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49岁的李小军是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一处五大队的大队长,多次立功受奖,是省公安厅聘请的扫黑除恶刑侦专家。近年来,李小军就先后成功组织及指导侦办了“6·12”高新区张涛涉黑案、“3·5”临潼王过渡等人涉黑案、“7·12”陕西省首起传销型黑社会性质组织案等多起重大涉黑恶案件。这里,我们把他压箱底儿的扫黑故事拿出来晒一晒。为啥呢?经典呗!
2009年夏,李小军回灞桥老家帮父亲收麦时,得知父亲吞咽食物时嗓子难受。本来说要带父亲去医院看看,可转眼间,他就忙得身不由己了。
8月26日凌晨,浐灞开发区一工地发生一起寻衅滋事致人死亡案件。近20名歹徒持仿真枪、大刀、洋镐把等凶器闯入工地,对正在施工的工人进行殴打。一个不满18岁的小伙子被当场打死,五名工人受伤。这起涉黑涉恶的案件被省公安厅、公安部先后列为督办案件。当时,身为扫黑大队副大队长的李小军成为专案的主办负责人。
通过暗访,李小军了解到,这个犯罪团伙的“男一号”,名叫杨建辉,灞桥区十里铺人,时年28岁。三年前,浐灞开发区成立之初,十里铺周围有大量基建项目开工。脑瓜灵光的杨建辉马上盯上了这些有暴利可图的项目,承揽起土方开挖、建筑垃圾回填工程来。
杨建辉当过兵,在部队还入了党,当过班长,很有组织能力。他把一些会武功、能打打杀杀的闲人网罗到自己旗下。有了这些“各路绿林”助阵,杨建辉成为灞桥一带的头号恶人,连新城、雁塔区的工地也频频染指。他看上的工地,常常一个电话打过去,别人就得退出来;不退,就得给他拿现钱。
安邸村有兄弟俩接下了一单本村的土方回填工程,没听杨建辉招呼。没过几天,杨建辉就带着一干人马杀到,把工地上的人打得满世界跑。兄弟俩被逮住,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另一个吓得差点尿裤子,跪在地上作揖求饶。杨建辉接过一把大刀,架在这哥儿俩的脖子上:“我就是十里铺的辉辉,这个工程你们干不成了!滚!”事后,杨建辉给被打伤的人私下赔了点医药费,吓得人家连案都不敢报。就这样,杨建辉的恶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11月中旬,外逃的杨建辉投案自首。可是,他早就想好了对付警察的一套台词儿,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何况,“8·26”案杨建辉没去现场。工地老板说,杨建辉给他老婆打过电话进行威胁。可这,又没什么证据留下呀。
审讯杨建辉的地点,放在了刑侦局位于长安区的一个办案点。这天特别冷,傍晚时,窗外飘起了雪花。临近午夜,李小军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你爸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你是不是回来一趟?”
李小军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母亲是不会半夜打这个电话的。四十公里外,是等着他去救命的老父亲和彻夜难眠、竖起耳朵盼他回去的老母亲;而眼前,是十多个连续奋战、已经疲惫不堪的战友。这时,审讯工作仍迟迟没有打开局面。李小军清楚,不再加上一把柴,自己这节骨眼儿一离开,这起大家千辛万苦侦破的案子,就可能做成一锅夹生饭!
站在院子里,仰面望着灯光下狂舞的雪花,李小军让身体更让头脑降下温来,决定继续审查杨建辉。也许是病危的父亲给了李小军不一样的气场,一整天都在百般狡辩的杨建辉终于绷不住了,开始吞吞吐吐地交代案情。审到凌晨两点多,越说越轻松的杨建辉突然醒过味儿来:“李队,现在这些事儿,大概就够判我无期了吧?”
拿下杨建辉,凌晨五点,李小军开始冒雪开车往家赶。把父亲往医院送的时候,父亲虚弱得连坐都坐不住。李小军开着车,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父亲手术前两天,杨建辉团伙的“男三号”又到案了。“男三号”是杨建辉的战友,同事审他审了两天,他始终面带不屑神情,什么都不肯交代。没当过兵的李小军,却是个军事迷。这天,李小军审“男三号”,上来不说案子,却跟他聊部队经历,而且聊得让“男三号”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既然不可能再脱下手铐走出去,“男三号”就更愿意跟对脾气的人说正事儿。结果,聊了四十分钟后,“男三号”招了。
几个月后,李小军父亲离世。在此之前,仍然穿梭于医院和办案点的李小军,还曾创下了一个纪录:他用七小时,完成了对“男二号”的审讯。这个“男二号”受过高等教育,懂建筑,有头脑,深得杨建辉的信任。28页笔录全面刻画了杨建辉组织的综合表现,对其他组织成员的定位、团伙犯罪特征的查证,起到了标尺性的作用。不过,后来庭审间歇,“男二号”怒目圆睁地跟他说:“姓李的,你给我等着!”
2013年5月20日,“百度贴吧”上出现一篇题为《周至县黑恶势力猖狂施暴 河道巡查队六人被砍酿惨案》的帖子,讲述了4月18日上午,周至县团标村村委会副主任朱群羊带领打手,打伤黑河金盆水库六名河道巡查员的经过。帖子有图有真相,伤者头部、躯干、四肢大面积缝针的照片极具视觉冲击力,“华商论坛”“搜狐社区”“天涯社区”等多个网站一时间都在转载这个帖子。紧接着,一封群众控告周至县委某领导充当黑社会保护伞、包庇“4·18”血案主要犯罪嫌疑人朱群羊的举报信,也寄到了陕西省纪委。
6月9日,陕西省委领导在信上批示当天,李小军就开始介入调查此案。4个月后,李小军和同事亲手抓获了朱群羊。可是,审讯室里朱群羊的气焰丝毫不减,居然叫嚣说:“李队,这案子再弄下去,我看怕是要死几个人吧?”
朱群羊是有人撑腰的。直到他被抓三个月之后,周至县委主管政法工作的某领导还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说:“我看,朱群羊还是个干工作的好小伙儿!”朱群羊的亲属和爪牙,也四处散布说朱群羊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样的氛围下,有的受害人第一次和专案民警接触,态度还不错;可等民警再次上门,脸上就挂出霜来,生怕和扫黑民警有什么瓜葛,被人看在眼里。2013年10月,这起案子正式确定由李小军负责。巨大的压力让他常常深夜无眠,一个人对着电脑里的案件资料一根接一根抽烟。他满头的黑发就是在这个阶段不知不觉花白了。
因为没有找到朱群羊的更多罪证,所以朱群羊是以几年前一起小案子被刑拘的。如果无法确定他是涉黑集团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这个能量很大的家伙,完全有可能真的走出看守所,重新回去鱼肉当地百姓。
据调查,朱群羊十年前就开始开设地下赌场,手下的打手,既有周至的,也有西安城区的。这帮人干的坏事多了去了,朱在当地的恶名也是因此聚沙成塔的。可是,专案组虽然获取了多条相关线索,但除“4·18”案件外,几乎无一能查明基本案情。唯一能找到的,是一个治安处罚卷宗。
案子发生在2008年正月初七。这天上午,朱群羊的妗子骑了辆电动车,从马召镇回她桃李坪村的家。她的电动车跟在一辆红色昌河面包车的后面。到了涌泉村,面包车突然踩了一下刹车,吓了她一大跳。朱群羊妗子不依不饶,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转眼间,来了一大帮人,不但砸了面包车主家的两辆车,还伤了人。派出所出了警,当场抓获了嫌疑人杨洪亮,留下了这么个只有两三页的卷宗。
民警问朱群羊这起案件的情况时,朱群羊的说法是这样的:“我妗子被那老汉打了,我听说后去看了一下,就被老汉砍了一斧子;到了医院,他儿还打了我。人家要把我往死里整呢。这家人太恶了!”
这起案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朱群羊还会被别人砍一斧子?而且到了医院还会挨打?那对父子究竟是什么人?李小军脑子里一串问号。
当事人老杨是涌泉村人,两个儿子,都送到部队当了兵。大儿子提干,留在了部队;小儿子小杨案发时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不久。调查这起案子的时候,李小军带着民警到老杨家去过三次。考虑到涌泉村离团标村只有两公里,可能有朱群羊的眼线,每次去,他们都穿便衣,换地方牌照的车,甚至借周至当地朋友的车去。但老杨回回眉头深锁,不肯说什么。
李小军悄悄把小杨约出来,单独给他做工作。小杨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两个多小时后,他突然在烟灰缸里一摁烟头:“今天豁出去了!我回家取物证材料和我们家准备的告状材料。”可等到深更半夜,却不见他再回来。电话一问,他的口气又变了:“唉,我爸不让弄!”
>>在秦岭山区排查案件线索 作者供图
>>分析、梳理朱群羊案件 作者供图
第二天,李小军和同事决定再去。这次,老杨终于被李小军的诚意感动:“我看,你们这次是真的打算为民除害了。”
原来,那天和朱群羊妗子发生冲突后,朱群羊带着杨洪亮等十几个人,开了四辆车,杀到了老杨家院子。老杨一家人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老杨家没有院墙,朱群羊指挥人先是对院子里一辆昌河面包车和一辆货车一通儿打砸,接下来又砸房子的门窗,而且准备破门冲进去打人。老杨急了,持斧子冲出去时,正迎上在前头砸门的朱群羊。于是,朱群羊就这样挨了一斧子。
这起案件被作为一般治安案件处理,杨洪亮只被罚了一点钱,就大大方方地离开了派出所。那天,被打伤的小杨到医院去看伤。没想到,朱群羊带着一帮手下也来到急诊室。一个团伙主要成员趁小杨不注意,给小杨头上打了一棒子。小杨追着此人还击,吓得他到处乱窜。医院大厅有监控,李小军安排专案组民警把这段视频调了出来。结合小杨的讲述、杨洪亮的笔录,朱群羊涉黑犯罪组织成员终于在此显山露水。
案子报上去,检察院顺利地把朱群羊等几个证据薄弱的嫌疑人批捕了,专案工作迅速稳住阵脚。接着,李小军带领专案组民警扎根周至,先后抓获嫌疑人27人,破获该犯罪组织长期作恶的案件30余起。后来,这起历时五百天侦破的涉黑案件中,26人被判处二年以上、二十年以下的不等刑期;主犯朱群羊被判处无期徒刑。
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涉黑案件个案的罪名认定,常常会有雾里看花的感觉。其罪名定性是否准确,会影响到侦破工作的整体布局,甚至决定着案件的成败。比如,对于犯罪团伙使用的“软暴力”,李小军就有自己的见解。
2009年6月,省内一家建筑工程公司承建了浐灞区内玄武路工程,开工前期正在与安邸村协商渣土倾倒事项。倒渣土的地点,已由浐灞开发区管委会指定。这个大坑位于安邸村东、毗邻三环辅道旁,管委会已经把这块地依法征过了。施工方为确保工作顺利,愿意与失地村民搞好关系,主动联系安邸村村干部,并许诺付给安邸村18万元,由村民小组安排群众负责维护现场秩序。
>>审讯涉黑案组织者徐某 作者供图
>>审讯涉黑案件犯罪嫌疑人 作者供图
>>办案人员组织现场辨认 作者供图
杨建辉听到风声后,马上打电话给负责此事的那位村干部,称自己要干此事。因为深知杨建辉的心狠手黑,村干部就不敢再管这事儿了。于是,企业倒渣土的事儿也被迫停摆。为尽快开工,企业只好主动与他联系。杨建辉狮子大开口,索价50万元。几番说情,价码降到30万元,才开了工。
此事,杨建辉获利事实清楚,但他在联系此事过程中,却并未动用其组织力量,没有通过施加暴力进行威胁。因此,案件不好定性。但李小军认为,杨建辉并非当地村民,插手此事,凭借的是他横行乡里的恶名。给他撑腰壮胆的,正是他背后的暴力犯罪组织,杨建辉的行为完全符合敲诈勒索罪的表现。在李小军的坚持下,这起单案以“敲诈勒索”定案,作为近年来西安扫黑除恶工作中首例“软暴力”案件认定起诉。
杨凌人胡某在当地也开过地下赌场。朱群羊一手下到胡某赌场里玩,输了钱后回去汇报。热衷于扩大势力范围的朱群羊带了二十多人杀到杨凌,将胡某捉走一通儿殴打,逼其写下三张共13万元的“借条”。因为胡某身上没带钱,朱群羊就强行扣下了胡某的一辆本田CR—V新车。一年后,胡某花七万元才赎回了已经被开成了“烂片片”的车。
对于这起案子,胡某自己认为是被绑架;他到当地派出所报警后,当地民警认为,这是一起非法拘禁案。但李小军认为,虽然那辆车又回到了胡某手中,但当初朱群羊扣车的行为,存在“强取他人财物”的特征,因此,此案应该定性为抢劫案。
当初批捕朱群羊时,李小军呈报的另一起案子,就是赵某被抢劫案。但是,这起案子起初并没有人认为是一起抢劫案。
赵某是周至县司竹乡人,做猕猴桃生意,也是个赌徒。2011年夏,有一次,赵某在朱群羊的地下赌场玩,很快把两万元输光了。赵某还想玩,向朱群羊借钱,朱群羊就让手下马涛借了五万元给他。后来,到散场前,赵某没赢没输,就把五万元还给了马涛。朱群羊得知,不干了。马上让手下把赵某拖到一公里外一块空地上暴打一顿。边打边问赵某这事儿咋办。赵某被逼无奈,只好按朱的要求,分别写下了一张10万元、一张15万元的欠条。
事后,赵某找人跟朱群羊说情,朱群羊表面答应将25万元减到10万元。可说情人带着赵某去时,朱群羊却翻脸不认人,再次殴打赵某,并逼着说情人代赵某偿还了10万元;赵某又找自己村上的村干部出面,将另一张欠条上的15万元减到了10万元。村干部将这10万元送到朱群羊门上,才把赵某打下的两张欠条要了回来。
李小军认为,在这起案件中,朱群羊带领手下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对赵某进行殴打,迫使赵某提出能否拿钱换取朱群羊的“谅解”。虽然朱群羊只是迫使赵某写下欠条,并未在施加暴力中当场获利,但朱群羊的心狠手辣和他在当地黑道上的影响,他拿到了欠条,就相当于拿到了钱。其间,朱群羊当着说情人的面再次对赵某进行殴打,其行为已经转化升级,符合抢劫罪构成要件。在与检察院的多次沟通中,李小军的观点逐步到认可和支持。最终,该案以抢劫罪定案移送起诉。
杨建辉和朱群羊两个涉黑犯罪组织案件,都被西安市委政法委评为当年的优秀侦办案件,李小军两次荣立个人二等功,其所在的大队也被市公安局命名为执法示范科所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