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自己“也想变成这样”时,就按下快门

2019-06-13 08:30王华震
南方周末 2019-06-13
关键词:秋山底片胶卷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发自上海

6月初,上海还没到潮热的梅雨季节,日本摄影师秋山亮二走进了一家挤得水泄不通的面馆。

这家名叫“老地方”的小面馆位于上海老城区一条熙熙攘攘的窄街,身着白色圆领衬衫的秋山亮二在人群里非常显眼。他对上海的市井小店颇为好奇,上海对他来说确实也是一个“老地方”。他上一次来上海,已经是38年之前。

1981年,日本摄影器材公司小西六写真工业株式会社对打开国门不久的中国产生了兴趣,打算在中国推广它生产的“樱花牌”胶卷,于是委托当时在日本已经小有名气的秋山亮二来中国开展创作之旅。此行经费宽裕,以中国的小朋友为题材,条件是用“樱花牌”胶卷。

1980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片段,因偶然的商业合作保留下来。

从1981年10月到1982年6月,半年多时间里,秋山亮二五次往返,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按下快门9360次,满载着中国人的喜怒哀乐,超额完成了“小西六”的任务。

公司从近万张照片中选出116张,装订成写真集《你好,小朋友》,1983年正式出版,发行3000册。写真集绝大部分被公司赠送给中国的相关机构,在中日两国市面上都很难见到流通,三十多年来绝少被人提及。直到2013年,中国的互联网空间突然出现了它的各种翻拍照片。网友们被1980年代小朋友们的纯真笑容感染,纷纷转发评论。秋山亮二的名字为中国人熟知了。

写真集意外走红,使复刻版项目被很多出版社列入选题。2018年,京都的青艸堂出版社拿到了授权。2019年6月1日,儿童节,《你好,小朋友》复刻版正式出版,秋山亮二再次来到上海。三十多年前小朋友们的笑容,也再次绽放在相纸上面。

“真是缘分呀!”

秋山亮二住在东京一座带花园的两层老房子里。青艸堂创办人之一、此次复刻版的编辑夏楠每次去他家,都看到郁郁葱葱的植物。“夏楠来之前,已经有很多出版社找我谈复刻的事情了,我都没有很动心。”秋山亮二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2016年,夏楠正在给一家中国杂志撰稿,采访秋山亮二是选题之一。她拜托身在东京的日本友人美帆代为采访,三个人之间这样建立了联系。

报道发表后,夏楠把杂志寄给秋山。令秋山印象深刻的是,杂志的图片效果非常好,仿佛是用底片冲洗出来的。其实,夏楠手头只有1983年那本老书,所有图片都是用“最原始的扫描加修图的方法”,从老书上扒下来的。

2018年,夏楠和美帆一起成立青艸堂出版社,首先想到的选题就是复刻出版《你好,小朋友》。一切好像顺其自然,她们很快收到答复,“丝毫没有觉得秋山先生严苛或有什么难以说服的地方”。她们当时不知道,秋山已经拒绝了多家出版社。“这是缘分吧!”秋山回答任何问题都直截了当,很少模棱两可。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扫描当年的底片。”上海菲林公园工作室的创始人邹巍说。菲林公园负责此次底片的洗印扫描,邹巍同时担任了复刻版的设计师。万幸,2018年11月,秋山在住处的阁楼深处找到了37年前的底片。满满一大包,积满了灰尘。

邹巍起初担心底片的保存状态,因为彩色负片很难保管超过40年。但看到底片后,他就觉得项目能够成功。“红色片基依然看上去非常鲜活,在观片台上反复观看的时候,对复刻的信心也倍增,同时特别惊讶于当年的冲洗技术和樱花牌胶片的质量。”邹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可惜,樱花牌胶卷目前已经停产,冲洗胶卷的专业机构也寥寥无几。

1983年版《你好,小朋友》的封面是几个维吾尔族小朋友的集体照,笑容灿烂,令人亲切。复刻版的封面更换为一个正在做眼保健操的小朋友,偷偷望向摄影师。那个瞬间展现出摄影师捕捉关键性时刻的能力。但这张被选为新封面的照片,底片保存状态恰恰是最差的。

底片上当时满是霉丝,数码修图根本无法解决,他们差点要放弃使用这张封面。他们决定先用蒸馏水浸泡20分钟,因其水性偏软,然后加上专用清洁剂,用暗房吸水海绵反复轻轻擦洗多次,重新扫描状况好了许多。霉丝被完美去除,“也许是老天眷顾”。

底片完全洗印扫描出来之后,人物比37年前苍白很多,不再那么红润了。秋山认为这不是底片的问题,而在于时代审美。“在当年的摄影里,肤色红润会显得人物更加健康。”秋山说,从前的洗印过程中会故意把人物脸色调整得更加红润,符合当时的审美。这次的复刻版也相应调整,使人物面庞带着1980年代的红润。

“根本就不像是 自己拍的照片了”

“老地方”面馆是夏楠带秋山亮二去的。面馆很家常,只有三四张桌子,门口总排着队。有人直接端一碗面,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吃起来。秋山吃完面,收藏了菜单,念念有词:“真是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从5月31日开始,秋山在上海逗留三天,品尝了很多种上海小吃,又去参观菲林公园的胶片洗印工作室。见工作室墙上挂着自己的照片,他凝神良久,突然说:“这个摄影师拍得真好啊!”大家正诧异时,秋山解释:“虽然是自己拍的,但是现在看起来,根本就不像自己拍的照片了。”

38年前刚来中国时,秋山还是一位正值壮年的摄影师。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善于捕捉人与城市的关系。与他推崇的美国摄影师李·弗里德兰德一样,秋山也非常喜欢作为物种的“人类”。被问到除摄影外还喜欢什么艺术门类时,他回答:“我最喜欢人,喜欢女人,喜欢人类。”在读者见面会上,他一直坚持站着讲话,“因为坐着的话,就看不到后排的人脸”。

相比对人的热爱,秋山对摄影器材显得有点淡漠。“我从来没有买过任何相机,我用的所有相机都继承自父亲。”他说。采访时,他手边摆着一台禄来2.8F相机,正是他当年在中国拍摄所用的。他有好几台继承自父亲的相机,拍摄时身上背两三台,一台一台更换,省去换胶卷的时间。他也不怎么清理相机。“我不打扫相机的,指纹留在镜头上,反而会有柔和的光感。它只是一个道具而已,我不喜欢过度清理。”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秋山亮二的父亲秋山青磁也是日本著名的摄影师。五六岁时,秋山就开始把玩父亲的各种相机,随意按下快门,父亲都不会阻止。“他让我任意把玩相机,不会来指导。后来我们也从不讨论有关摄影的话题。”

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秋山先后加入美联社和朝日新闻社,成为一名摄影记者。但因无法和同事共处,他工作两年就辞职了,从1967年开始成为自由摄影师。

秋山起初尝试纪实摄影,去北印度拍摄饥饿中的人们。很快,他发现自己不适合这样的工作。“我没法面对这样的人类拍照。作为一个人,我应该卖掉摄影机去换米;但作为摄影师,我又必须在自己的岗位上。看到得普利策奖的那些照片,我会脱帽、流泪,但我不适合这样的纪实摄影。”秋山说。

远离这样的工作之后,秋山渐渐找到适合自己的题材与风格。他喜欢拍摄儿童以及身边的普通人,“多看看自己的周围才好”。他还出版了一本介绍如何拍摄儿童的书。

很多人问过秋山,为什么儿童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他又如何抓拍到这样的瞬间。秋山回答,他会和孩子们玩游戏,“玩游戏这段时光比拍摄更加重要”。秋山形容,觉得孩子们“真可爱啊,我也想变成这样……”的时候,他就按下快门。这是他的“决定性瞬间”。

秋山没有助理,也没有事务所,“打扫太麻烦了”。他花销不大,开价也不高。“我是一个便宜的摄影师,就这样活到了77岁啊。”他感叹道。他没有手机,不使用数码相机,最近连电子邮件也不怎么用了。没有拍摄工作,他就“尽可能一个人待着”,但依然对摄影“很有热情”。

“人生也一样啊!”秋山说。这句话他似乎很喜欢讲。他回忆起,有时拍摄期间觉得很了不起的一瞬间,洗出来一看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就生出一种失落。

“人生也是一样啊!”秋山又说。

记录1980年代中国小朋友的笑容

人民会堂筹办儿童节。

顺漓江而下。

参观天坛的小朋友们。

跨过苏州运河的桥。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为了预防近视而做的眼保健操。

一对好朋友。

日光猛烈的潭柘寺午后。

学校的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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