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不负

2019-06-12 09:21默默安然
花火A 2019年4期

默默安然

作者有话说:作为一个长期写现代文的写手,我每年写古代文的份额就那么点,如今减一。我写这篇文的时候是冬天,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得要命,屋里暖气有多足,出门就有多费劲。我真是讨厌冬天啊,虽然买了很多很多的衣服,但根本不愿意换,每次有出门的念头,想到要换衣服,就放弃了。想要快点春暖花开,我就可以穿一件衬衣上街,可惜北方的春天总是太短暂了。所以,我想写春天开头的故事,写披着毛领披风的美人儿在春日晨光里,闻见巷子里飘来的花香。总之,写古代文,我还是有点痛苦的,主要是容易跟自己较劲,但正因如此,只要写的,就肯定是自己喜欢到不得不写的。所以,希望你们喜欢,你们看到的时候应该正是春天,好好地出去踏青吧。

眼下这个皮肤黝黑了几分、一身胡服的男子,就是她那个逃婚的夫君,是她此生的劫。

1.

洛阳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但城里城外的花兒已经争相盛放,有风的日子,巷子里总是花香阵阵。天将明未明时,林一雪站在院中,割开树上一个蜂窝,将里面的蜂巢挖了出来。

这些蜂都是她自家养的,毕竟只有这些上好的蜜,才能撑得起林家点心铺子的名声。在洛阳城里,南北西市加在一起,点心铺子、糖水摊子多得数不胜数,但唯有“雪玲珑”称得上如雷贯耳。

在洛阳城的市井间,林家女儿人美心善是出了名的。她家虽人丁不旺,只剩她和老父二人,也无权无势,但几代生意兴隆,算是有些家底的。

自打林一雪到了婚嫁之龄,上门提亲的就踏破了门槛,可她那会儿以还不想出阁为由全部拒之门外。谁料两年前她不知哪里招惹了一个登徒子,大婚当天,男的居然一句话没留就跑了。

这等丑事自然很快就传了个尽人皆知,自那之后,就没什么大户人家来提亲了。虽说街里街坊都是替她惋惜,那些闲言碎语落在耳朵里仍是让人不爽。

只是,林一雪全然不当回事,每日都浅笑嫣然地面对所有人。

“这两盒送到赵给事府上去,这两盒给同济药行送去。”将四个精巧的食盒分别交给两个小厮,林一雪叮咛他们,“过几天胡商差不多该到了,店里要多备些东西,都别在外面乱晃,送完东西就回来。”

两朝之前,洛阳水运大兴,吸引了无数外藩商贾结队来访。胡商来时,街市总是热闹非凡,洛阳的吃食也一向很吸引他们,有一个部族的王妃极爱“雪玲珑”家的玫瑰乳酥,每次来都要带回许多。林一雪常常不要银钱,而是替店内的小厮们换点东西。

即便为了赶这些点心,她总要熬几个通宵,她也从不嫌辛苦。

对林一雪来说,日子能这样顺遂地过下去就好,她对之后的漫漫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了。

曾经有个人对她许诺,要与她相伴一世,带她出去乘大船,骑骆驼,看大漠飞雪和长河落日。

那时候,林一雪真的信了,满心欢喜地想把自己交出去,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梦。

第一批胡商进洛阳,照常吹吹打打,当街变着戏法。林一雪却在铺子里守着蒸屉,遥遥地听着异域的胡琴声,多少还是有点心驰神往。

外面有一些喧嚣,像是小厮在拦着谁,不过,林一雪没当回事,厨房在后面,一般人进不来。她继续低头揉着面团,背后却有一道黑影扑上来,拦腰抱住了她。

林一雪吓得魂飞魄散,操起擀面杖,不由分说地朝后砸去。背后胡人打扮的男子哎哟着退后,林一雪双手抱着擀面杖,紧张地盯着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媳妇,是我啊!”男人捂着被敲痛的额头,将嘴下贴的大胡子撕下来一半,面孔立时变得清俊起来,“这么久不见,怎么见面就打人呀!”

林一雪惊魂稍定,却换成了另外一种错愕。她呆呆地望着两步开外、打扮得陌生的章遥,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

“媳妇不哭,不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章遥仍是不着调的语气,张开双臂又要上前抱她。

“……滚出去!”

林一雪稳准狠地用擀面杖戳住章遥的心口,铆了浑身的力气将他顶出厨房,从里面插上了门闩。

“媳妇,开门嘛,我知道错了……”

任章遥在外面拍门吵闹,林一雪贴着门蹲下去,额头贴在膝上,默默地落了泪。

眼下这个皮肤黝黑了几分、一身胡服的男子,就是她那个逃婚的夫君,是她此生的劫。

2.

林一雪是在郊外的坟堆里捡到章遥的。

十六岁那年,林一雪的娘病逝了。她伤怀许久,时常去娘的墓前祭拜。

一日傍晚,林一雪挎着空篮子往回走,不期然地在一座坟包后面看见了一只脚。她吓得不轻,半天才挪动过去,见一男子脸朝下地倒在地上,额上有血蜿蜒下来,人事不省。

林一雪鼓足勇气,向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还活着。她立时叫了仆人过来,将男子扶上了自己的马车。

虽说对女儿平白捡了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回家有所顾忌,但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一雪的爹还是赶紧请了郎中来家里。男子伤得不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也不知何时会醒。

人不醒,也不好扔出去。可家里有个未出阁的姑娘,再收容个外男,总是不稳妥,林一雪的爹只好将男子送到自家在从善坊的一间闲置的小院子里,派了仆人照料。从善坊小且安宁,住的文人墨客居多,这宅子是祖辈留下来的,有些破落,倒适合养病。

只是,林一雪的爹要顾铺子,也实在看不住,林一雪不住地跑去从善坊,亲自照顾他。寂静的小院落里,倒更像是二人隐秘的天地。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男子终于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林一雪。

当时林一雪的发髻像燕子一样轻巧地盘于头顶,发尾自然地顺颈垂下,穿着水绿色的齐胸襦裙,肤白似雪,偏偏衬得一双眸子又亮又黑,美得不像真人。

章遥想,自己怕是已经死了,原来天上真的有仙女啊。

“咦,你醒了啊!”乍一见到那双眼睛望着自己,林一雪竟忽然手忙脚乱起来,“你渴不渴?饿不饿?我要不要叫郎中来,我……”

“我这是在哪儿啊?”章遥扯动了一下嘴角。

“你在我家啊,你都昏睡好久了。哦,对了,我叫林一雪。南市的‘雪玲珑,你知道吗,卖点心的,那是我家的铺子。”

在章遥沉睡的这段日子,林一雪常坐在他的床边想,这个人睁开眼睛会是什么样子。看他眼睛狭长,想着或许眼神会犀利一些,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发现他有双深邃明亮、孩童般的眼睛,让他看着减龄了好几岁。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我好叫人去你家送信。”章遥醒了之后,林一雪反而扭捏了起来,也不敢再坐在床边,说话时双手绞着衣纱。

“啊……想不起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章遥皱着眉,抬手想敲自己的脑袋。

这可把林一雪吓坏了,她扑过去按住章遥的手,紧张地说:“好不容易才醒,又敲坏了怎么办!”

章遥就这样僵住了,林一雪后知后觉眼下是怎样的情形。她跌坐在床边,上半身整个伏在章遥的正上方,两个人的脸之间相隔连一掌都没有。

林一雪惊慌地想要站起来,谁料章遥的手压住了她外衫的广袖,硬是将她扯得跌落回来。

她的手撑在章遥的胸膛,才不至于整个人跌上去。

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其实已是一眼定乾坤。

不过,只有章遥自己知道,他是故意扯的。

3.

得知章遥已经醒了,林一雪的爹就主张让他走人。但林一雪以他得了失魂症为借口反对,偏要等他想起来一些。

“一雪啊,你还不明白吗!”爹重重地叹了口气,“郎中说了,他的伤是被人打出来的。这洛阳城里大人物多如牛毛,咱家是本分的生意人,谁也惹不起!”

爹说的,林一雪都明白,可她就是不想让章遥走,闷闷不乐都写在了脸上。

章遥在林一雪的身边坐下,托着腮问:“谁惹着你了?”

林一雪摇了摇头,反过来问他:“你每天在屋里待着,不闷吗?”

“不闷啊,外面乱糟糟的,还不如这里有趣。”

“我看你只是不愿意出去吧。你怕见什么人吗?”

章遥的脸色霎时沉了沉,虽然马上他就笑着说“才没有”,但林一雪还是看到了。

“我只是觉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和我一起走在街上,会被人说闲话。”他轻佻地挑了挑眉,“还是说,你已然打定了主意,非我不嫁了呢?”

“胡说!”

林一雪被他逗得面红耳赤,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之后,章遥仍是终日在院子里待着,他是有功夫的,自己砍树,磨了根棍子,舞得倒也漂亮。林一雪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着他,手上帮他做着衣裳。

虽然之前也有不少媒人上门来说亲,但林一雪只能听到谁家少爷这种名头,却根本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如今她看着章遥俊朗的面孔、孔武有力的肩背,终于明白,世间男子的风华正茂,原来是这样的。

“牡丹开了是不是?”章遥把棍子戳在地上,抹着脸上的汗,回头看坐在檐下专心致志地刺绣的林一雪。她喜欢穿浅色衣裙,無论坐在哪里,都像一幅画。

“开了,这两日来赏花的外客也多了不少。”

“我们也去看吧。”

“你愿意出门了?”林一雪微微诧异,放下手中的衣料。

“我知晓,有一地赏牡丹最佳。你若肯,我带你去。”

林一雪巴不得他能出去走走,自然是肯的。

只是,章遥偏要日落西山再出门,她只得将最贴心的丫鬟留在府上,若是爹提前回来,就说她去娘的坟上了。

放着马车不坐,章遥偏要骑马。他先飞身上马,之后空出马镫,歪下身子,朝林一雪伸出手。

林一雪从未骑过马,本想潇洒一点,谁料马儿轻轻一动,她还是吓得一哆嗦,幸而章遥在背后揽住了她的腰。她微微咬了咬嘴唇,借着夜色掩饰自己骤然红透的脸颊。

二人骑马在坊间七扭八拐,一直到了永安寺的近前。永安寺是洛阳城数一数二的大寺,跟皇城就隔着一条水渠,立有四十余丈的木质佛塔,香火鼎盛。只是天色一暗,佛寺就大门紧闭了,一般人是进不去的。

“我们来做什么?”见章遥慢慢拽着马,朝永安寺的佛塔背阴处的围墙走,林一雪忍不住问。

章遥在树边勒住马,将林一雪从马上接下来,讳莫如深地笑着说:“等下你就知道了。你要先闭上眼,我不让你睁开就不能睁开。”

林一雪抬眼瞅着他,心想,他又有什么鬼主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你要抓着我,不能松手。”章遥抓起她的一只手,抵在了自己的胸口,“就这样抓。”

林一雪闭上眼睛后,立时感觉到自己被拽着飞了起来。她强忍着惊慌,双手紧紧地抓着章遥的衣服,听见了不知是谁的如擂鼓的心跳声。

待章遥对她说“睁开吧”,她竟看到自己脚下踩着青瓦,站在几层高的佛塔塔檐上,她素来惧高,吓得花容失色。

“别怕,不是有我在吗!”章遥抓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你看!”

林一雪小心翼翼地扭动身子,看到塔后的城外旷野,粉红的牡丹大簇大簇地开着,月光洒在运河上,又将波光洒在花瓣上,少了日头下的妖冶,却多了一份圣洁。

那一夜,她和章遥坐在高处,如同将整个洛阳城抛在身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

高处风寒,林一雪和章遥偷偷地钩住了手指,谁都没松开。

4.

勉强平复了心绪,林一雪起身开门,想与章遥辩个明白,他却先一步走了。一个小厮来给她传话:“小姐,刚有个胡商闯进来了,您可见到?”

“见着了。”

“他说要您去南渡口一趟,我说要什么,我去送,他偏要您亲自去。”小厮紧张兮兮地说,“要么您带几个人?”

“无事。我去一趟,很快就回。”

南渡口总是人头攒动,大小不一的船舶靠在岸边,杂役们往下搬着货。林一雪心中焦急,不住地张望,听见一人大喊:“小雪!这里、这里!”

她仓皇地扭头,看到章遥从一艘很气派的楼船上跑下来,不由分说地扯着她上船。

到了船上,她更觉得楼船雄伟,三架桅杆,风帆招摇,上面写着她不认得的字。章遥对船上摆动东西的奴役们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是,尔朱君!”

奴役们纷纷行礼下船去,这硕大的船上只余林一雪和章遥二人。她蹙眉问:“他们刚刚叫你什么?”

“这些之后慢慢讲。你先看看,这些你可喜欢?”楼船里堆着一箱箱的瓷器、宝石,甚至还有刀枪棍棒,章遥指着它们,对林一雪说,“这是我给你的聘礼。”

林一雪目瞪口呆。当日她从坟堆捡回的章遥身无分文,如今怎下得起这一船聘礼。

“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你若日后还想见我,就和我说句实话。你这些年,都去做什么了?”

章遥抓了抓头上的高帽,沉吟着开口:“你将心放到肚子里,东西都是我正当得来的。我当日离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起了自己的……”

“莫要再诓骗我,我早知你从未失魂。你始终知道自己是谁,只是不愿讲。我也是傻的,想着你总有不愿讲的理由。你既早有苦衷,又何苦非要和我在那从善坊待那么久。你既要走,为何非等到那一日……”见他事到如今还满嘴谎言,林一雪真是灰心,眼底的灼热烧得眼睛通红,“你既对我无意,又何苦来招惹我!”

她拔腿要走,章遥一把将她拽回,使着蛮力,死死地按在怀中。

林一雪无力抵挡,终是贴着他的胸膛放声大哭。

“还不是因为醒来后一眼见你,便知此生就是你。明知自己早该走,却仍一日日贪恋着。”章遥抬手覆着她的后颈,低声说,“小雪,你要相信我,我此生非你不娶。”

往事一幕幕在泪水中浮现,她为了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忤逆了爹爹多少次,,结果却成了洛阳城的笑柄。爹被她气得卧床不起,如今虽有好转,却也不复当年精神。她这一生都险被章遥毁了,可如今这个人大言不惭说地非她不娶。

可笑的是,林一雪竟相信他所说的。更可笑的是,她竟感到自己心上被揭开的旧疮疤上有一根新芽缓缓钻出。

“那你为何要乔装易容?”林一雪抬起头来,直直地逼问,“你能变回从前的章遥,昭告天下你便是之前逃婚的人吗?”

从章遥忽而变得深沉的眼眸里,林一雪看出他在说不能,他只能以一个胡商的身份迎娶她。

“你太自私了。”

林一雪苦笑着退后,终是踩着艞板跑到了岸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章遥站在摇曳的帆布下,目送着她的背影,很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爱本身也是一道劫数吧,他在劫难逃。

5.

那之后几日,林一雪就是铺子和家两头跑,用忙碌压制心中章遥的影子。一日,开张没多久,家里的下人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颠三倒四地说不明白,非要她自己回去看。

林一雪赶着回了府,却见裹着红布的大小箱子都码到巷子上,那些箱子看着眼熟,是从船上搬下来的。她冲进前厅,果不其然,看到章遥和媒婆坐在堂上,此時的章遥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额发高束,整个人俊朗清逸,一见她来,便挤眉弄眼。

“一雪啊,这事你怎么看?”林一雪原以为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还算平静。

她想象得出,章遥必定是吹吹打打来的,街里街坊都看了个明白。可她心中还有很多的困惑,外人在场,终也只得憋屈地答:“但凭爹爹做主吧。”

她清楚自己的心,从来就没将章遥放下过,嫁便嫁了,她是愿意的。

可正因如此,林一雪才更为别扭,想着若是心结能解了,该有多好。

“你跟我到后面来。”

差人将媒婆好生送出去之后,爹将章遥单独叫去说话,不让林一雪跟着。她独自留在堂上忐忑难安,好半天才见章遥出来。

林一雪往他的身后瞧:“我爹呢?”

“小雪,我有话要和你说。”章遥压着林一雪的肩膀,让她在椅子上坐好,自己则半蹲在她的面前,无比郑重地说:“自今起,你便是我三书六礼娶进门的媳妇。但我要先去做一件事,你一切听父亲的,乖乖地等我回来。”

说罢,章遥起身要走,林一雪哪里肯,慌忙间竟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人也俯身下去,两个人的脸骤然凑近了。

章遥顺势抬头,在她的额上落了一吻。

“别怕,我很快回来。你只要记得,我已经为你坏了计划,但你于我而言是极重要的,我不想辜负你。只是,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林一雪深知拦不住他,只好跑到后面找爹质问,却发觉爹爹在命人打包细软。听见她的步伐声,他便催促:“你也快回去收拾东西,我们去长安你叔伯家待上一段时日。”

“这么急?那铺子呢?”

“关门,雪玲珑的牌子倒不了。”

林一雪伸手按住爹爹手忙脚乱打的包裹,难得厉声道:“爹!”

见她这怒目圆睁的样子,当爹的就知道瞒不过她。末了,他也只好停下来,长叹了一声:“刚刚他对我说,今夜洛阳城会有大事发生,出去避一避总没坏处。”

“什么大事?”

“他没说,听他的语气,怕是天大的祸事。一雪啊,爹老了,也想开了。这两年你死活不肯嫁人,我知道你还在等着他。既然是他回来了,也罢,只要你好,爹什么都愿意。”

林一雪知道,章遥和爹已然商量好了,她应该听从。可她做不到。

如果说之前章遥不告而别,林一雪只是觉得伤心不解。今日章遥的样子,却真实地令她害怕了。

若此事没有危险,为何要她和爹连夜离开,为何非要在此时登门下聘,难道不是担心之后没机会了吗?

无论爹爹如何劝说,林一雪坚持要再留一夜,等一等章遥的消息,不然,她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安心。但她执意让爹爹先行,这也是为人女儿的本分。

爹爹哀叹了许久,终是遂了她的意,当日傍晚,先带着两个奴仆和金器细软奔赴了长安的亲戚家。

而林一雪独自锁了门,待在闺房里,一夜未睡。

次日,天不亮,下人就来回话,说是真出了大事。章都督府走水了,烧得一干二净。巧的是,章都督昨日晌午突然来了兴致,带着两位夫人和孩子一起上香去了。府上主事之人竟全都没事。

“查明是意外走水,还是人为了吗?”

“这就不知了,不过,没听说官府拿人。”

“走,去把马车备好,” 林一雪虽手脚发颤,脑子却是清醒至极,“我们马上就走!”

在听到章都督的刹那,林一雪全都明白了,为何章遥有胡人血统,却姓章。这绝不是巧合。章都督是二品要员,手握兵权,正室是前朝公主,真正的皇亲国戚。这可果真是滔天大祸。

林一雪一边急匆匆地出门,一边嘱咐着贴身丫鬟。丫鬟反复说听不明白,林一雪对她说:“你无须明白,只要将我说的一字一句记清楚。”

出了府门,马车已经备好,林一雪前脚刚踏上脚凳,一匹高头大马就嘶鸣着冲至了近前。骑马之人探身下来,极有力的手刀干脆地敲在了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拎起,放在马上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惊慌无措的仆役。

第一个回过神的是林一雪的丫鬟,她终于懂了林一雪刚刚说的话。

6.

章都督府何止被烧得惨,连高墙都残破不堪了,那是埋在院内的火雷的功劳。章都督热爱胡商戏法,总是邀他们进府助兴,章遥便是那时遣人埋的。他不想伤及无辜,只埋了章都督的书房和正室那屋。

可千算万算,他还是败了——明明派人不错神地盯着,竟还是不知章都督一家何时逃的,只炸了一座空宅。

这绝非巧合,章遥知道自己暴露了。

章遥是章都督的亲生儿子。二十年前,章都督还是个年轻有为的将军,率兵征伐到他们的部族时,骗取了当时还是天真少女的他娘亲的情意。那次战役,双方都没讨到什么便宜,最后以撤兵收场。

后来朝廷更迭,大小战役不断,章遥和他娘在部族中如履薄冰,每次朝廷和中原交战,他们都提心吊胆。他犹记得,娘带着他深夜偷偷潜去章都督的扎营地,只想让他见爹一面,却被粗暴地打出来。

为了保护娘亲和自己,章遥被迫练就了一身武艺。十六岁那年,一个将军酒后对他娘出言不逊。他想教训对方,不料下重了手。他娘怕部族中的人会杀了他,连夜带他逃了出来。他们辗转来到洛阳,并没有想见章都督,只是在章府外望了一眼。

娘对他说,这一眼便够了。

谁能料想,有下人将此事禀告了那位公主正室,当日夜里,他们住的客栈就进了贼人。章遥的娘死于梦中,他虽然得以脱身,却又在收敛母亲尸身时遭了暗算。许是他命大,那些人以为他死了,之后林一雪便将他拾了去。

他想报仇,发疯一样地想。更何况,他也想在青天白日下大大方方地和林一雪厮守到老。于是,他孤身回部族,恰逢部落内部分裂,想要夺权篡位之人有的是,于是,他在无数次的决斗中凭真本事上了位,代价是身上一道道刀疤。

每一次支撑他再度站起来的,卻是林一雪在艳阳下闪光的脸庞。

只是,他今日一败,之后怕很难再有机会近前。他乔装易容,大大方方地招摇过市,眼中却噙满泪水,不住地忏悔:“娘,遥儿终是不能替你报仇。”

他明知道在计划实施前去林家下聘会失先机,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章遥从没想过自己会退怯,原来这世上有一深爱之人,竟会令人无论如何都想苟活下去。

已经和林一雪的爹约定好了去长安碰面,章遥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从善坊。住在那里的日子,是他此生仅有的安逸幸福的日子。然而,当他来到从善坊的宅门前,却看到屋檐上竖着一根竹竿,上面系着一块女儿家的帕子。他心中轰隆隆作响,用一块石子将竹竿掷下来,帕子上的牡丹映得他眼底一片血红。

他早该知道,林一雪表面温柔,内心强韧。当日她能看穿他装失魂,今日便也会知晓他要去做什么。既是如此,她又怎么会走呢!

强忍着心头的惊惧,章遥快马加鞭地赶到林府,林一雪的丫鬟一直在门前等他。

章遥急急地问:“是不是出事了?”

“小姐被人抢了去,这是那人丢下的。”丫鬟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纸上面写着“豊财坊”,“小姐事先好像猜到了似的,让我学话。她说,你不去,她反而安。章遥已经连夜出城,在的是外藩友人。”

章遥略略琢磨了一下,始终阴沉得可怕的面色终于舒缓了一点。

林一雪很清楚自己只是饵,鱼不上钩,饵是不能轻易没的。但那里肯定布了天罗地网,这一趟,纵使章遥再急,也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还有,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姑爷。”

丫鬟从院内取了一只半臂长、形态奇异的树皮桶出来,上面有几不可见的小孔,章遥仔细一观瞧便知是蜂箱。他笑开了,小声地念了句:“鬼丫头。”

片刻间,章遥心中已有计划,这计划是林一雪帮他想好一半的。所谓深爱恐就是如此,即使分隔两处,心念亦是连在一起的。

7.

随章遥来洛阳的随从统共有一十二人,大多有武傍身,于是,很快就摸清了豊财坊内的情形。豊财坊在北市西北,坊间不大,里面住的人却鱼龙混杂,有小商小贩的破屋,也有不同信仰的庙宇。正因如此,坊内西角一座清静的大宅才显得与众不同,院内亭台流水极有章法,必是出自大家之手,却门窗紧闭,寂静无声。宅子周围散落不少杂人乞丐,眼神飘忽,似盯着来往之人。想来,林一雪必是被困在其中,就是不知内外究竟埋伏了多少人。

当晚,天一擦黑,一支装束奇异的胡商便扛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吹吹打打,燃着火把,还牵了一匹骆驼,进了巷子狭窄的豊财坊。他们的声音极大,几里外都听得见,坊间其他声响都被遮盖了,屋内的人都被吸引了出来。在这样的吵嚷中,队伍行至大宅前,用没人听得懂的族语喊叫、叩门,装成是售卖货物的,终于有一人急促地开门喊了句“走开”。此人一身黑衣短打,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仆役。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从后面越上屋顶,顿时就发觉了黑瓦上趴着的人,手疾眼快地先一步敲晕丢了下去,紧跟着他学了声鸟叫。同样黑衣打扮的章遥也跃上了房顶。院中埋伏了不少人,他们只能极小心地逐屋掀瓦找林一雪,终是在一间像是杂役的房间里找到了她。她的嘴被布条塞紧,双手双脚被绑得结实。

章遥打了一声呼哨,林一雪的耳朵动了动。院中埋伏的人也警觉起来,谁料就在此时,外面又在大声叫嚣,甚至有人拿利器砸起门来。人的专注力一散,反应也就慢了,章遥就趁着这一霎,击碎瓦片,跳入屋内,直接将林一雪扛在肩上。

“嗯、嗯、嗯……”林一雪拼命地挣扎,章遥这才扯掉她嘴上的布,她大口呼吸,急忙说,“我自己能走。”

“还是这样吧,方便。”章遥此刻还顾得上嬉笑,他停在门边,在心中默数三声,一群手持兵刃的人踹门而入。

章遥不慌不忙,将手里的刀晃了一下,从屋顶上突然掷下一只蜂箱,他瞅准时机,一刀飞去將蜂箱打破,受惊的蜜蜂疯狂地围攻那些人的脸。

趁着这个当口,章遥扛着林一雪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门外的人也杀了进来,只是他离门口还有大段的路,又有人来堵他们。林一雪先一步说:“面、面……”

“在哪儿?”

“我……”

眼下可不是支吾的时候,章遥不解地歪头,发觉林一雪面带羞赫,朝下努了努嘴。他这才明白,是在胸前衣襟里。

章遥咧嘴笑了:“这下你只能是我媳妇了。”

林一雪有个家里传下来的怪癖,每日出门身上都要带一小包白面。这也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刀已经砍到了面前,章遥扬手将荷包掷出去,面粉在他们之间形成了天然屏障。

章遥身影一闪,几步上了墙。面粉遇到火把,引发了不可思议的爆炸,杀伤力不亚于真正的火药。

在背后的哀号声里,章遥和林一雪跳下高高的围墙,反复借用别人家的屋檐院落躲避,终是脱了身。林一雪被颠簸得头晕,可如此被带着在风里上上下下,让她想起了在高高的佛塔之上眺望洛阳城遍野牡丹的那一日。

她笑了,又哭了。

直到他们乘的船晃晃悠悠地远离洛阳夜市的火光时,林一雪才终于回过神来。章遥在她面前摘下黑色的束发和面纱,俯身将她抱紧,不住地说着没事了。

他们在长安办了婚事,章遥去了章姓,改为母姓尔朱。再之后,林一雪和他回去部族住过两年,也算圆了天高海阔的梦,但他们两个都还心心念念着从善坊那间小院子。

直到听闻章都督惹怒王上,被削了兵权,举家流放,他们才又回了洛阳。“雪玲珑”重新开了起来,客人只增不减,从善坊的宅子重新修葺完,挂上了匾额,并没有书写名姓,只由林一雪亲手写了一个字:家。

从相遇到重逢,从别离到厮守,能容纳一世一双人的地方,便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