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可慧
老陈说,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就是我的父亲。他从来不知道,女儿出嫁,父亲是真的会哭的。
那一天,乐队迎我出门,父亲忽然紧紧拉住了老陈的手:“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父亲没有回过头哭,他的眼泪是直线往下落的,隔着厚厚的镜片,他的双手拽着老陈的手。
老陈说,就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忽然要和另一个人分享,于是依依不舍,于是希望彼此能够共同珍惜,保全这份完满。
老陈说得矫情,也说得深情。这一生,我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哭,但听到老陈说的那一刻,我还是哭了。
许多年里,父亲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战士,在自己的疆土里开垦出全家的衣食无忧,在沉默不语的时光里,又欣欣向荣。所有的无名英雄,都没有人为他们佩戴任何勋章,也没有资格载入史册,而他们却是某些人一生一世的记忆。
比如父亲。
我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父亲的。应该还很小吧。去年有一篇父亲节的文章大意是说,成为父亲是一个从男孩到男人的开始,是的,在父亲这个角色的扮演中,许多男人常常甘愿成为一个配角,在你面前沉默,在你背后开拓。
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坐在小凳上,看父亲在灶台前做早餐。“沙沙”响的收音机里,有一个女中音,用一口京腔说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父亲有时会离开灶台跑过来,突然亲我的脸。我看自己从前的照片,时常覺得小时候的自己,丑得像一个没有凹凸面的皮球,又胖又呆滞,好奇父亲是怎么爱上一个丑到呆的小女孩的。后来,我才知道,在所有的孩子面前,父母对于别人的审美标准都是不成立的。
我不知道父亲这个词语,对一个男人的意义有多大,但在我年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做一件事,就是“爱我”。
父亲有一辆很大很大的凤凰自行车,许多年里,我坐在后座,父亲带我去很多地方,哪怕是很冷很冷的冬天和很热很热的夏天。
14岁那年的冬天,因为跟着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春晚,所以需要提前的彩排,彩排的那个晚上,是我们城市最冷的一天,我穿着羽绒服,坐在父亲的后座。那一天,父亲故意把大衣敞开,他觉得敞开了,风就不会吹到我身上了。
电视台离我家大概有40多分钟的车程,这一路很暗,下过雨的地上湿滑,又有很多桥,父亲载着我,像是翻过一座座小山,吃力地左拐右拐。我拼命地蹬腿,我以为蹬腿是可以让车子快些的,那一刻,父亲突然转过头笑,对我说:“爸爸可以的。”
其实,那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我读培训班的日子,父亲会带着一张报纸,把我送达后,坐在自行车上架着看报纸。他有时也会偷偷潜到教室背后的窗户,好几次,他正在东张西望地找我,我已经看到他了。那样子,很像是在急切地找一件自己特别希望得到的,又一不小心丢失的东西,急得满头大汗。
那一天晚上,彩排完节目已经12点了。我和父亲说:“老爸,我真的特别想长大。”
父亲说:“可我不希望你长大啊,长大了……”父亲突然不说了,拼命地蹬自行车。我后来问父亲,是不是“长大了”后面半句是“我就老了”?父亲说:“不是,是你就和现在一样,嫁人了。”
那些年,我还没有懂那么多,我只记得,父亲经常不说话,拼命地蹬着自行车,载着我去许多地方,好像也要带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父亲是在50岁那年,遭遇人生的滑铁卢的。那一年,他忽然像被命运狠狠击中了后脑勺,而再次站起来的他,俨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意气奋发。国营企业的改革,从最底层的员工,到厂长,无一幸免地都下岗了。
父亲下岗,母亲退休,唯一庆幸的是,父亲还有一门手艺——会计。这让我们之后的日子,尚能温饱地度过。
我现在再回过头看,我都不知道那段日子里父亲和母亲是怎么度过的。我和姐姐尚在读书,每一次的补习班,父亲都没有给我落下。我无数次看到,父亲去买快过期了的打折面包,就着稀饭吃,那时青春年少的我,并不知道,父亲用简单的方式,全身心地“富养”着女儿。
父亲没日没夜地在灯光下看书、做账,他在很多单位当兼职会计,他全年无休,50岁的他像个暮年的战士,冲锋陷阵,他说,他发誓不能让这个家倒下。父亲终归是老了,他不爱说话,也开始有了白发。一个人偶尔会站在窗口看着远方,而那个方向永远是离家10分钟路程的原来的工厂,那些年,他也曾坐在讲台上,像模像样地风光过。
差不多两三年后,家庭又回归了原来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下岗后的落魄,依旧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是父亲重新撑起了这个家。
每个生日,父亲会给我买一个巨大的蛋糕,他知道我喜欢仪式,也常常请我下馆子。
我很多书都是父亲买给我的,高中时代,一个月的书经常花费上千元,许多还是老师看来最无用的小说书。父亲知道我喜欢,仍旧会一本一本地买给我。父亲还给我买了数码相机,也为我买了笔记本电脑,我成了班上不多的拥有数码相机和电脑的人。
多少父亲,都是这样把所有的苦难都扛在身上,把所有的心碎都放在心底,却还不停地面对着自己的女儿,笑着说:“我很好,真的没关系。”
25岁之后,我开始相亲。那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时期,这个主意是我母亲出的,她总觉得女儿是不应该“剩”在家里的,不体面。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个秤上的小动物,给未来的买主去瞧瞧去看看,看合不合心意,看要不要。我这话说得自然有些不恰当,但事实就是如此。
而父亲呢,他总是沉默不语。他不表态,他内心并不希望我那么快就结婚。他总是和我说一句话:“女孩子,在最好看的时候,不要窝在家里,该吃的就吃,该喝的就喝,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不想恋爱的时候就别勉强。”父亲拿出一叠钱放在我面前,说作为我的旅行基金,然后,很多个周末,我真的就在外面,什么事都没干地花钱。
我与老陈恋爱后,父亲与老陈有过两段对谈。
一次是在刚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老陈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父亲真的会这样在乎一个女儿。你父亲说的所有条件我都同意,包括在一纸婚约前,没有婚前性行为。
还有一次,是结婚前的最后一次对谈。老陈说,父亲有一句最感动的也经常重复的话是:“无数次,我都在想,我应该帮我女儿选一个未来的老公。我觉得我应该尊重她自己的选择。”
父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老陈说,他真的特别担心,有一天如果他待我不好,岳父不会原谅他。
我把这话和父亲说的时候,父亲笑了:“有什么可以不原谅的。我的女儿,如果有人待她不好,回来就是了。”
父亲说,这些年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家有老人是福气,儿孙绕膝是福气,还有,“你们慢慢变好也是福气。”你们指的是我和姐姐。
可这些年,父亲也开始有了病痛,曾经过于伏案引起的颈椎病,以及时不时的头晕,偶尔也会像个小老头忘记许多事,忘记想说的话。那个曾经卯足了劲的战士,终于也感到了力不从心的尴尬,他举着刀,却已不再从心。
而我,在每次回家,看到他站在门口等我,总是会特别感动,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骑着自行车等在门口接我回家。如今也是。
岁月真是一站又一站的计程车,永远不停,永远好像在昨天。我们总觉得父亲没有老,总觉得还是原来那个父亲,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可是,我们却忘了,给他们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句我爱你。
是,他们从不在乎,他们又何尝在乎。他们是那个和时间掰着手腕的人,他们拼着一口气活在岁月的长河里。
趁来得及,趁岁月安稳,对他们说一句“辛苦了,我爱你”吧。因为他们是父亲,是你唯一的父亲。
(摘自《传奇故事(上旬)》201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