌岌可危，郑国老臣烛之武秘密夜会秦穆公,劝其退兵。烛之武审时度势，洞察到此时似乎牢不可破的秦晋之好，实则为脆弱的利益关系，于是以退为进，处处为秦国的利益着想，指出：

一、秦晋亡郑只有利于晋，而有损于秦，存郑才有利于秦；二、晋国习惯过河拆桥，有忘恩负义的黑历史（即晋惠公夷吾干的好事），不值得信任；三、晋国扩张坐大，将来必定对秦下手。

秦穆公一听，深以为然，马上转而与郑国订立盟约，丢下晋国，撤军而去，并且留下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带领部分兵力帮助守卫郑国。狐偃（子犯）听说秦穆公私下撤走了，非常恼恨，马上请求对秦军下手。晋文公考虑到秦穆公的恩义，更想到还不是解散秦晋联盟的时候，于是阻止了他，也撤军了。但是，经过这番考验，秦晋之好毕竟出现了重大裂痕，暴露了他们之间利益关系的本质。

当然秦穆公也并非真正替郑国着想。插手中原，东进扩张，图谋霸业，是他梦寐以求的宏图伟业，只是苦于自己偏处西隅，大河险关阻隔，难以找到东进的机会。两年后，秦穆公似乎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公元前628 年，郑国国君郑文公去世，郑国国丧（周代诸侯一般为五个月）过后，留守郑国的将领杞子传来密报：他掌管了郑国都城北门的钥匙，如果派兵偷袭，来个里应外合，郑国唾手可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秦穆公怦然心动，喜出望外。只是秦国与郑国相距遥远，达千里之遥，而且更麻烦的是要途经晋国的南境和周王城洛阳。周王室固不足道，晋国却不好交代。才因为联合伐郑跟它产生了隔阂，况且郑国也与晋国结盟了，如何才能不惊动晋国呢？

谁知“喜从天降”，同年十二月，晋文公重耳也去世了。晋国的噩耗，对秦穆公来说不啻“喜讯”。晋襄公刚刚即位，国丧当前，晋国不足患矣！真是“天遂人愿”啊，我秦国东扩，就在此时！秦穆公心花怒放，什么去给盟友兼妻弟和女婿吊丧啊，什么尊重老臣的意见啊（虽然出于形式咨询了蹇叔，但哪里听得进去），什么天寒路远啊，通通抛诸脑后，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召令孟明、西乞、白乙统帅三万大军（文中说“超乘者三百乘”，古代一乘合兵士一百人，就以三百乘计算，秦国至少派出三万人马），当月就出师远征了。

利欲熏心，想得太美，一意孤行，轻率冒险，一代雄主秦穆公做出了平生最错误的决策。还是那句话，旁观者清。老臣蹇叔一听，当即表示反对，并透彻分析了原因。可不但没能让秦穆公有所醒悟，当蹇叔哭师，痛苦预言“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时，秦穆公还恼怒他扫兴，刻薄地骂他老糊涂了。其实老臣未老，洞察大势的蹇叔不但预料秦军必败，而且料定“晋人御师必于崤”，连敌人将要设伏围歼的地点都准确预见了。他哭着对随军东进的儿子说，我只好到崤山之间收你的尸骨了。他对儿子的一番话，与其说是说给儿子听的，不如说是再一次警告秦穆公及统军将领。可惜没人在意他的话。车辚辚，马萧萧，秦军意气洋洋地出发了。

第二年（前627 年）春，这支浩浩荡荡的秦军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东周都城洛邑城外。按照礼制，经过天子都城洛邑的诸侯军队，应该下车步行，然后卸去盔甲，悄悄走过，不能惊动天子。秦军的声势，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其中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少年，是周襄王的孙子姬满，他看到秦军耀武扬威，轻率无礼，互相追赶，呼啸而过，语出惊人地说：“秦师轻而无礼，必败。”并且有理有据地分析道：“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一个孩子都能想到的道理，秦军三个主帅却无人意识到。大概他们太崇拜秦穆公，深受其情绪感染，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才这么轻狂浮夸的吧。

很快，秦军走出王室地界，进入了滑国境内。这是一个姬姓小国，与晋同姓，紧邻目的地郑国。在这里，秦将孟明等人有点意外地收到了一个郑国商人的礼品，有四张牛皮和十二头牛。他说是来犒劳秦军的，但似乎话里有话，有点蹊跷。原来这位叫弦高的郑国商人，大概是个牛贩子，正准备到天子脚下洛阳去做生意，但是这位商人非常爱国，而且眼光犀利，机警多谋。他看到秦国大军出现在小小的滑国，快到郑国的家门口了，敏锐地察觉到了秦军的图谋，于是马上以劳军的名义送上礼物，拖延时间，以便火速派人回国报信。同时，他装出郑国早知此事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是奉国君之命而来，郑国早已做好物资和人员的准备，迎接贵军的到来。实则暗示秦军，郑国早已知晓他们的阴谋，已经做好应战的准备，用以动摇秦军军心。

弦高的情报非常及时，郑穆公心头一惊，马上派人到先前帮助留守的秦军驻地察看，果然看到他们早已捆好行装，磨刀霍霍，喂饱战马，正蠢蠢欲动。于是派皇武子下达了委婉的逐客令，杞子等人见图谋败露，大军又还没有到达，无法成事，只好慌忙丢下部下，赶紧走人。又担心献计无功，获罪国君，因而不敢回秦，于是三人分头逃窜。“杞子奔齐，逢孙、杨孙奔宋。”而孟明等秦军三帅对弦高的话信以为真，误以为郑国已有防备，虽然郑国已近在咫尺，但是不敢再前进了，也不管那些留守作内应的秦军的死活，决定率军西归。兴师动众走了几个月，就这么回去又心有不甘，于是滑国遭殃了，被秦军顺手给灭掉了。

大概灭掉滑国时掳掠了不少物资财宝，西归的秦军走得不慌不忙，先是顺利地通过了周王室境地，到四月中旬才返回到晋国南部。在崇山峻岭之中的崤函通道（古代中原通往关中的咽喉）中，数万大军把队伍拉得好长好长。而这里，正是蹇叔所料定的他们的死亡之路，葬身之所。晋军正虎视眈眈，严阵以待。

秦军的行动早已天下皆知，晋国更不例外。是坐视不理，还是趁机截杀，晋国内部起先有些争论。栾枝认为秦多有恩于文公，文公还没来得及报答秦的恩情就死了，如今先君尸骨未寒就攻打秦军，是恩将仇报，有违先君本意。而原轸（即先轸）力主征伐，认为秦连丧都不来吊，根本就没有顾及与晋国的感情，还趁晋国新丧灭掉了晋的同宗之国，有什么恩情可言？秦国将来必定是晋的大患，现在天赐良机，为了先君未竟的事业，为了子孙后代的利益——“必伐秦师！”

应该说原轸的分析、主张是深得晋文公本意的，假使晋文公起而复生，他也必定是主张截杀的。因为随着晋国的崛起扩张，与秦决裂是迟早的事，只是晋文公没等到这一天。《左传》记载“崤之战”，开头写得有点神秘，说文公移灵时“柩有声如牛”，晋文公显灵，卜筮官卜得其旨意，预言晋有大事，秦将过境，“击之，必大捷焉”。这些描述，与其说是文公显灵，不如说是借卜偃之口道出了他未竟的心愿。

眼看秦军开始回师西撤，晋国上下统一意见，紧急发布战争动员令，迅速调动大军，赶赴秦军必经之路——险要狭长的崤函古道，布下天罗地网，同时联合与秦有仇的姜戎协助作战。因为晋文公还停灵未葬，晋襄公还在服丧。丧服本是白色的，不太吉利，晋襄公就把丧服染成黑色，穿着丧服亲自上阵督军。

公元前627 年，三万秦军进入埋伏圈。所谓哀兵必胜，晋军上下，同仇敌忾，奋勇杀敌，利用险关隘道，前后堵截，两面夹击，把毫无防备的秦军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野，最后全军覆没，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等三帅被生擒。晋国大获全胜，带着俘虏和无数缴获班师回朝。晋襄公接着料理父亲丧事，就一直穿着战前染黑的丧服安葬了晋文公。从此以后，穿黑色丧服就成了晋国的风俗。

按说秦晋之好至此彻底破裂，但联姻关系毕竟还在。晋襄公姬欢的继母文嬴就是秦穆公当初转嫁给晋文公的小女儿怀嬴，这个怀嬴（后因晋文公改称文嬴）是个很有个性很有见识的女子，晋文公在世时就一直对她十分敬重。眼看母国的三个将帅即将被处死祭鼓，另外也可能担心秦晋关系因此恶化，她出来发话了。她对晋襄公说，就是那几个秦将挑拨，破坏了秦晋两君的友好关系，秦穆公食肉寝皮都难以解恨，同样是杀，不如把他们放回去，让我父王秦穆公杀了他们，不用玷污了你的手，也满足了我父王的心愿，解了他的心头之恨。姬欢见母后的话说得在理，就把三人放了。

先轸上朝，问到三人，晋襄公如实相告。先轸一听，忠直刚烈的他气得破口大骂，当面而唾，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晋襄公毕竟刚即位，对秦晋的利害关系看得还不够长远、透彻，看到先轸如此激动愤怒，才意识到犯了大错，赶紧派老师阳处父去追。可是为时已晚，追到黄河边，孟明等三人已经上船离岸了。孟明等明白追兵意图，于是在船头磕头说，感谢贵君的不杀之恩，如果我们回去后也蒙君不杀，三年后一定回来报答晋君的恩情。《左传》记外交辞令是十分出色的，孟明这番话也是如此，谦恭委婉的背后满是仇恨和敌意，言下之意是自己一定会来报仇雪耻。

后来的事实果如其言。秦穆公作为一个贤明有为的君主，还是非常有胸襟气度的，他主动检讨，承担战败的责任，不但没有加罪于孟明等，还继续让孟明担任主帅。孟明感恩戴德，决心将功赎罪。公元前625 年，孟明请求兴兵伐晋，以报崤山战败之辱，只是又大败而归，是为彭衙之战。战败后，孟明视仍不灰心，次年五月，以“若不能雪耻，誓不生还”的决心，再次兴师伐晋，史称王官之战。连续大败，秦穆公也吞不下这口气，亲往督战，选精车五百乘，渡过黄河，焚烧船只，以示决心死战。秦军攻占晋邑王官之后，晋军见秦师人多马众，来势汹汹，于是坚守不出。秦军求战不成，掉头向南，到达崤山，收敛三年前那些阵亡将士遗骨，封土祭奠而后还。这可算作崤之战的余波。

秦晋崤之战，以蹇叔悲哭给大军送行始，以秦穆公痛哭迎接残兵败将终，秦穆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而对秦军的失败结局，蹇叔想到了，王孙满想到了，晋人想到了，就是秦穆公没想到。他东扩心切，利令智昏，刚愎自用，只看到种种有利条件，以为真是天赐良机，以致轻敌“寡谋”，做出了错误的决策。殊不知祸福相依，表面的种种东进之“福”，正是祸之所伏。崤之一战，也彻底撕开了“秦晋之好”温情脉脉的面纱，利益关系暴露无遗。“秦晋之好”永无再好，从此以后，秦晋成为冤家对头，世代为仇。

纵观“秦晋之好”的始终，整个就是秦穆公出于政治考量而一厢情愿导演的一出多幕剧，最终落得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难堪结局。他三次主动联姻，苦心经营近三十年，本想借此结成铁杆盟友，助力实现自己的雄图霸业，没想到反而屡屡为自己制造了麻烦，更没想到晋文公反借自己之力而强大称霸，成为自己的强劲对手，让晋国成为自己东扩图霸的最大障碍。

晋文公死后，与晋三战，前两次大败，后一次也没捞到便宜，这让他看到了自己东进中原之路已被晋国扼制的残酷现实。他终于丢掉幻想，改弦更张，果断调整国策，掉头向西发展，将战略目标定在西戎的游牧部族。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东进中原的计划搁浅后，他重用从晋国逃亡到西戎的由余，“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史记·秦本纪》），从而对秦的发展和古代西部的民族融合做出了贡献，为日后秦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石。而从更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秦国在西方的开疆拓土，为中国西部版图的形成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然，这更是秦穆公所无法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