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一)

2019-06-12 09:21明开夜合
花火A 2019年4期
关键词:景行

明开夜合

楔子

三月,倒春寒。

敗絮似的黑云压着地平线,下了几场雨,天光暗沉,像是弥留之人浑浊的眼瞥向人间的最后一眼。

姜词穿一身齐脚踝的黑色绒裙,向前来吊唁之人一一鞠躬,面无表情地听着一句又一句的“节哀顺变”。

梁景行撑伞站在雨中,静静地凝视许久,终于迈步上前。他轻轻握住姜词苍白的手,顿时一惊——她的手指冷如石,已全然不似活物。

千言万语立时堵在喉咙口,他嘴巴微张,道:“节哀顺变。”

少女垂眸,轻轻鞠躬,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

梁景行进门,在姜词父亲的遗照前放下一束白菊。偌大的灵堂安静而压抑,有人压低了声音凑拢交谈。梁景行听得几句,颇觉刺耳,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门口。

姜词仍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像道浅淡的墨痕,随时会消失于灰白的天光之间。

一周之后,听说丧事已全部处理停当,梁景行总无端想到追悼会那日的姜词,到底放心不下,寻了空当前去姜宅拜访。

别墅已被查封,真皮沙发、花梨木家具、摆满古玩的博古架等全贴着封条。姜词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红色塑料凳子——廉价露天摊上常见的那种,又从立在墙根下的纸箱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梁景行:“屋里没热水了,见谅。”她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唇上起了一层死皮。

梁景行接过水瓶,轻轻地搁在塑料凳上,低头看向她:“你生病了?”

姜词摇了摇头,别过头,轻咳一声:“梁先生,请坐。”

“没事。”梁景行四下望了望,颇觉局促,想起此行的目的,开口道,“姜小姐,我与令尊曾是故交,若你有为难之处,我愿尽绵薄之力。”说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姜词接过来看了一眼,低声道了句谢,塞入大衣口袋。

梁景行看着她:“恕我直言,令尊是否还留下了什么财产……”

姜词抬起头,藏蓝色的大衣衬得她乌目沉沉,瞳孔好似两粒无机质的玻璃珠子,齐腰长的黑色头发垂下,眉目疏淡,整个人自内向外透着冷:“不剩什么了。”

四面的落地窗,窗外雨声潇潇,雨水沿着玻璃缓缓滑落。

梁景行目光低垂,看到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厚厚的一沓文件,想来律师已经来过。他心里陡然一阵烦闷,低声问:“我能不能抽支烟?”

姜词点了点头。

梁景行掏出一支烟点燃,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雨丝纷乱交织,将原本泾渭分明的天地弄得混沌。许久之后,他手指一动,长长的一截烟灰顿时跌落,被窗口骤然灌进来的料峭春风吹成飞灰。

“姜小姐……”梁景行看着姜词,向前一步,“我曾向令尊借过一笔钱,今日过来,实则为了还债。”

姜词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嘴唇抿成刀刃似的一线,这是进屋以来,梁景行第一次见她的表情起了变化。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哦了一声。

梁景行掏出支票簿,填上十万的金额,递给姜词。

姜词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身体在微微发抖,好似方才留在他指间香烟上的那截烟灰,时刻会随风散去。过了许久,她轻咬了一下嘴唇,说:“人走茶凉,梁先生,你愿意过来,我很感激。”

“那就拿着吧。”

姜词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伸出手,接过支票。

梁景行又问:“你还有什么亲戚吗?”

姜词犹豫了一下:“有。”

待了片刻,梁景行告辞。姜词将他送到门口,又礼貌地道了声谢。

梁景行撑开雨伞:“不用客气。”他走出数米,又回头望了一眼。姜词仍站在原地,墨色发丝被风吹起,轻拂在她苍白的脸上,漆黑的双目好像泛起了一点微光,细看又似乎只是错觉。

梁景行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第一章 铁绀色

梁景行在学校教学和姐姐公司新张筹备之间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抽空还得去一趟语言班,替闯了祸的外甥陈觉非收拾烂摊子。

梁景行上午办完执照,开车去公司盯了一下装修进度,没吃上一口热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语言班。

办公室在二楼,陈觉非正吊儿郎当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画室老师搁在桌上的一盆绿植的叶子。一看见梁景行露面,他立马从凳子上弹起来,凑上前亲热地喊了声“舅舅”。

梁景行将他的脸挡开:“回去坐好。”

陈觉非笑嘻嘻地坐回去,问:“吃饭了没?”

梁景行不接他这茬:“你们老师呢?”

“吃饭去了。”陈觉非坐不住,双手撑在凳子上,牛皮糖似的扭来扭去。

梁景行朝他的小腿轻踢了一脚:“你这回又干了什么好事?”

“嘿!”陈觉非露出两排白牙,“我这回冤枉死了。”陈觉非坐端正,看着梁景行,“我们语言班上有个女生,跟我一个学校的,不同系。她长得挺好看的,我一直想跟她交个朋友,找她搭了几次讪,她都不理我。昨天我把她堵在路上,可她脸臭得好像我杀了她全家,瞪了我一眼,绕道走了。我说了几句气话,冲上去抓了一下她的马尾,她竟然反手扇了我一巴掌——不信,你看,现在还有掌印。”陈觉非将脸凑上前,被梁景行嫌弃地推开了。

“然后……这女生不知道抽什么风,回去就把头发剃了。第二天来,她顶着一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就去找老师控诉……”

“控诉什么?”

陈觉非撇了撇嘴:“她说我霸凌她。”

梁景行看他一眼:“你对她说什么气话了?”

陈觉非支支吾吾。

梁景行轻哼一声:“我看你是一点也不冤枉。”

陈觉非哀号:“我不就对她说了几句不好听的吗,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梁景行正要教训两句,语言班的钱老师推门进来。梁景行与钱老师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

这语言班是私人运营的,只要交钱,谁都能上,大学学生和社会人士都有,是以,老师基本不会干涉学生之间的事。

钱老师苦笑道:“梁先生,我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對方特别轴,非要讨个说法,我要不从,她肯定要吵得咱们整个班不得安宁。我们开班也是赚个辛苦钱……”

梁景行说:“我明白,道歉是应该的。”

钱老师点头道:“她人快来了,你们稍等。”

陈觉非眨了眨眼,凑到梁景行的耳边:“舅,你真打算让我道歉?”

梁景行不为所动:“骚扰别人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后果?!”

等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女生走了进来。她深深地埋着头,只留给大家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梁景行推了陈觉非一把:“过去道歉。”

陈觉非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嘟囔了一句。

梁景行脸色一沉:“大声点。”

陈觉非知道自己这位舅舅真发起火来比任何人都恐怖,不敢捋虎须,乖乖大声说道:“对不起。”

女生微耷拉着的肩膀这才挺起来一点,她缓缓抬起头,冷冷的目光落在陈觉非的脸上:“我接受道歉,但我不原谅你。”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不带丝毫情绪,好似两粒玻璃珠子。

梁景行顿时一怔,盯着对方看了数秒,终于确信眼前这个把头发剃得只剩下头皮的女生,就是暌违许久的姜词。

姜词也看到了梁景行,她嘴巴微张,可最终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事情解决得波澜不惊,梁景行领着陈觉非走出办公室,而跟在后面的姜词被钱老师喊住:“姜词,你等等,我跟你说两句话。”

梁景行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到了楼梯口,梁景行突然停下脚步:“陈觉非,你自己滚去吃饭。”

陈觉非仰头看他:“那你去哪儿?”

“我还有事。”

“还有什么事?”陈觉非盯着他,“舅,你该不会打算回去给那女生赔精神损失费吧?我跟你说,她这人压根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柔柔弱弱。她除了在这儿上语言班,还一直跟着一个画家学画画,学费可不低,一年就要十万多,可她爸妈都死了,真不知道钱都是从哪儿来的……”

“陈觉非。”

陈觉非一愣。

“十几年书读狗身上去了?!就学会了随意诋毁他人的名声?!”梁景行沉眉肃目,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目光像结了冰,冷得吓人。

陈觉非到底有所忌惮,立即住了声,往后退一步:“我……我吃饭去了,舅,你去忙你自己的吧。”说完,他拔腿一溜烟儿地跑下楼梯。

等陈觉非的身影消失不见,梁景行转过身,立时一怔。

前方楼梯上,姜词手搭着扶手,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梁景行仰头看着她:“好久不见了。”

姜词微微垂下目光:“嗯。”

梁景行不禁打量起她来。

她比三月的时候更显消瘦,整张脸像纸片一般苍白,若不是光头的造型平添了几分滑稽,整个人都往外透着森森病气。

“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还好。”姜词低头看着脚尖,声音平淡。

“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姜词轻轻摇了一下头,“没怎么休息好而已。”

她从头到脚都透着抗拒深聊的意思,梁景行如何觉察不出,可他不知为何,偏偏接着追问:“经济上有没有困难?”

姜词手指收拢几分,仍是摇头:“没有。”这次,不再给梁景行开口的机会,她抬起头,率先说道,“梁先生,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梁景行看了她数秒,点了点头。

姜词垂下目光,从梁景行的身侧走过,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白色宽松的T恤套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更加消瘦。

梁景行不由得想到第一次见到姜词时的情形。

那时候,姜词的父亲姜明远的生意正如烈火烹油,蒸蒸日上。姜明远白手起家,早年卖盒饭,后来卖建材,手里攒了些闲钱,就开始忌讳别人称自己为“暴发户”。对于附庸风雅一事,他造诣颇深,已臻化境,除了收集古玩字画,结交文人骚客,还让姜词拜在了油画大师的门下。

对于这一决定,姜明远分外自得,甚至还在姜词生日宴会开始前举办了其处女画作的拍卖会,说是拍卖所得将尽数用以资助有志却贫穷的青年画师。

拍卖会开始之前,姜词款款出场。十五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小礼服,黑色长发盘成一个优雅的髻,微仰着头与人说话时,仿佛天鹅引颈。

最后那幅画以二十三万成交,姜词微笑致谢,整个人透出一种骄傲,却又光华内敛,并不令人生厌。谁也没想到,再怎么附庸风雅也脱不了一股子粗鄙之气的姜明远,竟能有这样一个让人啧啧称叹的女儿。

可短短三年,世殊事异,昔日的掌上明珠,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不免让人唏嘘。

梁景行点燃一支烟,不顾自己身穿西服,手肘撑在落灰的栏杆上,目光追随着姜词而去,看着她一直穿过马路,走到了对面的树影里。

她这光头造型格外醒目,一路不少人张望指点,而她微仰着头,像检阅自己疆土的女王,脚步缓慢而又坚定。

恍惚之间,似又见到了十五岁那年的姜词,梁景行眯了眯眼,将烟掐灭,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想,自己这傻外甥,这回兴许真是当了冤大头。

陈觉非吃了瘪,心里终究有些愤愤不平,开始悄悄留意姜词。他跟踪她半个多月,终于让他抓住了“把柄”。

陈觉非的父母平日忙于事业,对他疏于照顾,凡事只会拿钱弥补,对其荒诞行为,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这种态度让陈觉非越发骄纵,总想着有人善后,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有钱的公子哥,身边少不了几个狐朋狗友,三五成群一合计,连上天揽月、下洋捉鳖的胆子都生出来了。尤其陈觉非上大学之后,家里更管不住他,趁着周末去趟酒吧寻欢作乐这种事,简直不值一提。

陈觉非是在城东的一家酒吧发现姜詞的。

他初时没认出来,只觉得端酒过来的服务生长得十分面善,目光追随而去,琢磨她仰头与酒保谈话时的神情,才发现那人竟是姜词。她戴了顶红棕色的假发,妆化得浓,粗而浓密的假睫毛好似一排苍蝇腿。

他顿时生出看好戏的心情,唤她过来续单。

姜词面无表情,好像并不认识眼前这人,平平淡淡地问道:“先生还需要什么?”

陈觉非跷起腿,手臂张开,搭在沙发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们一般收多少小费?”

“顾客给多少,我们收多少。”

她用词十分微妙,“顾客”,而不是“客人”,这话听来便也不那么让人浮想联翩了。

陈觉非笑了一声,忽然将手臂放下来,伸手将面前的黑方往前一推:“喝一杯,我给你一千元小费。”

跟他过来,围坐一旁的其余几个男生立时怪笑连连。

“抱歉,我不喝酒。”

陈觉非斜眼看着她:“是服务员吧?”

姜词没说话。

“服务员,顾名思义,提供服务的人员,陪酒也是服务,凭什么就喝不得了?!”

姜词冷脸道:“如果你需要陪酒,我帮你喊人过来。”

陈觉非笑了一声:“我今天还非得让你喝不可。”

男生们连声起哄,言语之间已有调笑之意。

陈觉非见姜词神情平淡,丝毫不见怒色,更是好胜心切:“你把你们值班经理叫过来。”

姜词看他一眼,拿着菜单走了。

片刻后,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跟着姜词过来,到了跟前,未等陈觉非开口,立即连声道歉:“这位先生,不好意思啊,她就是个普通的服务生,您要陪酒的,我帮您找两个正点的姑娘过来,您看行不行?”

陈觉非笑道:“一不要她唱歌,二不要她讲笑话,站这儿……”他伸手点了点台子前方,“就站这儿,把这杯酒喝了,我连她一根毫毛都碰不着,怎么就不普通了?!自己心思龌龊,看谁都像西门庆。”

姜词嘴唇紧抿成一线,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陈觉非。

陈觉非嗤笑一声,耸了耸肩,吆喝着几个朋友开始喝酒,再不看姜词一眼。胖子伸手拉了拉姜词制服的衣袖,低声说:“走吧。”

见姜词没动,胖子又拉了一把。

姜词忽然从胖子的手里挣开,从兜里掏出今日刚发的工资,唰地一下丢在台上:“那我给你一千元,你把这酒喝了。”说罢,未等陈觉非回应,她便操起黑方,朝他身上泼去。

陈觉非从沙发上弹起来,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棉质的T恤湿了一大片,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酒。这一切只发生在数秒之间,其余几人也惊呆了,等反应过来时,姜词已将制服上的胸牌摘下,塞进胖子的手里:“曹哥,得罪客人,我引咎辞职。”说罢,越过胖子,她头也不回地朝后面的休息室走去。

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急忙哈腰道歉。若换作平时,陈觉非恐怕早就炸了,可这时他竟没有发作,只紧抿着唇,望着姜词消失于灯红酒绿之中。

“觉非?”有一人拍了拍陈觉非的肩膀。

陈觉非没理,忽然抬脚踩过一地的酒水,追了上去。

休息室门上了锁,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陈觉非就靠在门边的墙上耐心等着。约莫十分钟后,门咔嗒一声被打开。

姜词卸了妆,摘了假发,头皮上已经有短短的尖刺般的头发冒出来。她穿一件极为普通的白色T恤,背着一只黑色的包,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一转身,看见陈觉非,顿了一下,又接着往前走。

“喂。”

姜词脚步不停。

陈觉非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喊你呢,你聋了?”

姜词先是望了他的手一眼,紧接着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上:“干什么?”

陈觉非抖了抖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就这么算了?”

“不是赔给你了吗?”

陈觉非气极反笑:“让人抓一下马尾就剃了头发,方才有个男人在你的大腿上摸了一把,怎么不见你干脆把腿也剁了?!”他拿眼盯着姜词,“都来这种地方工作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未等姜词动作,他率先松开抓住她的手,退后一步,嘴角带着一抹讥讽的笑。

姜词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知道你上次是拿我立威,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他忽然从兜里掏出手机晃了晃,“下回最好别犯在我手里,不然,这里头的照片,我一定交给你们系的辅导员。”大学虽不如高中那般管控严格,但校内女生在酒吧打工,若被人揭发了,少不得也要惹出很多的麻烦。

陈觉非相信姜词一定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姜词没说话,只冷冷地看着陈觉非。陈觉非自觉扳回一城,心里总算舒坦了,正要将手机揣回兜里,忽见眼前一晃,手机被人一把夺下。

陈觉非愣了一下,而姜词已拔腿跑了。陈觉非赶紧追上去:“手机还我!”

姜词充耳不闻,从后门跑出酒吧,不要命似的奔向巷子口。她到底是女生,比不上陈觉非腿长又有体力,眼见就要被追上,忽然抬手一丢……

手机啪地一下落在马路上,正好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轿车碾过。

陈觉非停下脚步,看着刚换的手机在自己面前粉身碎骨,愣了半晌,带着几分委屈地号叫道:“你有病啊!”

姜词也有些愣神,过了片刻,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

经过这么一遭,陈觉非对姜词彻底服气。他缓缓走上前,瞪着气喘吁吁的姜词:“我可是亲眼看见你在酒吧工作,你是不是干脆把我的眼珠子也抠出来?”

谁知姜词竟真的缓缓抬起头,目光定在他的眼上。

陈觉非脊背发凉,这下彻底服了:“你真是个神经病。”

他追得出了一身汗,衣上的酒还没干,两相混合,贴着皮肤,像糊了胶水一样难受。他也不打算回去找那几个朋友了,在他们面前吃了这么大一个瘪,到底有些丢人。

“手机借我,我打个电话,让人来接我。”

姜词站着不动,只警惕地看着他。

“我不会把你的手机也扔出去,你要不放心,自己帮我打。”说完,他也不管姜词同不同意,自顾自地报了一串数字。

姜词沉默了片刻,从斜挎的包里掏出手机,拨出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那端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姜词也没多想,说道:“陈觉非在晚霞路,沃尔玛对面,请过来接他。”

那边静了几秒:“姜小姐?”

姜词一愣,听出来是梁景行:“梁先生。”

“觉非和你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他丢了手机。”

陈觉非在一旁听着,瞪大了眼睛,简直没想到姜词能一再刷新他对“厚颜无耻”这个词的认知。

梁景行不再多问:“好,你让他在原地等着,我马上过去。”

姜词挂断电话,瞥了陈觉非一眼,干巴巴地说道:“他马上来,让你等着。”说罢,她就要走。

陈觉非一把抓住她的背包:“你就这么走了?”

姜词回头看着他。

“衣服我就不说了,手机呢?”

姜词垂眸:“我暂时赔不起。”

她倒是坦诚得很。

陈觉非彻底没了脾气:“不说别的了,你帮我买件上衣不过分吧?”

往前走几步就有夜市,一整条巷子,沿途皆是地摊。陈觉非从小锦衣玉食,一件普通的衣服就没有低于一千块的,何曾穿过这种在他看来粗制滥造、假冒伪劣的地摊货?!

可身上黏得难受,他也顾不得许多,从货架子上随便挑出一件:“就这件吧。”

姜词问摊主:“多少钱?”

“四十。”

“便宜点,三十。”

陈觉非匪夷所思地看着姜词,简直不敢相信都廉价到这份上了,她还要讲价。

姜词不但讲价,还跟摊主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以三十五块的价格成交。

离开摊子,陈觉非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将身上的T恤脱下来,套上这辈子穿过的最便宜的衣服,将脏衣服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微諷道:“刚才把那一千块钱甩出去的时候,怎么不像这么斤斤计较?!”

姜词没说话,当然陈觉非也没指望她回答。

两人沉默地走回沃尔玛对面,姜词忽然低声开口:“那不一样。”

陈觉非莫名其妙:“什么不一样?”问出口,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姜词是在回答五分钟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不由得朝姜词看了一眼。

夜色中,姜词微垂着眼,那神情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可这份寂寥,仿佛只属于她一人,外人无论如何也闯入不得。

“你自己等,我先回去了。”姜词开口。

“你住哪儿,怎么回去?”陈觉非的话脱口而出,可他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居然主动关心这个神经病,简直是撞了鬼。

“不远,走回去。”

话音刚落,前方车灯一闪。

陈觉非招了招手:“梁景行!这儿!”

车在两人跟前停下,车窗打开。梁景行探出头,挑眉看着陈觉非:“你刚刚叫我什么?”

陈觉非嘻嘻一笑,拉开车门,跳上去。

梁景行的目光落在姜词的身上:“姜小姐,你也上车吧,我先送你回去。”

姜词摇了摇头,伸手朝着右边黑暗中的某处一指:“我住那儿,很近。”

梁景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晚霞路属于老城区,这一带的房子最新的也有二十年历史。夜里看不出,白天倒是十分明显,楼房和街道斑驳破旧,像是日新月异的大都市身上急需抠掉的一片癣,形容成脏乱差都算客气。这里也是犯罪多发区域,小偷小摸的事情时常发生,阴暗的巷子里发现一两具溃烂发臭的尸体,也算不上多大的新闻。

梁景行收回目光:“好,谢谢你给我打电话,回去注意安全。”

姜词点了点头,等梁景行发动车子之后,转身走了。

梁景行把车往右拐,恰巧跟姜词一个方向,便见她双手拉着背包的带子,微垂着头,一路避过两侧卖水果的板车、冒烟的烧烤摊和不知喝了多少酒、正蹲在路边大吐的醉汉……

“舅,上回我走之后,你肯定回去找姜词了,是不是?”

梁景行回过神,转头看向前方,没有否认:“找她说了两句话。”

“你和她有什么话可说?”

梁景行沉默了一下:“她是故人之女。”

陈觉非立时起了兴趣:“你认识她?”

“见过几面。”不等陈觉非开口,梁景行反问他,“反倒是你,今天怎么跟她在一起?又找她麻烦了?”

“嘿!我敢找她麻烦?!她饶过我,我就谢天谢地了!她先在酒吧泼了我一身酒,又把我的手……”他陡然想到姜词先前的话,不知怎的,不想拆穿她的谎言,便将手机一事略去,“总之,别看她是个女的,发起狠来,什么都干得出。”

梁景行蹙眉:“她在酒吧干什么?”

陈觉非撇了撇嘴:“打工。”

“打什么类型的工?”

“舅舅,你这话真有意思,这种地方,打什么工不都得被人占点便宜?!”

梁景行薄唇紧抿,不再说话。

陈觉非伸了个懒腰,不再关心这事,换了个话题:“舅妈什么时候回来?”

“叫她阿姨。”

陈觉非嘻嘻一笑:“迟早是舅妈。”

陈觉非口中的“舅妈”,是指许尽欢。许尽欢小梁景行两岁,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在外人眼中,早是注定的一对儿。但个中曲折,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实际上,许尽欢心有所属,但求而不得。为了抵挡家里催婚的压力,她一直拿梁景行做挡箭牌,身边很多人都当他们是一对情侣,她的家人也一直当梁景行是自家的准女婿。

三天之后,许尽欢从帝都回来,在梁景行家里吃了顿饭,聊了聊近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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