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烧妻为哪般？（上）

纪萍

2018年2月27日，元宵节前三天。清晨六点左右，江苏省常州市新北区某小区一片寂静，几位早起的居民突然发现某单元三楼窗户冒出了滚滚黑烟。“着火啦！着火啦！”呼喊声划破了宁静的清晨，惊醒了睡梦中的居民，有人拨打了119及110……

春节假日突发火情

消防车及警车相继赶到现场，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消防队员铺设水泵喷水灭火。

三楼的沈建强最先跑下楼，他神情慌乱，大声呼喊：“着火了！着火了！”消防队员迅速组织居民撤离，就见一名中年女性，全身披着棉被，蹒跚地走了下来，她全身衣服都被烧光了。大火是从她家卧室燃起的，她叫胡颖英，40岁，最先跑下楼的沈建强是她丈夫。

居民向民警反映说沈建强跑下楼的时候头发被烧掉一些，脸上黑乎乎的。他说是自己家着火，报过警了，然后就慌慌张张骑上电动自行车疾驶而去。

胡颖英当即被送往医院，她的伤势看上去并不乐观，春节休假在家的烧伤科主任立即赶到手术室，与各科医生会诊，全力投入抢救。胡颖英的头、面、颈及双上肢、前胸后背，三度烧伤达40%，两个眼睛肿得核桃一般，完全睁不开，嘴巴像鱼嘴般外翻无法闭合，嗓音嘶哑说不出话来，全身浮肿，生命垂危。医生说这么严重的烧伤病人不多见，烧伤分类中三度烧伤超过30%就称为重度烧伤，这个患者三度烧伤达40%，属于特大面积烧伤，特重度烧伤。备受煎熬的胡颖英拒绝治疗，她生不如死。

手术室外走廊上，胡颖英的儿子晓峰焦急地徘徊等待，却始终不见爸爸沈建强。妻子烧成这样，丈夫却当起甩手掌柜，他在哪里？此时火灾现场民警接到派出所值班人员电话，说有个满脸烟黑的男子到派出所来投案自首了，说火是他放的，这个人正是沈建强。

42岁的沈建强神态自若地接受审问，他轻描淡写地交代了自己放火的过程：我父母家有辆旧摩托车里面有汽油，我用管子对着嘴将汽油吸出来灌进瓶子里带回家。今天早上我把汽油浇在老婆被子上，她当时醒着，我用打火机点燃了火……

不是失火，是故意放火！他为何要烧死妻子？夫妻之间能有多大仇恨要如此残忍加害对方？！

勤劳父亲散淡儿子

沈建强家地处常州市新北区某小镇，父亲老沈精干能吃苦，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拨儿五零后，搞副业做生意，里里外外一把手，率先盖起三层楼房步入小康之家，率先有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三大件，是远近知名的“万元户”，左邻右舍羡慕不已。与此同时，中国大地诞生了第一代独生子女。

1971年7月，国务院批转《关于做好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把控制人口增长指标首次纳入国民经济发展计划。1978年国家号召“最好只生一个”，1982年计划生育确定为基本国策并写入宪法。研究者普遍界定第一代独生子女为“1976年～1986年出生”，1976年出生的沈建强属此列。研究者还将农村第一代独生子女父母界定为“有当地农村户口，出生在1955年～1965年的已婚已育者”，这拨儿独生子女父母中靠前的五零后在“文革”时期正值上学年龄，是被耽误的一代人，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眼界观念比较局限，老沈夫妻当属此列。

延续中国传统观念，那会儿大多家庭盼望的是独生子而不是独生女，农村家庭这种愿望更加强烈。1976年3月春暖花开时节，沈建强降生了，虎头虎脑，憨萌可爱，爷爷奶奶百般娇惯，要啥给啥。老沈夫妻也是怜爱有加，老沈说：儿子从小到大没对他提过啥要求，上学成绩差也没怎么管他，顺其自然，长成啥样算啥样，男孩子不打架不惹事就好。长大了也没要求他学啥技术，家里经济上不需要他顶事，我能撑得起。

独生子女是孤独的一代，不打架不惹事的沈建强自幼就没小伙伴。父母忙于生意，没时间陪伴他，电视是童年唯一的忠实伙伴。自我封闭的个性及原生家庭养成的懒散惰性，让他的人生大打折扣。

沈建强如野草般自由自在地生长，班级排名、升学高考这些烦心糟心事与他无关，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他初中毕业就由着性子没再上学，虽然爸妈不差钱，完全有经济实力供儿子就读高级技工学校，学点生存技能，可老沈说儿子不是上学的料，没指望他出人头地，平平安安就是福，养着他没问题。

十八岁那年，父亲给沈建强在厂里找份工作，没技术含量的操作工。沈建强每月领了工资都上交父亲，没钱花了再跟父亲要，父亲心里很踏实，这么憨实的孩子会一生平安的。可没安生几日，事就来了，一日沈建强下班骑电动自行车回家，被货车撞断了腿，落下右腿有点跛，好在并不影响行走。

强扭的瓜就是不甜

被害人胡颖英家与沈建强家相邻不远，1997年胡颖英经人介绍结识了大她两岁的沈建强。沈建强中等身材，白白净净，一脸憨厚，虽腿脚有一点点异样，但家境殷实，四世同堂，口碑极好，胡颖英的母亲看上沈家是有道理的。

母亲硬是把在南京工作的胡颖英动员回来相亲。胡颖英回忆说：我一点不喜欢他，年龄还小，不着急结婚，是我妈非要我嫁给他，就勉强结婚了，其实根本没感情。婚后很快生下儿子晓峰，夫妻感情还是一般般，也没明显矛盾，就这么过呗。沈建强心里也明白：她不喜欢我，是她妈看上了我的。强扭的瓜就是不甜。

人海茫茫两个人相遇、相识、结婚，八成都是冲着一辈子的厮守去的。而婚姻需要共同经营，夫妻需要共同成长，不同步的夫妻容易背离。

数年前，因拆迁沈家获得新小区两套120平方米以上单元房，沈建强一家三口住一套，老沈夫妻跟老母亲还住老楼房，老沈说另一套给孙子留着，他们就不用再置房产，日子清闲点。“他们结婚这20年，都在我这边吃午饭，完了还给带晚饭菜回去，不收他们伙食费，儿子工资都交儿媳了，他要零花钱就跟我要，要的不多，一两百块，孙子的零花钱也是我给，只要他们好好过日子就成。”老沈说。

婚后20年，沈建强在成为丈夫和父亲之后，并没去尝试提高自己。比如，养家糊口的能力；比如，技术工种的培训学习；比如，信息时代所必需的电脑及网络操作技能。他还是当操作工，收入也就没提高。妻子虽内心不满，但也没有具体启发指导他，拉着他一起向前走。他停顿在过去，至今连微信都不会玩，没有朋友圈，更不了解瞬息变化的现代社会，像个陌生世界的外来客。

胡颖英有个弟弟，做姐姐的在家庭中承担的角色是要照顾弟弟，她较早做家务，较早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独立生存能力较强。无论从哪方面看，胡颖英都比丈夫胜出许多，生活品位、为人处世、工作能力等，丈夫在原地停滞不前的时候胡颖英随时代变化不断努力，她是家电商场的主要销售人员，收发货，接待客户，售后服务，财务工作，一人独揽，很是辛苦，收入高出丈夫两倍，她对丈夫不满意是情理之中的。

“花自己的钱是成就感，花男人的钱是幸福感。”这话是张爱玲说的。胡颖英说小姐妹常说她老公一个月交她五千块，还给她买这买那，我听着心里能好受吗？沈建强每个月就赚两千块，我当面没说过他什么，他就这样子，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为什么，无能的沈建强最近几年接二连三出工伤事故，胡颖英说他不是脚趾头磕了，就是手指头砸了，或者头摔破了，想不通他怎么老出事。沈建强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成了“事故专业户”，最近一次工伤事故是2017年9月中旬，上班时砸坏了手臂，诊断为骨裂，在家养伤。正值江南秋老虎，胡颖英中午顶着烈日从家电商场骑电动自行车赶回公婆家，匆匆扒拉几口立马把饭菜送回家给沈建强，这样的节奏持续了数月。胡颖英说：“我每天满头大汗急匆匆把饭送到家，他躺在床上两个月一动不动。手臂伤了，腿脚好的呀，也得努力一点吧，不能心安理得，太懒惰了。”

祸不单行。沈建强屡遭工伤事故的同时，明显感觉到20多年前被车祸撞断的右腿渐渐僵硬萎缩，两条腿一长一短，一步一颠行动不便了。沈建强说看过中西医，都说要十几万才能治好，几次事故得到工伤赔偿款20万元左右，都交给了妻子，自己以后也难再挣钱，算了吧，就没去治。看来他还是明了作为丈夫、父亲挣钱养家的责任，只是无奈自己没能耐。

2018年5月16日，笔者在常州市看守所见到等待起诉书的沈建强，只见他左腿迈出一步，双手托起右腿往前艰难地再迈一步，50米的走廊，足足挪了一刻钟。他说就因为腿脚不好老婆才嫌弃我，但是我也努力了，我干家务，家里搞干净，不用她干，还要我怎么样啊！

劳累一天的胡颖英回到家，虽然家务活儿丈夫大多干了，但是面对无能无趣的丈夫，想到他没有工作无所事事，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唉，满心不爽焦虑。

无能自卑捏成一颗玻璃心

沈建强说：“我是没用，老婆能干，家里事都是她决定，有些事她不跟我商量，这也不是矛盾，只要不过分，我都能接受。但是不能只当没我这个人，这点我不能接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颖英下班后不准时回家了，开始因为考驾照，说在练车，后来说是在同学家，再后来说是跟小姐妹喝茶……沈建强很严肃地对妻子说过：你下了班不回家必须提前通报一下，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开始胡颖英会打电话跟沈建强说一声，渐渐地不打电话通报行踪了，得沈建强打过去询问，渐渐地胡颖英不接丈夫电话了，她说：为什么要通报你？我一点自由都没有吗？你歇在家里一分钱不挣，整天去彩票店泡着，盯着大屏等着中大奖。要不就是网上打游戏，地也不拖，衣服也不洗，饭都是父母做，找不到工作就把家里弄好，别成天找我，给我点自由吧。

天一黑，沈建强等不到妻子回家就不停打她手机，对方不接他就跟没头苍蝇般坐立不安。妻子接了电话，他又怒气冲冲大声嚷嚷。胡颖英坚持自己的立场：店里生意不好，老板要给我脸色，帮人打工饭难吃的。心里不好受，回家还要看着他那样子，更堵心。小姐妹就叫我出去散散心，喝茶聊天，就是不愿回家见到他。

他俩的独生子晓峰是常州市某高级技术院校住校生，周末才回家，多半时间的夜晚沈建强独自在家。胡颖英即使回来了也互不交流，背朝背一人一个被窝，各翻各的手机。沈建强说：我不要求夫妻相亲相爱，但是最起码的沟通要有，跟我打声招呼都不愿意，还是什么夫妻？我养伤四个月都忍着，说是到同学家去了，天天去同学家吗？是不是感觉我太好哄了，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呢！妻子道：你自己没朋友总不能要我也没朋友吧，现在谁没有几个朋友圈啊。

寂寞孤独的沈建强就是没有朋友圈，手机至今没开通微信功能，生活中没有可聊天倾诉的朋友，除了家就是彩票店。他渴望妻子的陪伴，哪怕不理不睬地陪伴也成。他也无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知道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会失去妻子，他害怕失去她。

想起美剧《傲骨贤妻》中的一个场景：丈夫被暗算要被公开逮捕，前一秒还在和丈夫争论离婚细节的妻子马上跑回房间找出一条领带为丈夫系好，对不明真相的执法者说：我不允许你们这样羞辱我的丈夫！然后给丈夫戴手铐的双手盖上外套，陪他一起走出家门，面对诽议与辱骂。是的，这不是爱情，这正是婚姻：我不爱你了，但并不代表我不尊重你。

尊重对方，是解决婚姻情感纠葛的前提。

胡颖英并没意识到自己冷漠无言、无视对方的举动，比甩耳光都要响亮，深深刺痛了沈建强脆弱的玻璃心。

（未完待续 涉案人员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