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瓷
作者有话说:年前最后的截稿潮时,我正在筹备前往摩尔曼斯克看极光的旅行。查资料时,我点错了链接,不知怎么正好翻到2015年底的一条新闻。新闻内容令人惋惜——某知名高校实验楼发生爆炸火灾,一个博士后就此殒命,细搜之下,同类事故竟然许多,让人一再叹息。于是,我伴着五月天《我不愿让你一个人》的曲调,写下了这个故事。
晚什么安,我巴不得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
摩尔曼斯克深入北极圈三百多公里,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天涯海角。
席嘉还记得,他曾许诺过一个人,要同她一起走到天涯海角的。只是人生海海,总难顺遂。
如今他一个人抛下俗事,日夜兼程,可当真的亲眼看到这片因北大西洋暖流缱绻眷恋而终年不冻的港口城市时,却也觉得不过如此。
如果她不在,一切都不过如此。
01.
凌晨时段,夜色凄迷,红眼航班提前落了地。
等离开航站楼,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机场大厅空荡荡的。小城市里不好打车,她拿着从服务台领的号码牌,老实地等着。
一台手机忽然摔到阮姝的脚下,她被惊了一下,就听耳畔传来低沉的男声:“抱歉,可以帮忙捡一下吗?”
这声音几乎是突然出现在阮姝的身后,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转身去看那人,是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有一种略带成熟的清俊,一套冲锋装配了棉服,也丝毫不显臃肿,眉眼生得极好,只是礼貌地一笑,都让人移不开视线。
对面的人见她帽子、眼镜、遮住半张脸的环状围巾全副武装,倒是愣了一下,毕竟室内还没冷到这个程度。
阮姝回了神,转回身来给他捡手机。对方比她想象中要热络,接过手机后,也并没有离开,反而在她的身边坐下了。
他说他是同她一道从莫斯科转机过来的,之前就在机场见过她。再后来,他就邀请她一起拼车去市区。
阮姝还没表态,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伴着一句:“要不我们一起吧,都是国人,搭个伴儿也好。”
那是两个青春洋溢的女生。
她们俩显然已经在周围旁听了有一会儿了,此时凑上来,看向这青年的眼神带着对异性赏心悦目的赞叹。
他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没过分加价还会中文的司机。
车里很暖和,大家上车后,纷纷摘了帽子、围巾,只有阮姝没动,依旧全副武装着,哪怕身体已经开始沁出薄薄的汗。
那两个女生坐得离那青年近些,见他的手机亮起时,露出一张合影屏保,借题搭起话来。
“小哥哥,这是你女朋友吗?笑得好甜呀。”短发的女生问他。
“我比你们大多了,叫我席嘉吧。”青年笑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的屏保,“是我女朋友。很好看吧?”
他说这话时,本就低沉的嗓音,越发低,听起来深情满满。阮姝一时没忍住,也瞥了一眼。
那照片儿上跟席嘉并肩站着的女孩儿面庞光洁,眼中有光,青春又可爱,可因站在他的旁边,反倒被盖了过去。
那边短发的女生继续问着:“那你怎么没带她一起来呀?”
“我先来踩点儿看看。我们说好,等我博士毕业就结婚,然后到这里进行蜜月旅行,我想提前考察一下。”他说话时,微微垂着头,车内昏暗,没人看得清他的神色。
那两个女生听他这样讲,一脸激动,只差尖叫,纷纷感叹他浪漫又深情。
长路颠簸,阮姝被雪地行车折腾得有些疲惫,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打算再听了。
02.
小昭。席嘉这样称呼他的女朋友。
他说她从小爱看港剧,迷上邱淑贞的颜,哪怕那么多年过去,依旧初心不改,QQ、微信头像都是用的邱淑贞那张经典的古装红衣照。
班里的同学逗她,都叫她小昭。
那个时候的席嘉同小昭并不熟,正式跟她说上话,是在一个画展上。学校门口的画展,并不怎么高级,为了拉人气,还说参观展览的话可以参与抽奖。
奖品是从参展作品里随意挑选一幅带走。主办方犯了个低级错误,发下去的抽奖号牌没将六和九做区分,当公布中奖号码为九时,台下走上来两个人。
小昭和席嘉面面相觑。
主办方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画儿不值钱,改口说让他们两个一人挑一幅收场。这两个人同时抬手指了一张描绘极光的画。站在一边儿的礼仪小姐尴尬地直挠头。
席嘉本来是随手一指,可偏偏平日里看起来一脸无害的小昭蹦得三尺高,瞪着眼睛同他争论。他那日心情并不好,见她这样,就也咬着不松口,非要这幅画不可。
不过,他最后没拿到,因为小昭开始委屈巴巴地流眼泪,哭得就差背过气去。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平日他的脸就冷,第二天见到小昭时,就更加难看了。
可偏偏這个女生笑意盈盈地凑上来,歉意万分地将昨天她抱着不撒手的那一幅画恭敬地递到他的手上。
她道歉时,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儿向上望着他,看起来怯怯的:“我哥哥跑去北极圈没开发的雪林里玩儿,说要给我拍最美的极光做生日礼物。那种地方太危险了,他失联了好几天,全家都担心得要命。昨天我生日,失魂落魄的,不知怎么逛到那画展去了,又看到这幅极光的画,情绪有些失控,还请你原谅呀。”末了,她笑了笑,“还好他没出事,只是掉到山野人家里没信号,今早就打电话回来了。我越想越觉得昨天不应该,真是不好意思。”她说着,又给他鞠躬。
席嘉伸手拦了她一下,心道:这算怎么回事……还拜起我来了。
那天的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自己这样一个大男生,竟然还要女生低头来哄。
小昭还在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口干舌燥。她似乎怕他不接受自己的致歉,将塞给他的糖果取了一颗剥开,小心翼翼地用双手举到他的嘴边。
他吃人嘴软,也就勉强觉得,她稍微……有那么点可爱。
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后,都因为初遇的记忆而对极光百般看好,约好十年之后,一起去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去到天涯海角,去看那抹殊色。
原来,十年这样快。
阮姝听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不渴吗?”
席嘉明显愣住:“什么?”
“我说你,说了这么多话,不渴吗?”她捏了捏眉心,这个青年在那两个女生下车后,不知哪里不对,依旧讲着自己的故事,也不管她是否要听。
阮姝晕车晕得有点厉害,口吻便不太温柔,用低哑的音色说道:“我又不是那两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对别人的事真的没兴趣。”
她听到席嘉轻笑一声,他说:“抱歉,我看我开口时,你特意侧了侧耳朵,还以为你想在无聊时顺便听个故事。”
我有吗?阮姝正试图回想,就听司机小哥通知说:“你俩也到啦。”
在机场拼车报地址时,她就知道他跟自己是住同一家酒店的。汽车完全停下时,她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她脆弱的肺被冷风一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能听到席嘉搬行李和掏钱结账的声音,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手掌落在她因咳嗽而抖动的背上,隔着厚重的衣物,一下下地拍着,好像还微微叹了气。
03.
躺下时是凌晨时分,阮姝睡了一大觉转醒,却见天色才蒙蒙亮。她按亮手机去看,竟已临近中午。
她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座永夜之城,一年有一个半月的长夜和一个多月的极夜。
床头灯亮起时,她被柜子上反光的小玻璃瓶晃了一下眼睛。
那是昨晚刚认识的席嘉硬塞给她的,他说自己也有咳疾,特意带了秘制的雪梨枇杷膏,因知道咳起来难受的滋味,非要将多准备的一小瓶塞给她。
“不像市面上贩售的那么甜,效果要好许多。你记得用温水冲。”他转身前,还特意嘱咐了她一句。
阮姝终于被这份善意打动,不再像之前那样疏冷,朝他笑了一下。虽然她的整张脸都被厚厚的毛线围巾和棉帽遮挡,好在茶色镜片多少透出眼眸弯起的一点弧度,他接收到了,也对她笑了笑。
她睡前服过这枇杷膏,现在醒来,果然觉得呼吸顺畅,双肺清润。
阮姝难得觉得元气满满,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启今日的行程,可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泄了气。
等收拾好,她下楼到酒店大堂时,眼睛竟不自觉地四处搜寻了一下,似乎隐隐觉得还会同席嘉遇到。只是,这预感不太灵,她看了几圈,也并未寻到那个身影。
列宁号破冰船、阿廖沙雕像、二战纪念碑……市区的景点不外乎那些,同期过来的游客很容易碰到。天色暗下时,阮姝就在列宁号上碰到了凌晨拼车的那两个女生。两个女生主动跟她打招呼,还特意分了小包装的鱼子酱给她。鲟鱼子和鲑鱼子混在一起,颜色半红半黑,是当地最有名的特产。
虽鱼子酱只是便携装,但价格已然十分漂亮。阮姝礼尚往来地表示回请她们一顿晚餐,点了只七斤多的帝王蟹。
席间,她拉下围巾,大快朵颐,那两个女生第一次见她解除全副武装,神色凝了一下,转而又恢复自然,拿起餐具。
两个女生显然还对席嘉印象深刻,席间天真烂漫地发了一会儿花痴,又问阮姝:“梳子姐,你们不是入住同一家吗,也没碰到?”
阮姝摇了摇头,取笑她们:“这么大点儿的地方,真的有缘,总会碰到。”
04.
她们吃完饭各自散去时,天虽然已经黑透,但也才不到下午五点。
对于本地人来说,天黑后是惯常的夜生活,对于游客来说,却已经开始满怀期待地静候极光。
十月到第二年一月是每年极光高爆发的时候,你只需一点点运气,就可以欣赏到天际光带舞动。只是,摩尔曼斯克市区光污染有些严重,若想看到极光,需要坐车到城郊才可。“极光猎人”便因此应运而生,他们凭借对路况、地形的熟悉、对极光出现位置的判断,载着旅人在黑夜的雪地间驰骋追索。
阮姝从网上订了“四人追光团”,等车子来接她时,车门一开,赫然发现司机正是昨天接机的那位,车上的乘客也很眼熟,正惊喜地跟她挥手:“啊,梳子姐!又见面了。”
她上车后,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最后一位成员——是席嘉,一车五人竟然凑齐了。
一路车程颇远,两个女生又主动跟席嘉聊起他的恋爱史,长发的女生说话时一口吴侬软语:“席嘉哥,路上无事,你再给我们讲讲你跟小昭姐的浪漫故事呗。”
席嘉沉默了一下,似在思考,转而说:“那我讲讲我们一起跨年那次吧。”
席嘉跟小昭两人都是学霸,确定关系后,也不像别的情侣那样黏着。平日除了一起吃饭、逛超市之外,他们大都在读文献、做实验、写论文。
事后讲来枯燥,但彼时两位当事人颇有些“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的觉悟。那时他们已经大四,因备战考研彼此稍稍冷落了有一段时间,席嘉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提前半个月便约了小昭一起跨年。
那年12月31日晚上,恰有一部他们喜欢的好莱坞片子首映,兩个人就计划着,当晚一起看电影,看完出来刚好能赶上商业广场上的跨年活动。听说广场会在零点降落人工雪,网上有许多人表示要慕名前往。
人算不如天算。月底那几天,席嘉的室友没拿稳502胶水,直接喷到对面席嘉的眼睛里。医生看过后,做了应急处理,表示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而在恢复之前,他的视线要模糊上一阵子。
据他本人形容,大概就像是有人在他的眼前打开了Photoshop里的毛玻璃滤镜,看谁都如梦似幻,模糊成一团光晕。
小昭来找他去看电影的时候,他是被室友搀扶着下楼的。下楼时,他的双手还张开摸索着,生怕摔倒。
她就站在正门口,刚好看到,觉得好笑又可爱,双手拢成一个小喇叭,对他道:“席先生,您的导盲犬在这儿!”
他的室友闻声,如临大赦,将席嘉交到她手里时,万分感恩:“你快把他领走吧,千万别再送回来。我伺候够了。”
但以席嘉的视力,他基本无法看电影了,也就只能听听声音。小昭当初选这个片子,最大的原因还是她知道他喜欢,不想他错过首映。为此,她特意将影票换到一个没人气的小影院里,影片开播时,全场一共没几个人,她挺开心的,这样她就可以按计划做他的眼睛,给他讲解那些他看不到的细节。
她说话时,凑在他的耳朵边儿上,声音很小,虽然知道周围没几个人,但还是怕会影响到旁人。不过半场过后,她仍是被骂了。
前面的大汉转过头来,隔着两排朝她喊:“小情侣话那么多,麻烦出去说。”
她有点难堪,面上灼热,鞠躬小声地、一遍遍地道着歉。这个指责她的大汉因为声音过大,又被别的观众责怪,半晌后厅内才重归安静。
其实,那时的席嘉连那些震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耳畔只有她讲解时吹来的气声和她为他向别人道歉时的软语,一时间爱念无极,伸手去握她的手。
电影自然是没看好,走出来时,她像是有点自责,支支吾吾想解释两句什么,突然又顿住,盯着他的侧脸问:“欸?你耳朵怎么红扑扑的?”
席嘉怕她再问下去,结巴着拿话堵她的嘴。
从影院出来时,刚好零点敲钟,人工雪纷纷扬扬地开始落下。他们挤在人群里,被落雪淹過,而后很快发现所谓的人工雪花就是泡沫屑子,粘在头发上摘都摘不干净。
这是他们第一次跨年,好像算不得什么太好的经历。小昭送他回寝室楼下,看起来兴致恹恹,像是将为这次心塞的跨年活动失眠,他却有些心猿意马,一再回想刚才黑暗中她浅浅的气音,拉着她的手都忘了放开,好像还没分别就已经在想她了。
大概十分钟后,席嘉等到她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她说:“我也到了,洗洗就准备睡了。晚安吧。”
电话这头,他沉默许久,只能听到一点呼吸声。小昭疑惑地嗯了一声,就听到低沉的嗓音传过来:“晚什么安,我巴不得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
两个女生听席嘉讲了这样一段,捂着心口,一脸荡漾。阮姝全副武装窝在车角,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司机小哥此时停下车子,宣布道:“今天云厚阴天,如果这里也看不到,今儿估计就悬了。”
大家准备下车去守株待兔,阮姝却忽然被席嘉拉住,他小小声地问她:“咳嗽有好一些吗?”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再次道过谢后,忽然想起什么:“好像,初见你到现在,一声也没听你咳过。”
席嘉咽了一下口水,有一瞬间的呆愣,忽而眉眼一弯:“不然,怎么说是灵药呢。”
阮姝没再说话,听指挥下了车。此处空旷辽阔,近日未落雪,却仍不见雪地上有旁的脚印,显然是人迹罕至的地段,司机小哥正嘱咐他们不要乱走,以防危险。
两个女生已经开启疯狂自拍模式,阮姝则选了块背风的大石,斜靠过去。
如此等一会儿,她便觉得冷了,席嘉适时从车里拿出保温壶,给大家分热茶喝。
阮姝歪着头,看他仔细地往一次性杯中倒茶,氤氲的白汽将他的面庞掩映得有些朦胧。
她将茶杯接过,抱在手中取暖,手指搭在口罩上顿了顿,终是没有拉下来啜一口。
身后传来那两个女生叫他去合影的声音。
透过挡风镜能看到阮姝的眼睛弯了弯,她望着他说:“你倒是挺招人喜欢的。”
席嘉看起来有一点急,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向前踏了一步,谁料这一步落地却陷了下去,他的身体随之一晃,眼看要摔得滚下山。
阮姝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企图拉住他,谁想他踩下去的地方不过是个小坑,跪倒在地上便止住了动势,她这一扑,却真的是朝坡下滚去了!
惯性下滑的身体,突然顿住。
阮姝惊魂甫定地抬头看,就见是司机小哥不知何时冲过来,正死死地抓着她的棉衣,说道:“还好你胖,陷得深些,瘦子就来不及抓住了。”
她怔了半晌,说出一声谢谢。
这一晚,守到两点,他们一行人仍不得欧若拉女神垂青,终是没有等到极光的出现。
05.
司机小哥主动让步,愿意打折带他们再追一次光。几人索性直接包了这小哥的车,第二日白天游览捷里别尔卡小镇,晚上继续追猎极光。
小镇坐落在北冰洋畔,在本州最北。只见眼前的海是冰冷的,天是阴霾的,山是险峻的,村庄是被遗忘的,然而,这样的末日感有着极致的纯粹。
这里每天天亮不过三小时,抵达后,两个女生早分秒必争地四处拍照去了,阮姝和席嘉两个便自动成了一组。
他们租了当地人的雪地摩托开去海边的炮台观光,又走过冰冷的海水去看海鸟占据的悬崖,在巴伦支海边同年轻的游客玩滑板,去废弃的学校里面探险。
天很快黑了下来。他们伴着暗夜在海边散步时,正巧有当地人不知从哪挖了一小桶贻贝,从他们面前走过。席嘉拉着她棉服的袖口,小跑了两步,追上那人,举着翻译器问对方能否一起享用。
阮姝被他比画的模样逗笑,也不帮腔,专程看热闹似的,惹得他嗔怪地瞪过来,只是那眼中似有笑意,看起来一点也不凶。
半晌后,这位当地大哥终于懂了他们的意思,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卢布,邀请他俩一道去家中用餐。
这一餐比想象中丰富,除了煮好的贻贝,还有大份的鱼肉、牛肉,并配了许多土豆、乳酪,外加一份具有当地特色的红菜汤。
席嘉礼貌地要给阮姝盛菜,就听她说自己肠胃不适,没有胃口。
直到席嘉饱餐完,她也不曾摘下口罩吃上一口。
当地大哥非常热情,饭后还奉上了热茶。看手表还不到跟司机小哥约好去追极光的时间,他们两个就在暖气充沛的窗口边坐下了。
窗外是几点如豆的灯光,愈发衬得这座渔港小镇静谧幽邃。太阳沉落在地平线以下,北极星则几乎垂直地悬挂在高空。
席嘉坐在那,视线投出去,却不知落在哪,整个人有种沉郁的气质。
阮姝歪头打量他:“怎么这么出神,是又想起你的女朋友了吗?”
他回神后,嗯了一声:“其实,如果不是我家中突然有变故,我同她前几年应该就会来这里了。”
席嘉研三那年,父亲因被创业伙伴算计,生意出了很大波折,不仅落得外债一堆,父母的争执也成了家中便饭。他本来跟小昭约好了,一起考博的,连学校和博导都挑好了,两人为未来规划许多,只盼着一步步实践下去,如约走完一生。
适逢此变故发生时,席嘉看着家里每况日下,是有想过放弃化学,帮父亲料理生意的。他头脑好使,其实席父一直都有让他继承家业的打算。
在尚未决定好之前,他已经开始投入大量的时间在挽救父亲的生意上了,忙起来半个月都没法回学校露一面。按这个节奏,他的研究、实验,都成了无法顾及的部分。
可是,小昭找到他,告诉他不要轻易放弃喜欢的事。他还记得,那天她到他家小区楼下等了许久,被蚊虫咬了一身包,站得小腿都肿了,才等到他夜半归来筋疲力尽的身影。她笑眯眯地抱了他一下,说:“你尽管忙你的,导师那边已经将项目重新分配过,其余的研究课题,我来帮你搞定。左右不过是按着你的思路查文献、做实验罢了,小菜一碟。你要记得我在等你,早日把手边的事做好呀。”
她说得轻松,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所谓的“不过是做做实验”,其实有多繁重。近来他有些刻意疏远她,一是因为忙碌,二是怕家中巨额外债日后会成为他们感情的负累。可她一句抱怨也没有,坐了许久的火车,笑着来看他,说会为他分忧解难。
席嘉心下动容,却还是拒绝了她。他不愿她太辛苦,也不愿同她分享充滿未知和危机的明天。她没应声,他以为她因为自己阐述的阴暗之词后退缩了。可他忙完手边的事后,忽然发现,他的那些课题规划,真的被她按他原本的思路做得很好。
就那样,一个人不知默默地付出多少,但是,都做好了。
讲到这里,席嘉的嘴角勾起一点:“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孩儿啊。我也太幸运了吧。”他低沉的话语无比动情,带着一点笑意,似念似叹,听得阮姝几乎肝颤,好在他一直望着窗外,没留意到她的小小失态。
他本来还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吵嚷声——原来极光悄然降临,游客们正纷纷惊叹出声。
席嘉眼睛一亮,叫上阮姝往外走,来到穹庐之下,冰雪之间,仰头只见天空飘来一条五光十色的彩带,不停地旋转行进。
以往游人们看到的极光大都以荧光绿色调为主,今日夜幕竟有宽宽的一条粉色光带舞动,格外吸睛,像是有意为这北极圈内唯一的不冻港增添一抹绮色。
06.
“其实……我已经有几年没见过她了。”席嘉从雪峰倾身滑下前,说了这样一句,言语被疾风吹散,没什么真实感。
阮姝愣了一下,眼看他的背影只剩一点,也调整了重心,踏板而下。
这是她此行的最后一天。对于大多游客来说,守到了极光,来摩尔曼斯克旅行的目的便算圆满。因此,今天一早,他们四人小队便匆匆告别,那两个女生选择去萨米民俗村看哈士奇和驯鹿,阮姝和席嘉则前往基洛夫斯克滑雪。
希比内滑雪基地是北极圈内的滑雪胜地,阮姝这样的小菜鸟即便万分谨慎,仍少不得摔跤,有时刹车不及,还会将席嘉撞得翻滚。
“你真的不考虑换成双板吗?”席嘉建议时说得委婉,但也足够表明了对她滑雪实力的评价。都说双板更适合初学者,以她的实力,她非要耍单板,确实有点儿不自量力。
可她连连摔跤也很开心似的,甚至咯咯地笑出声。
席嘉不好再劝她,最后只说:“那你不要乘电梯上到太高了,就从最下面这个坡来滑就好。”
他像是总沉浸在回忆里,告诉阮姝说,他以前和小昭也去滑过几次雪,她觉得单板帅气,总是不肯换成别的,不过,那时的场地没这么气派,只是在城郊半大的室内滑雪场里。
末了,阮姝忍不住发问,却听他说,其实他已经几年没见过小昭了。
“她自己本就有一堆实验要做,加上还要顾我的无尽琐事,尤其到了期末,更是分身乏术,连半夜都泡在实验室里,疲劳得早超出负荷。我是在放假前被通知说,那晚实验室爆炸起火,她受了严重的伤。按当时实验所用材料来看,应是在帮我做课题。”席嘉说到这,停顿许久,才又开口,“她住院时,我家中的生意已经有了好转,我常去陪着,我以为我们可以挺过去,可是有一天,她就那么消失了。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阮姝正在柜台前退还装备,听他说到这,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开口,最后干干地祝福道:“日子总会一天天变好,你也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她笑了一下,“我得打车去机场赶飞机了,再见啦。”
他抿起嘴角,垂着眼眸,没有看她。只在她要转身时,他摆了摆手:“那,有缘再见。”
阮姝走出滑雪场搭车时,终于将捂了几天的围巾、口罩,扯开一角,露出的皮肤微微凸起,有着怪异的光滑。
她眼眶酸痛,心道:真好,他没认出我来。可她又有些遗憾,这个人竟没认出她来。
其实也怪不得他,如今她因为激素药物而胖了一圈,因为想掩盖被灼伤的丑陋皮肤而每日全副武装,肺叶在火灾中呛伤变得脆弱且时常咳嗽,嗓子也烧坏,变得嘶哑。换作谁,都是认不出来的吧。
她还清晰地记得同那两个女生吃饭时,她们看到她解下围巾时变化的表情。虽然她们极力调整如常,可还是明显得足以刺伤她。所以,昨天哪怕很饿,她也只能以肠胃不适的借口,不敢在他的面前摘下口罩。
这场旅行,她只是临时起意,因念及当初自己说过十年后要来北纬六十九度观光,完全没想到会同他在此重逢。明明已经许久不见,可当在机场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时,那些以为早已淡忘的记忆兀地清晰起来,她明显感觉到连身体都开始僵硬。
她还记得自己被校工从实验室救出来后,脑中想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实验数据都确认好了,可千万别被烧掉呀。
那时他来看她,凝望她毁掉的脸庞,目光依旧温柔。她也温柔地望着他,相信医学昌达,总能修复个七七八八。
直到越来越多令人无望的诊断传来,她开始在他的脸上愈发频繁地看到愧疚的神色,那几乎让她觉得他都不像他了。他是那样金光闪闪的一个人,永远被人瞩目,这样的表情与他太不相称了。
她不能让他一辈子活在愧疚里。她舍不得。于是,她最后留书说美国的姑妈介绍了医生可以治疗她的问题,还说那边有更好的机会,自己不打算回来了,让他不要等她。
虽然有些蹩脚,但那已是她当时最得体的借口。她想,他或许会想她、会找她,但时间久了,总会放手的吧。
一个人的记忆能有多久呢。
还好他没认出她来。她只希望在他偶尔念及的记忆里,自己永远是当初的样子,而这就已经够了。
08.
席嘉望着阮姝一点点走远,最后连人影都看不到半点,仍不舍得收回视线。
她竟然以为我没有认出她来,真傻。
这个人追个星喜欢邱淑贞都能喜欢二十年,也不要忘了我吧。
席嘉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过,打字回复:“席嘉哥,她已经去乘回程的航班了。这次找到的枇杷膏,我看她服过,效果很好,等回国,我多寄一些到你那。哦,对,还有上次的软膏,我也多寄一些。”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许久许久,却只弹出一行字:“我这个妹妹看着温柔可爱,其实倔得很。你……别等她了。”
席嘉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她倔得很,不然,怎么抢画的时候用尽手段也不让步,不然,怎么不吃不睡也要帮他做完课题。
即便这几年只能偷偷打听观望,可想起拥有过这个女孩儿,他仍觉得无比幸运。
他尊重她的决定,不愿让她难过。只是,习惯像永不愈合的固执伤痕,分别时,那些关于她的记忆便越是清晰。
自她走后,爱情的遗迹像是一座空城,好在他尚能回忆。左右人生还长,再多十年,他也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