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一
多年以来,我无休止地纠缠于“语言”,固执己见,在很多场合以及很多时候,已是令人生厌了。需要说明的是,我不会说别的“语言”,我所说的就是汉语。确切地说,是现代汉语语言。“语言”除却必具的功能性而被我们视为“工具”和“载体”外,你一定知道我说的其实是文学语言,即“艺术的语言”或“语言的艺术”,或如教科书所言:“民族共同语的高级形式。”那么所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看似“惯常”而“普遍”的“定义”,却是文学的全部:本质、形态、意义和目的。没有其它。韩东说:诗到语言止。
由于忽视,我们把许多常识都忘了;由于虚妄,我们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新诗百年,诸多纪念和探讨,宏大叙事与激情唱演,忽略了那其实就是一场语言及其携带的意识形态的对决和选择。它或者包括了一个新旧中国的变革和交替,“文学史则成为了一首表现抗争的史诗,由书面白话对抗文言文令人麻木的统治”。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白话文大获全胜,“是早已预先设定的”。[1]这观点毋庸置疑,但我更想说,根本的还是文言文无论是作为“工具”还是作为“语言”,它都走到了尽头。未曾想,一百年之后,我们的阅读和写作仍然面临语言的选择,而且更加复杂。书店、图书馆、办公室、课堂、街头报亭、旧书摊、家庭书架、案头、孩子书包,你随处都能遇到中文的古典汉语作品、白话文作品、现代汉语作品、口语作品、外国翻译作品、网络语作品,等等,这可能只是问题之一,重要的是我们更多的作家和诗人面对这种“纷杂”局面,没有分别,自然也没有“选择”。严重一点说:他们没有“语言”意识,因此也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位当代作家所担负的语言使命,并为之作出自觉的语言担当和努力,创造出属于我们时代汉语语言的文学精品。
直说了吧,就是创造出“现代汉语”的“语言”作品,而不是别的。
现代汉语是我无休止纠缠于语言的核心。
如此强调和纠缠,那么现代汉语是什么?我的回答简单:你用它来说话。这说明我从来不否认语言的功能性。因为我们至今还在用数千年前的汉字说话和写作,这令人惊骇,甚或不可思议,及至以一场革命摒弃了文言文,但我们仍然为曾有的古典汉语作品感动着。眼下的问题是,我们用现代汉语说话,几乎没有任何理由不用现代汉语写作。这看似不存异议,但不,纠缠正在这里:就有很多当代作家用现代汉语说话,不用现代汉语写作。进一步,“说话”是用于生活交际,“语言”则是用于人类精神“審美”。现代汉语被广泛运用于商业、政论、广告、网络、新闻,纷然庞杂的日常生活混淆了我们的判断,让我们无以选择。就像我们把一句汉语说出来或写出来之后,如何判断出它是“说话”,还是“语言” ?
当然,经过艺术制作的雕塑,我们一般不会再叫它石头;有所创意设计的服饰,我们一般也不会再叫它布料。但这其中,必有高下之分、粗粝与精致之分、平庸与天才之分。因此,真正的诗人绝不满足于此,他们怀有梦想,存有野心,我看到了一些人在书写如此困难之下,还是有人扼守阵地,坚守底线,坚持原则,固执己见,彻底拒绝和摒弃文言和白话,不投机取巧,也不献媚取悦,或以口语,或以译文语,或以自有的方式尝试进入语言的现代汉语,令人感佩。
就在这般的纠缠中,我找到了侯舒啸和他的诗歌。如果说他可能就是我说的现代汉语“语言”的使命写作与可能呈现,那么我不想再和任何人——讨厌或喜欢我的人——做任何的纠缠。我承认,我的那些固执己见,概念和标准,好恶和取舍,是完全私属化了的。请原谅,这是我所剩不多的仅存的一点私属化的东西,在全球化、现代化、同质化所向披靡的时代,只要不伤及于你,请能允许我保留下来。语言、文字、细节、私属、魅惑,兴许是民族的,也兴许是诗人的当下与未来的一种辨识或拯救。
二
我不认识侯舒啸。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他一面。不久前看过他的照片,正值壮年,一表人才。十多年前,大家都在网上开博客,我偶然翻到了他的博客,上面有他的几首诗,就觉得写得好,有一种惊喜。这可能缘于我对我老家固始文学的了解。固始泱泱人口大县,人多,诗人也多;优秀的诗人多,同时,糟糕的诗人也很多。糟糕的诗或者不是诗,而只是流行、流俗和流弊,比如古典加民歌,比如港台风,比如乡土,比如小资,比如半文不白,比如虚假、矫情、作,等等。侯舒啸的诗完全不同,是语言上的、语言姿态上的。这种语言上的不同,让我当时感觉他不是固始诗人,或不像是固始诗人。今天想,未必是侯舒啸诗歌如何先锋和超越,而是那时固始诗歌在我这里确已严重“概念化”了。包括我自己。概念化是一个时代及其政治的驯化,一旦形成,顽如痼疾、结石,状如僵尸、锈铁,误以为是观念的左右,根本的是语言的不可更改。我终于放弃诗歌写作,是我自觉到了这一点;自觉到了这一点,却不能改变,这就是语言的残酷性,不是别的。语言的残酷性,就是写作的残酷性;写作的残酷性,决定了作家的气象、作为和命运。因此一定意义上,语言的残酷性甚或是文学的唯一性。
一直以来,重复写作、无效写作、腐朽写作、虚假写作、自欺欺人的写作者,不乏其例,大有人在。他们并不是没有认识,而是不愿承认,也不能自已。
与侯舒啸因诗歌而开始的接触和交往,包含一份天然的乡情,也怀有诗歌的期待。就这样,相互间并无刻意,一晃,许多年过去了,过来了;生活,奔波,劳碌,阅读,写诗;偶有的记挂、交流和问候;博客,微信,电话,邮件;他甚或异想天开在炎热的八月给我邮寄温州的深水海鲜,弄得我的小区臭气熏天,说来笑了好久,以为只有诗人才有这样的思维;再就是你怎么都不会相信他这么“玉树临风” “年轻有为”,竟不会在电脑上为自己的诗歌建一个文档,说来又笑了好久。现在的情况是,会不会建文档,都不影响侯舒啸要出版自己的诗集了。让我喜出望外。他应该出版一本自己的诗集,让更多的人来读他,读到他,读到他的现代汉语语言诗歌。说来又笑了好久,从春天到夏天,不知给诗集起什么名字。想了好多,都不满意,要么就是别人用过了,按固始话说,弄得我们俩“八下不粗(舒)坦”。最后在我读了他的一首诗《失去的部分》之后,我们俩商量决定,就用这首诗的结尾一句做书名了。
这样我必须把这首诗附录于此:
很长时间,都难以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
我在我的路上走着,却左顾右盼
思想无序,轰鸣,缺少约束的技巧
我似乎过于深入这个世界
并吸纳了它不可溶解的部分
這些,已形成了身体里
诸多不可描述的暗疾
越来越倾斜地得到某种暗示
——我正在失去一种力量
一种神往和钟情的力量
人们奔走以求,我表情无辜,甚至
无法再疼痛地爱一个可爱的女子
这至少预示,有很多条道路就要关闭
我将被淹埋在流云之下
从祖国的开发商留给我的
那一小片天窗里,鸽影偶尔掠过
三
诗与歌,真乃天赋、神授、灵感,是人类借助其创造给自己精神享有的奇妙之物。当一首诗呈现在我们面前,比如侯舒啸的这首《失去的部分》,默念、诵读、低吟,静静地,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了……过于深入的“这个世界”,吸纳了它“不可溶解”的部分,形成了身体里的诸多不可描述的“暗疾” ;越来越倾斜地得到的“某种暗示”,正在失去的一种“神往”和“钟情”的“力量”,就要关闭的“很多条”道路,即将被掩埋的流云之下的“我” ;所谓的“造梦者”“内心的种子”“飘荡的星球” ;纠缠我们的现代汉语“语言”,等等。
这就是侯舒啸“失去的部分”,也是我们“失去的部分”,或者更多。
那么我们失去了什么?纵向的时间,还有展开的生活,或可称为空间,或横向的时代,故乡、异乡、吾乡、他乡、生存、爱、忧愁、焦灼、痛感、坚硬、柔软、当下、现世、来世、诗和远方。在侯舒啸这里,此时此刻,可能就只是祖国的开发商“留给我的那一小片天窗”,那一小片天窗里偶尔掠过的“鸽影”。我知道,这“鸽影”是诗瞬间的伟大莅临和掠过,是诗歌的一个句子、词语、符号、音阶,在浩瀚天际明灭的闪现,那么它恰恰就是侯舒啸诗歌记录的极易忽略和失去的最重要的部分。
“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我们很多人都记得米沃什的这句名言。令我们欣喜和惊异的是,侯舒啸说出来了,为我们保留了那诸多“失去的部分”。它们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是看得见的,也是看不见的;是落花、流水、村庄、星空、怀念、欢愉、幻想、无着、风暴、云雨,以及微小之物、蜂拥而至的绝望、哭泣的小雅、击打桶壁的鱼、玉兰之朵、父亲坟头的凄草、雪地上空幽冷的光辉、爱人春水般的眼睛、带着体温的棉麻、郁金香、桃花、樱花、风信子、牡丹、满天星、小而白的棠梨之花。进而米沃什说:“纵观20世纪的人类历史,会惊讶地发现,每一个历史事件或人物都值得被写成史诗、悲剧或抒情诗。可他们都消逝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可以说,即使是最有魄力、最热血、最果决的人,与仅仅是描述初升之月的几句精雕细琢的话相比,也只能勉强被称作影子罢了。”如此说来,在线性时间和横向展开的“激情燃烧” “波澜壮阔” “开天辟地”的时代都成了“失去的部分”之后,留下的是发黄的影像、雕刻、绘画、音乐或文字,成为精神的载体和遗物,那失去的部分沉入巨大的时间虚无的黑幕,永远地失去了,只有被记录和说出的,才得以存活,并闪耀语言的光芒。袪蔽,敞开,照亮。由此我们再次理解了文明。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简言之,即以文照明。文明照亮的是四方、六合,是整个世界,也包括人类自照和互照。就像我们写诗,企图用自身的语言照亮别人的世界;我们读诗,则是用别人的语言来照亮自己的内心。煌煌史册,汗牛充栋,如山高耸,如海浩瀚。有帝王将相,如画江山,也有英雄美人,热血柔情,及至当下,每天都在发生的新闻和事件,强大而喧嚣,但那里鲜有“初生之月”“松间之月”“清泉”和“鸽影”;前者构成的是公共历史,后者才是一个人的“史诗、悲剧或抒情诗”,在这里,我们会看到一个民族具象的喜怒哀乐、心灵向度、文化山水、日月、鸽影、天象和气韵。那或者就是“中国精神”。
这一切,记录和说出,语言是基础,也是根本;而选择怎样的语言,决定着失去和存在,速朽和长久,高度和质量。就像我们即将打开的这本侯舒啸的诗歌集,那些被暂且记录和保存下来的“失去的部分”,无论是侯舒啸的“失去的部分”,还是我们共同“失去的部分”,那么有多少会经得起时光的打磨、冷漠的遗忘和世代的审阅?这让我仍然固执己见,再次纠缠于语言,现代汉语语言。语言既是必经之路,也是目的,是灵魂的躯壳,也是思想的肉身,实现着生命和文学的终极意义。文学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记忆,才能追回往昔;只有文字,才能留住现实,及至在无尽的想象里,最终呈现为语言的美丽与永恒之姿。每一位当代中国作家和诗人,你不觉得我们为此负有使命吗?就像我们的祖先对于青铜文字与古典汉语负有使命,那种华美、妖娆、极致、富丽堂皇、豪迈和阔远,都实现在了他们的语言里了,渗入在我们的血脉和骨子里了。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薪火传承,继往开来,我们怎么办?现代汉语怎么办,新诗怎么办?我们已不能仅限于思考和选择,反叛和解构,或沉迷于世风、流行、修辞、巧言令色、投机取巧,而是像劳动者侯舒啸、诗人侯舒啸那样,粗重地喘息着、纠缠着、牺牲着,写下并实现在此一时刻,固执己见,承载于崇高,付诸行动。
(侯舒啸诗集《鸽影偶尔掠过》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于2018年11月出版)
参考文献:
[1]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13(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