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园之恋

2019-06-12 00:58丘克军
湛江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国君

◎ 丘克军

国君和苏玫的结合,是大家完全没有料到的。

宁静的中文系资料室,像往常一样,大家都在安静地伏案学习。除了偶尔的翻书页声和沙沙的钢笔写字声外,再能听到的就是大家的呼吸气息了。然而,小小的资料室的气氛虽然一如既往,大家的心境却和以往不同了。大家都在默默地揣测着一个难解的迷:国君和苏玫的座位为什么空着?这两个资料室的常客,今天竟破天荒地双双缺席,真是无从解释。大家的心里也明白,把国君和苏玫扯在一起是不公平的,在座的同学谁也没见过他俩有过什么“特殊”关系,而且两个人又不同年级。然而现在他们俩的确双双不在了。

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门口,都不约而同地呆住了:进来的竟是国君和苏玫!苏玫穿着紧腰的连衣裙,国君今天也特别地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上衣。

苏玫见大家呆着,便从拎着的挎包往外掏糖果:“来,大家都吃点,今晚我和国君订婚了。”

苏玫的声音不大,整个资料室却炸开了。快嘴的七七级甲班体育委员李健一把捏住国君的肩膀,使劲地摇了摇:“老兄,不是在演戏吧?”

“人生也许就是一场没有彩排的戏。但如果真的是戏,这也是‘自然主义’表现手法——艺术就是生活。”国君平时很憨,开起玩笑来也是挺逗的,也许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过了一会儿,苏玫又说:“好啦,不打扰大家了。今晚外语系的同学举办舞会。我们先走一步。”

国君和苏玫走后,大家谁也不去参加舞会。大学生的自学能力就贵在专心致志。然而,大家坐回自己的位子后,谁也平静不下来,又叽叽喳喳地谈论开了。

“李健,你是国君的上下铺,又是莫逆之交,快给我们剧透一下这出‘朦胧戏’的内幕。”一个同学对李健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李健的身上。

李健连连求饶:“诸位,请原谅,我确实不知道这事。叫福尔摩斯可能也查不出蛛丝马迹来。因为我经常和他在一起,也看不出半点破绽。我一直以为他的意中人是那个‘时装姑娘’。”

“无非嫌人家是工人呗!”一位女同学说。

“我看那女工人不错。凭她那脸蛋和身段就可以打九十六分;看她那情态也是个会体贴人的女子。”一位男同学说。

“是呀,水仙不采,偏拣老刺玫,我看……”

“嘘——”

不知谁嘘了一声,那同学缄口了。大家明白,不说“隔墙有耳”,就是在座也有几十双耳朵,在经常见面的人中谈论别人的相貌,谁敢断定没人去给被议论的人那里告密!

“那‘时装姑娘’是有点妖里妖气。”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大家又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让他们议论去吧,反正今晚谁也别想“专”到书本里去了。大家进入这所大学后,还是第一次这样热烈,这样开心地议论。打破资料室这一夜的宁静似乎是值得的。

对面哲学系一楼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纪录片《三峡传说》,李谷一唱的主题曲《乡恋》,正在以一种新的唱法感染着这些恢复高考后踏入大学校园的学子们——

你的声音,

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

学生饭堂二楼的餐厅里,立体声录音机正播放着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淡黄色的壁灯给舞伴们缠绕着无形的轻纱。这所大学的校园舞会基本上是外语系的主场,因为在学校的五十多个院系当中,唯一是外语系女生比男生多。中文系只举办过一次化妆舞会。突然间,舞会上《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嘎然而止,取代它的是苏玫的声音:“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晚上我和国君订婚啦!”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把大家吓住了。而这违反校规的举动则把一些学生会和班级干部吓得离了场。舞曲换成了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和舒伯特的《圣母颂》,接着国君朗诵了彭斯的诗歌《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把舞会推向高潮。

国君不会跳舞,苏玫也不太会,两人转着转着,都汗津津了。他俩退出舞厅,来到楼侧的露台上,伏着栏杆让习习的夜风轻拂着发烫的双颊。

入夜的珠江,浪花轻轻地拍打着岸边。隔着江面,远处市区灯火闪烁;校园婆娑的树影之下,舞厅里轻音乐柔软缠绵。这一切是多么撩人遐思!

国君是羊城人。妈妈在市里一家皮鞋厂当工人,就他一个儿子。国君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到一个边远的南海之滨农场干了七八年。一九七七年,他以本校文科语文单科最高成绩,也是最大年龄进入了这所南方名牌大学——Z大学中文系。儿子回来了,做母亲的并不轻松,又冒出了一桩心事——年近三十的儿子对象还没影儿呢,作妈妈的能不着急吗?有人给国君介绍了同厂行政科长的女儿,叫林媛。妈妈觉得林媛的父亲是厂里的干部,林媛样貌出众,在厂里劳动工资科工作,又是市业余合唱队的台柱,说起话来声音甜甜的。国君妈妈很是满意。

国君与林媛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只是因为在校的时候,男女授受不亲,平时没什么来往。这回他是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林媛交往的。为了林媛,国君得每个星期六都回家。周末晚上,林媛不是要他陪去看电影,就是听音乐会、看演出。星期天,林媛又要他陪伴着去逛公园,划游艇。林媛的确让人看了顺眼,柳眉下的双眼永远是两泓清波,微翘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巴像装饰品一样轻轻地嵌着,永远是一副逗人笑的样子,特别是那小嘴说出来的话,比那些蹩脚的歌唱家的演唱好听几十倍。那宜体的衣裙,更能衬托出少女标致腰段的自然曲线美。每次同林媛在一起,国君的确能消除一周来的大脑疲劳。可是学生毕竟是学生,不能每个周末都同工人一样玩乐,特别是过去荒废了的时光,现在不抢回来怎么办?!因此,星期天晚上回到学校,想到一天的时间又白费了,国君大脑的负担又加重了,就像星期天根本没休息一样。

林媛是个幸运儿。她仗着当行政科长的爸爸,高中一毕业就进了皮鞋厂。她降生到现在还没坐过火车,连远郊也没去过,更不知道边远偏僻的海边农场是个什么样子。这也不能全怪她,当年在申请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名单上有她的名字,是她那个行政科长的父亲把她留了下来,让她在皮鞋厂当质量检查员。当年的所谓“质量关”早就随“管、卡、压”扔到垃圾堆去了,鞋帮漏线的产品同样畅通无阻地送到用户的脚上。近两年,质量关回来了,岗位责任制也回来了,林媛在检验组自然也就吃不消了,行政科长便把她调配到劳动工资科。有了这样的爸爸,又干了这些年的轻松活,林媛变了,无所事事,便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自身现代化”上。厂里第一个烫起卷发的是她,随后第一个扎起马鬃一样的风流束发的也是她。身上的衣着更是“走在季节前面”:每年春末,是她首先穿起连衣裙夏装,秋末也是她第一个换上冬天的呢褛子。皮鞋厂的人们,都知道厂里有两个“预兆”式人物,一个是看门的赵伯,他1958年在齐腰深水的矿坑挖矿时,留下了风湿症,从此他一卧床不起,人们就知道老天又要阴雨连绵了,人们都叫他“气候老伯”;另一个就是林媛,大家看到她换上了下一季节的服装,就知道新的季节要来临了,大家都背地叫她“时令姑娘”。这两年,二十二三岁的林媛,也为自己的私事考虑过,可是凭她那漂亮的外貌,加上有一个当行政科长的父亲,她就瞧不起本厂的工人;市业余合唱队又多是些刚回城的待业青年,更入不了她的视野。现在有人给她介绍大学生国君,虽然是个老夫子,大学毕业后决不会是个皮鞋厂工人。林媛简直心花怒放了。

星期天下午,国君吃过晚饭,洗过澡,把带回家自习的书往书包一塞,正准备搭公共汽车回学校,林媛突然推门进来:“君,我弄到两张南方剧场的音乐会入场券,快准备一下。”

国君为难了:“媛,我今晚还有学习任务呢。”

“瞧,又是那句老话,听音乐会不是学习吗?学文学的,连音乐细胞都没有,真不配。”

“这也要适可而止呀。”

“今晚是上海歌剧舞剧院朱逢博的专场音乐会,外面有人倒卖两块钱一张票门票呢,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两张,你就迁就我一次吧。”说着,林媛夺过国君的书包,挂回墙上。

大学生的生活是单调的,如果连学生会组织的几次舞会都不参加,生活更是刻板。国君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自己快三十了,跳几圈“华尔兹”或什么“探戈”并不比他在单杠上翻几个翻轻松。从外人来看,他是个“书呆子”,好像脑子里装满了永远也思索不完的问题;而在国君看来,他的生活是充满乐趣的。他踏进大学门,就像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永远也遨游不到岸边。中国的孔夫子、韩非子、曹植、杜甫、关汉卿、曹雪芹、吴趼人、鲁迅……一个个和他打了照面,外国的荷马、薄伽丘、巴尔扎克、狄更斯,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高尔基也陆续被他接触。文学方面的学习,由于他原来有一定的基础,学起来还如意。最令他头痛的是外语,进入大学才从A、B、C开始学。这样,他除了争取早上课前的时间预习英语外,每天傍晚天黑前也散步到校园外的郊野啃单词。

每当落日余晖抹红了西天,染红了树梢的时候,国君都在用双脚丈量着熟悉的田径。一年过去了,上大二时,好像有约似的,田野上出现了一位姑娘。国君知道她是本系的,那次迎新晚会上,这位戴着眼镜的姑娘的诗朗诵那深沉而清脆的声音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次次擦肩而过,他们两个都互不相问。国君从来不首先向陌生女同学打过招呼,看来那姑娘的个性也很强,没给过国君一个正脸。

一次偶然的机会,这种尴尬的局面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天空有点像《水浒传》豹子头林冲遇上的那种彤云密布的情景。两人各沿着一条田径读外语,也许两人都太专心了,天边的雨云盖到了头顶也毫无察觉,一阵瓢泼大雨降临才使他们惊醒。赶回学校是不可能的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跑到附近农村的保管室避雨。开始两人都忙着用手帕揩自己头发上的雨水,谁也不说话;这一切完了后,两人便难堪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国君终于憋不住了,破天荒地明知故问:“你也是Z大学的吧?”

“是的,我见过你,在系资料室里,你叫——”

“我叫国君,七七级的。”

“嗬,国君?忧国忧民的君子。我七七年就认识你了。在《人民日报》上拜读过你的全国优秀高考作文,久闻大名了。想不到就在眼前,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别说这些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是七八级的吧?”

“我叫苏玫,其实我应是七七级的,只因为一九七七年我的‘德育’,也就是政审不合格,未被录取。”

“一九七八年又合格了?”

“一九七八年我的思想进步不了多少,只是我们学校亲自到我农场作调查,否定了那些‘左’派人物一九七六年给我定的‘反动诗歌’案后才录取的。”

“啊?什么‘反动诗歌’案?”

“回去吧,雨停了,天也黑了。”

国君不追问了,第一次交谈不宜刨根问底。而且他知道,苏玫的缄口,并不是因为诗人的含蓄。

在这所南方著名的大学遇上国君的确令苏玫兴奋。苏玫以为高考作文能够登上《人民日报》优秀考生不是被清华就是被北大录取了。想不到国君入读的是这所南方著名大学。后来国君告诉她,他是语文单科状元,数学分数不高,拉低了总分。他也很想入读他生活所在城市的这所南方著名大学。苏玫入学后才知道,原来那些久闻大名的著名学者很多都在这所大学,像她知道的一些著名的古典戏剧、语言学、古文字学者,大名鼎鼎的哲学家,蜚声中外的生物学家,在这座校园里治学,有些就住在像原始森林一样的树林掩映下的古色古香、红墙绿瓦的教授、专家小楼里。而同学本身,入学后互相问高考成绩,苏玫才知道各自基本上不是省里的总分状元,就是单科状元,或者是地区状元。苏玫为此激动了好一段日子,在校庆日,她心潮澎拜地写下了一首《紫荆园之歌》的诗篇——

紫荆园,

我为你唱一支歌。

岁月如流,

一个个寒暑匆匆而过,

历史的篇章,

却留给我们许多,许多……

在紫荆园这片土地上,

有多少先人足迹可以寻索:

有陈铁军、毕磊、冼星海,

更有孙中山、鲁迅、郭沫若……

先人的足迹来者跟着走,

前人的火炬后人已接过。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奋斗,迎来了独立的中国。

从此,你担负起

培养新中国建设栋梁的重托:

图书馆里,一颗颗求知心在书山攀涉,

教授书斋,一个个关卡被强者攻破,

碧水湖畔,传来异国语言的朗读声,

绿茵坪上,响起不同见解的辩驳

……

春去秋来,

你迎来一张张求知的稚气笑脸,

又把一个个知识充渊博的人材交给祖国。

来去频频,

也许你记不清遍布各地的一个个

只有当国内、海外

传来他们成功的捷报,

或者他们从欧洲、美国

带着博士称号归来,

你才记起他(她)是

当年学术报告会上

向专家提问的姑娘、小伙。

今天,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紫荆园,你在想些什么?

历史,没有怀疑你的功绩,

人民,笑接了你的硕果。

我们,只期望

你——身处南国的紫荆园,

源泉无穷,生机勃勃;

为振兴中华,富强祖国,

培育出果实累累,栋梁棵棵

这首刊登在校报上热情洋溢的诗篇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代表了改革开放新一代大学生的心声。

此后几乎每天傍晚,国君和苏玫都相逢在郊野。其实他们早已相知,今天才得以相识。苏玫知道国君既喜欢古典文学,也热爱现当代文学,但更爱钻研中国的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戏曲。高考的时候,她曾经惦记过这位全国闻名的优秀考生被哪间大学录取了?那只是在高强度的高考复习中的一闪念而已。国君也知道这个戴眼镜的苏玫喜欢写诗,经常在全国和省级报刊上发表诗作,已经小有名气。进入南方这所名牌大学以后,他们在系里的学生刊物《赤豆》上看过对方的文学评论或者文艺作品,只是没有机缘相识。

从那以后,国君和苏玫成了中文系资料室的常客。压在国君身上的是系里下发的那份沉甸甸的《学生阅读书目》,一大半还没有阅读,像中西方的文学作品、文艺理论,莎士比亚的戏剧,王季思版中国十大古典喜剧、十大古典悲剧,尼釆的《悲剧的产生》,艾略特的《小说的艺术》,朗格的《艺术问题》……几百种经典著作都是他自选的必读书目。他必须用毅力和时间去完成学业。

苏玫原来是学校图书馆的常客,但图书馆自习位子经常一座难求。这些恢复高考后进入高校的学子们,为了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基本上是宿舍-课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为了抢图书馆一席自习座位,有时甚至寝忘餐,带着面包馒头到图书馆自习。大家通常是用书包或书本来占座位,有的是帮要好的同学占的。占座位成了校园里的一股风气。有位同学占不到座位,气得在《中国青年报》上发了一个题为《“文明”》的小品——

甲同学来到中区图书馆自习室,见到桌面上有一本书占着一个空位,便问旁边的乙同学:“这位子有人吗?”

“有。”乙同学答道。

“谁的?”

“我的。”乙同学得意地说。

“你有几个屁股?”甲同学明知故问。他清楚乙同学是为丙同学占位的。

“你、你在图书馆说那么不文明的话,还算是大学生吗?”

“你一个人占两个座位,应该是文明标兵了吧?!”

……

促使苏玫把自习阵地转移到中文系资料室,是广州地区发生的一次2.0级的地震。那天下午没有课,苏玫便到中区图书馆自习。突然间整座图书馆抖了一下,大家预感到地震了,便一窝蜂拥向西边的楼梯冲往楼下空地。拥挤之中,楼梯间留下了几十双鞋子,大多数是女同学的,其中有一双就是苏玫的。后来据报纸报道,那天广州地区发生了2.0级地震。而同一年广州已经发生了4次微小地震,另外三次分别是1.7、0.7和0.6级。这是自1935年以后时隔近50年广州地区再次出现有记载的地震。这次地震大多数市民没有感觉,学校图书馆的学子们感到震感明显,一是由于图书馆里十分安静,安静得地上掉了根针也听得见声音;二是这座百年图书馆楼板在结构上已经老化,稍有震动便晃动了起来。此后苏玫已有心将自己习阵地转移到了中文系资料室。

苏玫将自学阵地撤离图书馆还另外一个原因。她的自习位子靠近期刊部,因为这里借阅杂刊方便。她除了自己订阅的《人民文学》《诗刊》《小说月报》,还经常在图书馆期刊部借阅《收获》《十月》《花城》《小说选刊》等,不放过任何一期阅读。有一天,一直以来十分安静的期刊部变得不安静起来,那是一个男生和女期刊管理员的对话声音。开始时苏玫还不在意,后来这种对话连续发生了多次,而且演变成多个男生和同一个女期刊管理员的对话,甚至上升到了争吵。这就不寻常了。苏玫被这争吵声弄得烦透了,忍不住向同班同学小芳“八卦”了一下。小芳说,苏玫大姐,你是妒忌还是没有审美眼光?!这位美丽的期刊管理员迷倒了多少男生呀!这些男生为了和这位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天使对上话,借了期刊,故意把杂志里精彩的内容撕了下来再还,这逃得了这美女管理员的金睛火眼吗?对话争吵就避免不了。这事件只会愈演愈烈,等着瞧吧!苏玫听了恍然大悟。天哪!在大学校园里居然可以发生这等事情!她脑海里忽然浮想起一个老和尚和小和尚下山,见到河边有个女人在洗衣服,老和尚告诉小和尚那是老虎,小和尚回山后说“我要老虎”的典故。难道这是那些年“男女授受不亲”导致的后果吗?苏玫深知现在是一个争分夺秒去充实自己的时代,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这事件坚定了苏玫撤离图书馆的决心。

国君进入Z大学以后,自习阵地也曾一度在图书馆。新一代学子们的争分夺秒,还体现在饭堂排队打饭上。为了赶去图书馆占座,他们总是早早就到饭堂排队打饭。国君去了几次饭堂,发现不单是打饭排长龙,还有很多同学插队,便对打饭失去了信心,干脆让课后去运动的李健顺手帮忙打回来。开始时,国君是等李健打饭回来,吃完饭才去校外的郊野读外语的。后来李健打饭越来越迟了,国君只好先出去读外语,回来才吃饭。一天晚上国君读完外语回到宿舍,发现一班同学正围着自己书桌上的饭一边“观赏”一边“批判”。一个同学说“这份饭的猪肉足足比我的多一倍。”另一个同学说“我恨不得一口把它吃掉!”国君一看也傻了眼:猪肉把饭都盖住了,香色诱人。李健忙解释道:“国君天天苦读外语,我给他加菜了。”大家这才散了场。此后连续几天都是这样的饭菜,同学们开始妒忌了,认为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也发现李健这小子越锻练身体越胖,不长肌肉光长膘,很不正常。国君只好逼问李健,李健才悄悄地说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原来学生饭堂有一位漂亮的女职工,她售饭的窗口经常排长队,不知道是她售的饭特别好吃还是她长得太漂亮了。李健就是这长长的打饭队伍中的一员,怪不得每次打饭都花那么多时间。因为美丽因此就有了美丽的传说。听说这美丽的职员是个军属。有一天晚上,这个美女和一个男生在树林里散步,被李健撞了个正着。此后每次排到李健打饭,这位漂亮的女职工都给他加了一勺猪肉。据说这位美女职工再也不敢和那男生来往,但每次给李健加一勺肉的“待遇”则一直保持到李健毕业。李健如实地告诉国君,每次打两份这么多肉的饭太扎眼,不能帮他打饭了。无奈之下,国君只好将自习阵地转到资料室,有时为了赶时间,只好带点面包或馒头到资料室当晩餐。

有一天国君晚自习前偶然经过哲学系一楼,看到几十个同学在围着看电视,他也看了一会儿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从此形成了每天晚上7点看《新闻联播》的习惯。1978年,《新闻联播》有两条重大新闻最令国君振奋:第一条是1978年3月下旬召开的全国科技大会,邓小平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论断,叶剑英副主席为科技大会写的 “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的诗句,郭沫若在大会闭幕式上作的《科学的春天》的演讲,深深地印在国君的脑海里和灵魂深处。第二条是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从拨乱反正、决定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明确指出党在新时期的历史任务是把我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揭开了改革开放的序幕,确立了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中央集体领导,逐步开辟了一条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国君感到时代在召唤,所有时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

中文系和哲学系分别为两栋红墙绿瓦、古色古香的三层并排楼房,相距一百米左右,楼层的功能也基本一样:一层为办公室、行政事务,二层为资料室和学生自学室,三层为各个教研室。囯君习惯坐在在南向靠窗的位子上,可以看到哲学系大楼。时间长了,真有点“相看两不厌,唯有中文哲学楼”的味道。

星期六下午,国君从挨着学校西门的邮政所出来,忽然听到有人隔着马路叫他。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扶着自行车的林媛。她今天穿一条天蓝色的百褶裙。

“你怎么来了?”国君躲过来往的车辆,穿过马路来到林媛的身边。

“来接你呀!”林媛掏出手绢,擦着那轻翘鼻尖上晶莹的汗珠。

“我有月票。”国君回答得干脆利落。

“有月票也没顶用。前面海珠桥交通堵塞了,单车和公交车全挤在一起。以后星期六,你就别和那些下班工人挤公交了,我接你。”林媛的话带着不容商量的口气。

“亏你在城市长大,市区内单车不准搭人你忘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可以抄近道走。从这里往西北拐,穿过市郊菜地的机耕路,一上海珠桥就到家了,比汽车还要快。”

从学校抄近道去海珠桥的捷径国君是知道的。今年夏天异常闷热,九月份的南国依然酷热难耐。宿舍里的几位北方同学干脆换上泳裤,无视江边的“严禁在珠江游泳”的禁牌,就像电影《刘三姐》的村民看见莫怀仁“严禁上山采茶”的禁牌不当回事一样,把衣服撩在岸边就一头扎进珠江里。当脑袋浮出水面时,他们已经游到了江中的大轮船边了。谁知他们刚刚爬到弦梯上喘口气,就被水警没收了岸上衣服,还用快艇把他们运到十几公里外的北京南天字码头才让他们上岸。他们只能穿着泳裤半祼着身子在市民们众目睽睽之下“祼奔”过海珠桥,赤足穿过一大片菜地,在校园同学们侧目之下回到宿舍。国君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活该!谁叫你们不守规矩!这辈子还没见过半裸跑四分之一马拉松的,如果在身上喷一点颜色,就变成“彩马”(color run)了。

“媛,我今晚不能回去了。”国君从想象中回过神来说。

“不行,我好不容易弄到中央乐团在友谊剧院演出音乐会的票,不去不行。”“今晚黄教授约我到他家去,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黄教授呢。你一个人回去吧。下个周末我一定回去。”

要是平时,林媛又要撒娇了,但这次她听到“黄教授”三个字,知道可能有什么重要问题要研究,也就不多嘴了,只是惋惜地说:“李谷一的演唱我们又不能欣赏了。”

国君安慰她说:“你一个人去看吧,下个月中央乐团还要到学校大礼堂演出呢。”

林媛的眼睛一亮:“那我把票退掉吧,到时我到学校来看,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

国君连忙说:“不,不!”

“为什么?”林媛的柳眉轻轻一挑,两眼注视着国君。

“……”为什么?国君自己也回答不了自己。“你回去吧,路上小心。”说罢,他朝学校门口走去。

“嗳,回来,我问你一件事!”林媛又叫道。

国君只好又转回来。

“你刚才到邮局做什么?”

“取钱。”

“奇怪,谁给你寄钱?”

“省作协寄来的一百五十元奖金。我的小说获得一九八零年度一等奖。”

林媛一把抓住国君的手,与其说是祝贺,不如说是亲昵:“你真行!一下子就捞一百五十元外快。让我帮你带回给你妈吧,她准高兴。”

“不,我准备用来买部录音机,现在学外语很需要。”

林媛还是把手伸出来:“交给我吧,我在百货商店有熟人,保证下星期交货。”

国君只好把钱掏出来:“记住,一言为定。”

林媛把钱包在手绢里,放进自行车车头挂着的一个小提袋里,说了声“拜拜”,便骑上车子飘然而去,活象一朵天蓝色的云彩。

“下个周末”的中午,国君收到一封市内寄来的信,是林媛的笔迹。

君:

这个星期我有点事,不能去接你了,自己回来吧。记住,爸说你一定要回来。等你啊!

星期五上午

国君知道“爸”是指谁。他的爸爸在“大跃进”那年头由于饥饿发水肿死了,林媛这个“爸”肯定是皮鞋厂行政科长了。下午上完课,他就直接回家。刚到厂门口,门卫赵伯就把他叫住:“国君,不用回小平房了,快到‘时装姑娘’的小单元去吧,你妈也在那里。”

“什么‘时装姑娘’?”国君只知道人们叫林媛做“时令姑娘”,却不晓得厂里什么时候又冒出个“时装姑娘”来。

“大学生,你自己猜去吧。”赵伯诡异地笑着,一拐一拐地走了。

国君心里骂道:“别人叫他‘气候老伯’一点不错,不但身子能预测气候,人也像天气一样叫人捉摸不定。”他回到工厂西头那排小平房,见家里果然是一把“铁将军”掌门,便转身朝东头新建的五层楼单元宿舍走去。

饭菜已陆续摆上桌。国君的妈妈和林媛妈妈王姨还在厨间忙着。周末的晚餐是格外丰盛的,今晚看来比以往更胜一筹。林科长也请了厂党委张书记到来。林科长和张书记,尽管年龄差别大,前者四十刚过半,后者已六十出头,两人却很合得来,交情甚深。在那十年动乱的年头,张书记就是靠这行政科长偷偷地“隔离审查”存了命。前年,张书记官复原职,对行政科长更是感恩不尽。因此,不看僧面看佛面,更多人恭维行政科长了。今晚的美味佳肴大部分还不是自动进入厨房的?!话又说回来,林科长并不是那种仗势欺民的官僚。文化大革命中他没整过一个好人,就凭这一条,他博得了不少人感激。在人事关系上,他有他一套关系学,“以人方便,以已方便”,凡是能帮忙的事,他都尽力而为,因此别人也给了他不少方便。林媛说的“百货商店有熟人”就源出于此。

林媛正在房里摆弄录音机,国君进来她也全然不知,等到国君悄悄地从她背后伸手“咔嚓”一声关了播音,音乐声骤然而止,她才惊转身来。

“哎呀,是你!真的不怕吓死人。”林媛说着扬起手要“揍”国君,国君抓住她的手:“‘一言为定’,买的录音机呢?”

“别急,先让你看样东西。”林媛拉开床边的大立柜,拿出一迭咖啡色的呢子:“喜欢吗?”

“给我?我可不要。”

“谁给你?问你好看不好看。”

“咦,好看。”

林媛那逗人的小嘴更好看了,她搡了国君一把:“快去吧,菜也凉了。”

餐桌上,丰盛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十分诱人,用羊城人的话来说可称得上是“九大簋”:有广州著名的清平鸡,深井烧鹅,有红彤彤的味极大对虾,蒜蓉粉丝蒸鲍鱼和扇贝,还有发菜猪手等等,应有尽有,不一而足。佳肴之外还配上了十分稀有的贵州茅台酒。林科长在厂里搞了那么多年的接待工作,办这个小家宴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操办今天晚上的盛宴有两层意思,首先是款待直接上级领导张书记,更重要的是请张书记来见证宝贝女儿林媛和大学生准女婿国君的关系。张书记是经过文革生死之劫的人,有道是走过的桥都比别人走的路还多。几杯茅台酒下肚,自然会借着洒兴说了好多诸如“天生一对”“天作之合”之类的好话。整个饭席其乐融融。

星期天晚饭后,国君又到林媛家要录音机,林媛却提起餐柜上她家那四个喇叭的大“三洋”:“给,拿去吧。”

“媛,别开玩笑了。”国君哭笑不得。

林媛从抽屉取出一张票:“这是正经的,拿着。今晚我们业余合唱队在文化公园演出,赏脸吗?”

国君犯难了:“不行吧,又是一个晚上。”

林媛嗔怒道:“今年才第一次演出,就不赏脸了?看不起我们业余的吧?”

国君的喉里象噎了个苍蝇。

来到剧场门口,林媛跑到小买部买回一包葵花籽塞给国君:“给,别忘了散场后等着我。”

国君坐在露天剧场的水泥凳上,不知道演出什么时候开始。台上演戏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的“戏”早就开幕了,那是关汉卿的《窦娥冤》,他在思索着黄教授给他提出的关于《窦娥冤》中的一个存疑问题,心早就飞到黄教授的书房去了。台上演的是什么,什么时候结束,他全然不知道。直到林媛叫他,他才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演出怎么样?”林媛挽着他的臂腕,边走边问。

这叫国君怎样回答?但他还是很快说:“好,好!”

林媛把手臂一摇:“这就是一个大学生的回答?我独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好不好听?”

“好,真好听!你唱的音色圆润、优美动听,扩音器的音响效果也不错。”国君的印象中好像朦胧地听到一首电影《黑三角》的插曲,但他不知道是林媛唱的,只好胡诌一气。

林媛的手臂变软了:“走吧,今晚我们还有任务呢。我定了十点钟的‘珠江夜游’票,只差半个小时了。”

国君站住了,解释说:“不,不要打疲劳战了,我今晚要赶回学校。”

林媛转过脸来:“这叫疲劳战?我刚演出完就回去睡觉,那才叫疲劳战呢。再说,这‘珠江夜游’我们还是第一次呢。如果连一次都不愿意,真不配做羊城人。”

“等一会公共汽车就收班了。”

“明天一早我用自行车送你,保证误不了上课。”

“还是不行,我出门时已告诉妈,今晚我回学校。”

“回到我家住吧,我爸今晚上夜班。”

“不,这不行!”国君有点慌了。

“那你就走吧!”林媛把身子转到一边去。

“媛,别生气。”林媛一赌气,国君就成了小绵羊。林媛早就抓住这“弱点”了。

游船在珠江面缓慢地行驶着,两岸的城市夜景在徐徐向后移动着。螺旋浆刚搅起浪花,船上的舞会就开始了。在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下,踏着“蓬嚓嚓”音乐尽情旋转的对对舞伴让人看着眼花缭乱。林媛放下饮完的冰镇牛奶杯子,对国君说:“我们也去跳一会舞吧。”

“我一点也不会。”

“管他呢,奏奏兴吧。”林媛硬把国君拉进舞池。

国君的确一点也不会。顾得了不踩林媛的脚尖,背后又和别人“撞车”。他真像第一次去“嗨”的人,被那“旋转式”的交谊舞弄昏了,只好紧紧地捏着林媛的手。

“轻点,快把我的手捏碎了。”林媛水汪汪的眼睛瞪了国君一下。

国君这才松开手,突然他的手像被炭火烫了一样抽回来:“你怎么染指甲了?”林媛确实指甲血红。

“我喜欢。”

旋转慢了,国君才看清楚,林媛那柳眉也明显地上了墨,嘴唇也画得血红。国君的头脑晕了。这一来,背后连连“撞车”。他们不得不退出来。

林媛被一位男士请进了舞池。乐曲又换到了《在水波上》。是在水波上,在珠江上,游船真像只摇篮,晃来晃去的,为什么不播放《摇篮曲》呢?国君这样想着,目光在舞群中寻找着林媛。要不是她那淡黄色的连衣裙,国君真的认不出她来。可能由于旋转太快,她的头发散了,那润泽灵秀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在颈项上荡来荡去,时而把那两泓清泉似的眼睛遮住。啊,尽情地跳吧,明天对林媛来说,仍然可以是“星期天”;而国君呢,系办公室的领导真会“体谅”学生,停了一天课后的星期一,上午四节,下午两节——整个白天都排满了课。国君困倦地伏在栏杆上。

星期一一整天,国君听不进老师的讲课,看不进手上的书本,整日精神不振,脑子里老是想起昨夜的林媛,昨夜的自己。午睡一直昏沉沉地睡到下午四时多。同房的同学上课回来了,他还在床上。

吃晚饭时,同房的李健带回一本彩色杂志,一进门就扬着对大家说:“诸位,谁想看最新款式的服装,任君选择。”

大家围了上去。有人叹曰:“好是好,就是男装太少,真是重女轻男。”

“哟,封面这位姑娘不错,可打九十六分。”不知谁添了一句。

国君凑近一看,愣住了:微翘的鼻子,逗笑的小嘴,这不是林媛吗?她侧着腰肢,身穿一件晚礼服似的粉红色连衣裙,卷褶的裙边还镶着金,两肩前侧,各搭着一块布,与其说是装饰品,不如说是两块大补丁。

“这姑娘看上去真顺眼。”李健说。

国君看了却十分扎眼。他想起皮鞋厂赵伯说的“时装姑娘”。不由得又瞟了一眼《时装》上的林媛,他像疱丁相牛一样,仿佛看到那衣领是录音机的磁盘,那白“补丁”是录音机的喇叭,那衣身则是录音机的机壳。

同房的人又转向议论《时装》封底的姑娘,有人在念《诗经》上的情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国君强支着昏昏沌沌的头,走出了宿舍。

郊外的空气比宿舍的清新多了。噪晚的昆虫在草丛中奏鸣着。国君漫无目标地踱着步,不知走过了多少条田径,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国君!”忽然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是苏玫。这才知道又来到了常读外语的地方。

“国君,你今晚怎么不带书本来?哦,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啦?”苏玫像发现了新大陆。她对国君太关注了。

“没什么。”国君不愿说出心中的不快。

“听说你有个漂亮的对象,是不是?”苏玫偏偏无意地捅了他的心病。其实是她那不经意的妒忌心作怪,话也说得酸溜溜的。

“谁说的?”

“你瞒不了,前个星期六她还来接你呢,被我们班的小芳在学校西门的邮政所旁看见了。快承认,是不是?”

“也许是,也许不是。”

“你说得倒轻松。难道女人就像男人身上的衣服,可穿可脱?”

“这还要看情况。”

“怪不得你那篇小说专写一个大学生抛弃一个农村姑娘的故事,蛮有理的,还获一等奖呢。”

“不要说了。”

苏玫这才猛然想起国君今晚的脸色不好,便换了话题:“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听,不喜欢唱,老青年了,还整天哼哼唱唱,不象话。可是你爱写诗,诗人富于想象,应该是活跃的,你却相反。你多少岁了?”国君正心情烦躁着,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也无意中刺痛了苏玫。

“问这干嘛?”苏玫的脸微微一热。

“看看你的年龄是否与你的性格相符。”

“狡猾。我不大不小,半百的二分之一。可是复杂的经历却令我的性情过早地衰老了……呃,说这些干嘛?你那传记电影剧本《关汉卿》的打印本我看过了,写得很有特色。我认为除了电影制片厂编辑的修改意见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关汉卿的性格刻划得过于古板,这和当年经常登台同演员混在一起的关汉卿不吻合。是不是这方面的资料难找?”

“你的看法和黄教授的很一致,太好了!”国君一下子抓住苏玫的手,突然又马上放开,“啊?请原谅,我太激动了。”

苏玫报以轻轻一笑,这微笑深深地嵌进了国君的心灵。

…………

星期三下午,国君到省科技馆听一个有关宋元戏曲的学术报告会,散会后已经五点多钟了。他在科技馆门口与苏玫不期而遇。

“想不到你也来了。”国君说。

“真可怜,我们成了自己年级的全权代表。”

“也许这些东西离我们太远了,只有我们这些古板的人才感兴趣。”

“别把问题看偏了。”

“事实已经如此了嘛。”

他俩来到一家面食店,要了两碗牛腩汤面。苏玫把自己的碗里的一小半拨过国君的碗,国君想把自己的碗端开,苏玫瞪了他一眼:“别动!”

国君听话了,他不由得偷偷地瞥了苏玫一眼。苏玫平日那晰白的脸,这下被面汤的热气一熏,泛起了平日没有的血色。在学校里,她那发白的脸色,使同学们往往把她看得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加上她那庄谨的态度,更令许多同学敬而畏之。去年中文系七七、七八级联合到佛山参观,大家在当地一个单位饭堂吃饭,她毫不迟疑地把自己那四两饭的三分之一拨给一个年纪较小的同学,那同学刚要推辞,她轻轻地喝了一声“别动!”小同学慑住了,过后他悄悄地对别人说,苏玫真是个严厉的大姐。

“吃呀,呆什么?”苏玫坐下来,觉得自己的口气象训小弟弟似的,便放轻了点语气,“真想不到你这南方人也这样爱吃汤面。”

国君给面碗加了点醋,拌着:“不是爱吃,而是被逼着吃的。”

苏玫刚往嘴送到一半的筷子停了下来:“谁逼你?”

国君看她那模样,笑了:“胃。在农场争分夺秒‘抓革命,促生产’时闹下了胃病,至今吃干饭老是受不了。医生说是胃下垂。”

苏玫轻轻地“哦”了一声,用手指把眼镜扶了扶。

从面食店出来,他们转进一家“健民”药店。来到药柜前,苏玫问国君:

“医生常给你开些什么药?”

“胃得乐。”

苏玫向店员要了四瓶“胃得乐”,国君说:“医生开的还有呢。”

苏玫嫣然一笑:“学校的医生我还不了解?每次都只给人开那么一点,也不看是慢性病还是感冒头痛。我知道你是个懒跑卫生所的人。”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况小毛病乎?”国君这样说着,伸手到挎包里掏钱。苏玫已把一张五元人民币递给店员,侧头对他说:“大家都是三十六元职工助学金,不要那么‘泾渭分明’了。”

国君的嘴翕动了一下,没说出什么来。

一连几个星期,国君都没有回家。一则忙于电影剧本的修改,二则他怕林媛的纠缠。中间他收到林媛的几封信,无非是对他不回家的抱怨。也许是因为习惯性的迹象弥留,国君有时捧着书本,却不自觉地想起林媛。想起她那柔软的肢臂时,连自己的手也变得软绵绵的;特别是她身上那扑人鼻息的浓香,好像还弥留在自己的鼻腔里;她那撩人心醉的软发,仿佛还在自己的脸颊、颈项上轻搔着……这一切,都使他有时禁不住闭上双眼醉忆一番。可是一想到从文化公园回来那天夜间,林媛的形象又倏地从眼前推远了。国君是了解林媛的。她决不会是包法利夫人,不会是水性扬花,也不是个爱财如命的女子。可是她不会体谅他。这也十分难怪,父母的宠爱使她欢乐的心湖从未渗进过一丝痛苦的杂质,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有不利的一面:一毕业就留在父母身边使她对流逝的时光毫不惋惜。她现在追求的是什么?是国君给她的快乐,可是国君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在国君看来,他的百分之百的时间应属于祖国,属于自己的事业,在某种意义上说,自己是无权随意支配的。可是林媛不了解这点。尽管每次国君都耐心地解释,甚至是恳求,然而林媛的心里只有国君这个人,没有国君的事业,就像不了解鱼的人,以为鱼在水中根本不用呼吸氧气一样,不知道鱼离开了水会因缺氧而死。国君认为他自己离开图书馆,离开资料室,离开书本,离开知识,也会像鱼儿离开水一样会死掉。这天下午,国君正在宿舍翻阅昨天苏玫从东区古籍图书馆给他借的《南村辍耕录》,忽然听到在楼下打羽毛球的李健叫他:“国君,有人找你!”

国君正要出门看是谁,来人已上楼了,是林媛。她找到宿舍来了。国君有点惊慌失措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林媛这么一句,弄得国君好窘。他还在倒开水的杯子溢出了,洒在林媛的裙子上。林媛把暖壶下端一按:“你懵了?”

国君这才顺手抖了一下林媛裙子上的水珠,林媛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旁边有眼,多不好意思。”

这时,国君才注意到林媛今天穿了一套新裙子,却又感到有点眼熟。当他看到连衣裙肩上那两块蓝色的布块时,才想起是那时装杂志封面那套裙子。

林媛从带来的纸盒里取出一部录音机:“放心了吧。你可要答应一个条件,今晚陪我到中山纪念堂看《天鹅湖》,是给我们合唱队的赠票。”

国君十分难为:“最近我赶着写点东西,没空哪!”

“你的心里就没有我。要不,我把它拿回去。”林媛说着,又伸手提桌子上的录音机。国君这才感到奇怪:“这不是你自己用的那部吗?”这确实是林媛房间她自己用的那部小“三洋”。

“好让你睹物思人呀!你的我的,这是为什么?”

“不,你带回去吧。”国君的话说出口,才吃惊是这样冰冷。他太自强了。林媛经受不住这个打击,把录音机装回纸盒,一声不辞地走了。等国君惊醒过来,奔出楼道时,林媛的自行车已经消失在校园林荫道的尽头。

晚饭后,国君带上《南村辍耕录》来到郊外。老远,他就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那衣着远不如林媛,身段也比不上林媛的身影。她那衣服着永远是那样规矩,从没穿过裙子。即使到游泳池游泳,全年级三十多个女同学,三十分之二十九都穿上了连衣裙,她却还是老一套——“两条(裤)腿走路”。可是不知怎的,那身影对国君就有那么一股吸引力。

两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国君把书放在地上,感激地对苏玫说:“这书对剧本修改很有帮助。虽然里面有关关汉卿与王和卿的‘逸事’只有两百多字的记载,却生动地表明了关汉卿是个‘风流人物’,这对关汉卿的性格刻画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

苏玫扯着脚跟的小草说:“这是我看了你的剧本后才找到的资料。《析津志》所载的关汉卿小传以及《录鬼簿》里关于杨显之同关汉卿评改作品那段我也看了。我相信这些你早已找过,也就不帮你借了。”

“我忽略的正是《南村掇耕录》记载的。你就像钻到心里一样把我了解得这样透彻。我真不知该……”

“看你,又说客套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还像个老夫子。”

他们又谈了剧本中的杭州、苏州的元代风俗问题,谈到《元史类编》里的记载。说着说着,国君的目光忽然停留在苏玫的脸上。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苏玫下意识地低下眼帘,又怕国君陷入窘境,便笑着说:“怎么你也上演这些年我国电影的时髦镜头了?如果你这样写剧本,保证电影制片厂只给你一张千篇一律的铅印退稿单。”可是当她抬头望国君时,迎着她的还是那火焰般的目光。

“别,别这样。”苏玫避开他那热烈的目光,“不要朝秦暮楚。”

“我要坚持我小说上的观点,尽管我不懂爱情,我却敢肯定我和她没有共同的基础。”

“你还不了解我。”苏玫轻轻地翻着草地上的书本。咚的一声,一只青蛙从岸边跳到了水里。

国君沉默了,仿佛看到一扇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你愿意了解我吗?”苏玫突然鼓起勇气望着国君,她看到的是期待的目光。暮色悄悄地笼罩了下来,池塘边的青蛙此起彼伏地争鸣着,好像一定要把一件极端复杂事情争出个所以然来。朦胧的晚霞倒映在池塘里。国君和苏玫的身影,仿佛进入了凯瑟琳·赫本、亨利·方达主演的电影《金色池塘》的场景。

林媛再也没到学校来。国君有个漂亮对象的消息却被李健等传得尽人皆知,特别是那本《时装》杂志更是把国君和林媛的关系弄得满城风雨,渲染得像一部新上映的言情剧。有些同学见了国君就唱“摘一朵水仙……”或胡乱地诵些海涅、普希金的爱情诗,弄得国君烦躁极了。不过,他一头扎进关汉卿研究中去就不管它“春夏与秋冬”了。这天下午,他从本年级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折开一看,才知道是苏玫扔进去的。

国君同学:

想不到你想了解我。在此之前,我没向任何人谈过我的过去,因为我认为那是没必要的。我要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次你对我的了解,该不会是出于好奇心吧。

我还读初中时,妈妈就去世了。从此当中学校长的爸爸又是我的妈妈。刚上高中,爸爸就被下放到一个边远的农场去“改造”去了。高中毕业后,本来我申请到爸爸的身边去。领导却不批准,反而把我分配到海岛上一个农场。父女隔着海峡天各一方。

两年后的一天,我收到我爸所在农场的一个饲养员的来信,说我爸病危了,要我赶去看我爸最后一眼。我找场部秘书开通行证,秘书说这是“非常时期”,外出超过三百公里的地方的通行证都要经场长批准,何况我是个“走资派”的女儿。当晚我找场长,却遭到人面兽心的场长的奸污。几天后我赶到爸爸身边时,他却悬梁自尽了。我悲痛欲绝,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少女的贞洁,成了一枝早败的玫瑰。一九七六年清明节,我写了一首悼念爸爸的诗歌,被传了出去,结果被诬为“为走资派叫冤屈”的“反动诗歌”,我被定为“现管分子”。为了防止我“腐蚀青年”,我被派去孤独地放牧,被迫远离青年群体。一九七七年,我参加高考,总分是全地区文科第一名,可是政审时被场长卡住了。一九七八年我爸的冤案昭雪了,我又参加高考,政审时场长还想找碴儿,我们学校派调查组亲自到农场来,我方摆脱了魔掌。这样,我结束了“走在乡间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的生活,上了大学。我改名叫苏玫,希望自己是一棵复苏的玫瑰。又及,黄教授说,他最近要到庐山参加中国古典戏曲学术讨论会,希望你在这几天赶出《关汉卿》的修改稿,让系教研室打印。他准备带到庐山听听与会专家的意见。明天晚上,我们再一起到黄教授家去好吗?

苏 玫

四月四日

苏玫还有一个隐情没有在信中透露:她被场长奸污后,怀孕了。她没有敢到农场医院做人流,只请半天事假让一个要好的闺蜜陪着,跑到一个偏僻的公社卫生院用假名做流产手术。由于那间卫生院的医疗条件和医生水平极差,结果术后大出血,打了一支麦角素才止住血。她当天就赶回了农场,第二天照常劳动。苏玫什么补药也没得吃,落下了妇科疾病。因为失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身子变得越来越虚弱。

在刚刚结束“文革”的转折时期,类似苏玫一样的命运的学子还不少。苏玫在第二年秋天迎接新生时,一位来自潮汕的七九级中文系新同学给她讲了他的高考经历。原来这位师弟七七年也考上了Z大学中文系,因为他高中毕业后不愿意上山下乡,父亲被单位扣减了工资,他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被扣了下来。由于他被录取了不去报到入学,招生办取消了他下一年高考报考资格。为此,他给《人民日报》写了读者来信,结果信被转回了县里。他直接给教育部发电报反映情况,县邮电局不但不给教育部发电报,反而将电报转给了县公安局,第二天公安局长亲自登门“家访”,后果可想而知。直到七九年他才又考上了Z大学中文系。

晚上,国君又失眠了。在爱的天平上,一边是一颗炽热的事业心,一个戴眼镜的女性;一边是一副水仙般的容貌,一个现代维纳斯。占上风的竟是苏玫!国君陷入了深深的苦恼。爱情是什么?是互相了解?他了解林媛,林媛似乎也了解他。是相处的时间?他从小学到高中都和林媛同一个班,可谓“青梅竹马”,而苏玫是他来大学一年后才认识的。是感情吧,他和林媛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而苏玫对他从来也未比任何同学亲昵。而且可以说,苏玫很像一个严谨的“大姐”。国君只有母爱而没有姐弟的温暖,而且自己一高中毕业就远离母亲,生活中好像总缺少点什么。不知为什么,认识苏玫以后,当他吃着苏玫给他买的胃药,捧着苏玫帮他借的书的时候,心头却在燃烧着一种莫名的感情,难道这就是爱情?直到前天傍晚,他才那么大胆第一次注视一位女性。他惊异地发现,苏玫的眼角竟然悄悄爬上了几道不明显的皱纹,只是那紫黄色的镜框把它掩盖了。这个发现使他心头一惊——岁月不饶人啊!苏玫和他一样,颠沛不定的生活把青春悄悄地打发走了。暮春时节了,等待他的是什么呢?

他又翻了一次身,身子压得床板吱吱响。咚咚!床板下面轻轻地敲了两下。显然是他把李健震醒了。好几次了,李健从不埋怨他,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只是第二天早上一睁开惺忪的两眼,就笑着给他念了两句《诗经》:“唔,昨晚又‘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了吧?”国君又轻轻地翻了一次身,面壁而躺。四周墨黑墨黑的,不合上眼帘也是睁眼黑。他多么希望脑中纷乱的思绪像这黑夜一样,变得什么也没有。可是不能,思绪和睡魔,一个挥不去,一个招不来,多折磨人!他又记起前些日子报载的某大学生抛弃一个农村姑娘而遭社会舆论谴责的报道。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个大学生的确是昧了良心。因为可以说,没有那姑娘的帮助,他是不会成为大学生的,还是政治系的呢。……国君又想到自己,自己是不是也昧了良心呢?用皮鞋厂赵伯的话来说,是不是良心让狗吃了呢?也许是,也许不是。为什么老是矛盾?这得归咎于爱情。因为二十九岁了,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说来说去,又是那句话,自己只知道捧着苏玫送来的书时,心里在燃烧着一种感情;和苏玫在一起时,时间过得像爱因斯坦相对论那样,过得那么快。啊,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晚上,国君和苏玫从黄教授家出来,十二点已过了。图书馆的灯光早就熄了,教工、学生宿舍的灯光也所剩无几了,只有昏黄的路灯给校园小道每隔十多米投下一个朦胧的昏圈。他俩经过校园东边的月牙湖时,苏玫说:“我们坐一会吧,头脑太兴奋了,反正回去睡不着。”

深夜校园的宁静让人窒息。月牙湖边除了路灯的投影,就是垂柳的婀娜多姿,还有几个小昆虫的窃窃私语。苏玫的宿舍就在湖边上。那是一栋红墙绿瓦的百年建筑,大家都习惯地把她称为“月桂宫”,里面住的是外语系和中文系的女生,闻名校内外的外语系的“校花”就住在里面。严格的校规令男生既羡慕又不敢越雷池半步,有一位男生暗恋外语系的一位女生,也只能天天在月牙湖边背英语单词边对着“月桂宫”里心仪的“宫女”望眼欲穿。月光下的“月桂宫”倒影在湖面上,更加充满了一层神秘感。

一个多月前,在月牙湖边散步是看不见“月桂宫”的倩影的。“月桂宫”原来一直像一位深藏在树影婆娑、竹影摇曳中的“深闺小姐”,她的神秘色彩令人富有极大的想象空间。其实,不但月桂宫周围绿树掩映,竹影婆娑,这所当年西南联大成员、南方著名大学绿化率就达百分之六十。有一位从山村考上这所名牌大学的学子,入学第一个月,领到25元全额生活补贴,便穿过一片原始森林一样的树林,走过座座红墙绿瓦的教授小楼,去位于西北角的小卖部买点生活用品。这个曾经每天在深山里打柴的小伙子,竟然在城市的校园里迷路了。事后这伙子说,他觉得这大学校园比他家乡那小县城还大,校园里的树木比他家乡的山林还茂密,因为家乡的山林早在文革中就被乱砍乱伐砍得精光了。是一个想不到的事件改变了月桂宫的现状。

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月桂宫”旁边的树林里发生了一位正在散步的女生被校外流氓强奸的恶性案件。此事震惊了整个校园和高校圈,惊动了教育部。教育和公安部门联合调查组得出的结论,首先是校门进出管理不严,外来人员进出无序;其次是“月桂宫”周围的树林、竹林丛太茂密,给流氓留下作案场所;第三是校园东边围墙上有一个大洞,便于校外无关人员出入。整顿的措施,一是学生进出校门口要佩戴校徽。这正中了学子们的下怀。他们戴着校徽在街上公交车上引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二是要把“月桂宫”周边的树林竹子砍光。这下不得了!刚刚开始砍伐就掀起了悍然大波,引起了师生们的强烈反对。校方不得不在校报上展开一场“要不要砍伐月桂宫周边树木竹子”的大讨论,中午晚上学校广播站也播出讨论的意见。这场讨论有如那场全国性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结果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砍掉了“月桂宫”周边的部分树木和竹子。至于东边围墙上的那个“大洞”,不知道是围墙外的村民挖出来的,还是调皮捣蛋的同学掏出来的,国君入学时就已经存在了。夏天里,一到傍晚,同学们就穿出墙洞,到田径上背英语单词,在田间吊小螃蟹,用粮票换村民的鸡蛋,热闹得很。为了校园的安全,学校保卫处把墙洞封了起来,但没几天又被打开了。校方只好白天加派了值班人员,晚上用一个沉重的木架子把它堵上。单就这一点,国君就给学校保卫处人性化的决定点了个赞。他记得在一份外文资料上看过纽约大学的校道建设情况。当初按照规划建设校道和草坪,结果校道没人走,草坪被踏出无数的羊肠小径。后来学校干脆先让大家随意走几个月,然后完全按照踏出的小径铺上水泥或石子,这下奇迹发生了:草坪再也没有谁去践踏。其实中国人也有自己的智慧,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国君和苏玫在湖边葵树下的一条小石凳坐了下来。深夜里昆虫也入眠了,只有风吹湖畔的葵树还在沙沙低语。苏玫说:“黄教授很满意我们的修改意见。他是我国宋元戏曲研究的当代权威,得到他的赞赏,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没有你的帮助,剧本可达不到这个水平啊。”国君的话是有道理的。认识苏玫以后,有时为了电影剧本《关汉卿》的一个性格刻画,他们争得的脸红耳赤,最后又找到了共同点。苏玫给国君借的典籍,为关汉卿的人物描写起了关键作用。

“又是老夫子的客套。”苏玫嗔怪道,突然又神秘兮兮的说,“我今天下午在图书馆借了本小说,送给你看。”

国君拿过来,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的是徐怀中的《我们播种爱情》。

“啾——”忽然她打了个喷嚔。

“冷了吧?”

“有点。”

“给我的衣服你披上。”国君说着,扯开自己的衬衣上的两颗钮扣。苏玫急忙用手按住他:“那你穿什么?背心?”

“那怎么办?”

苏玫贴近国君,一股暖热的气息烘在国君的胸脯上。国君冲动地把苏玫搂进怀里。苏玫也没挣脱。

夜风给了他寒意,拥抱给了他们暖流。国君摩挲着苏玫那富有弹性的臂膀,喃喃地说:“玫,信,我读过了。我爱你!”

国君嘴里喃喃地说着话,鼻里却闻到一股清香。他知道苏玫不用香水。在这南国花城的校园里,四季都可以闻到花香,这时候正是白玉兰盛开的季节。国君和苏玫的校园爱情,没有那些充满浪漫情调的同学那样,在中区图书馆东边山花烂漫般的杜鹃花丛中的海誓山盟,但有白玉兰般的清香,紫荆花般的热烈。

国君利用下午回了一次家。妈妈说他,林科长也来问他林媛什么时候亏待过他,林媛的妈妈也来说长道短。国君只是听而不言。林媛则避而不见,可能躲在房间哭了。厂里人的议论就热烈了。他到饭堂打开水,被人骂他没良心;他去浴堂洗澡,有人说他是冷血动物;赵伯则骂他是陈世美,良心让狗吃了。他匆匆吃完饭,像避瘟疫一样冲出议论的重围,回到了学校。

回到学校宿舍,国君匆匆忙忙地洗了把脸,一反常态地躺在床上。这一举动令刚刚运动回来的下铺李健也感到十分奇怪。李健掀开国君的蚊帐问:“老兄,是不是病了。我帮你去卫生所拿点药。”

“别闹别闹!”国君把被子盖过了头,捂在脸上。

国君的确是“病”了,不过那是“心病”。他本来是个“恋爱盲”,却被卷入了两场恋爱风波:第一场是他有一个时装杂志封面女郎的女朋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现在又面临着他要“抛弃”时装杂志封面女郎,去和一个在大家看来没有青春朝气的师妹恋爱,当了个满是骂名的“陈世美”。他本来在高校圈里就已经是个小有名气——高考作文上了《人民日报》,创作的小说拿了省作协年度一等奖,电影剧本《关汉卿》在电影界已经引起了热议......今天因大学生“恋爱”问题而备受争议,如果将他描写一个农村大学生与村姑分手的故事的获奖小说,和他的电影剧本《关汉卿》中的著名的悲剧《窦娥冤》,与自己的“恋爱故事”联想起来议论,说林媛比窦娥还冤,又情何以堪呢?国君今天晚上注定是要失眠的了。

第二天午睡前,国君誊完经过苏玫润色的剧本修改稿,如释重负地睡了一个长午觉。下午,他突然收到林媛的来信,刚刚轻松的心情又沉重了。林媛的信中夹有林科长的一封短信。林科长告诫他如果今晚不回去把问题说清楚,明天他就同林媛一起来学校找系党总支书记。

事情既然如此,国君只好马上约苏玫出来。

“怎么办?”两人来到月牙湖边的葵树下,国君首先问道。

“你是不是真心爱过她?”苏玫也单刀直入。

“她很爱我,我却说不上爱她。”国君撕着垂下来的葵叶说。

“这不能叫恋爱。”苏玫说。令国君吃惊的是,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子,竟然说出只有旁观者恋爱专家才说得出来的话。

“那、那我们今晚订婚吧。”国君下了很大决心说。

“订婚?”苏玫被这突如其来的字眼吓了一跳,“我听说过这种仪式,却从来没见过,尤其是在大学生的恋爱史上。”

“目前的情况迫使我们不得不如此。”国君的意思是通过这种方式将“生米煮成熟饭”,事到如今,只有华山一条道了。

“那我们马上去买糖果吧。”苏玫说这话时,不知道是有勇无谋,还是不知所措了。

国君和苏玫的爱情一点也不浪漫。他们没有在中区图书馆东边的山花烂漫般的杜鹃花丛中的海誓山盟,没有进过西餐厅、咖啡馆,没有给对方送过生日礼物,有的只是在省科学馆门口吃的一碗清汤牛肉面,在资料室里互相对视着啃面包馒头,还有一起丈量了郊野无数的田径,以及他们对学业的孜孜以求,对关汉卿研究的心心相印。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轰轰烈烈的“订婚”爱情剧的上演,简直把他们恋爱关系从零海拔推到了珠穆朗玛峰那8848的地球巅峰!

十一

学生饭堂二楼露台上的国君和苏玫,此刻都心潮翻滚。他俩的脑海里在呈现着刚才他们的“史无前例”的行动引起同学们的惊讶、猜疑的目光和个别人冷漠的表情。国君明白,那冷漠的目光认为他丢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而同一个没有一点青春气息的同学去结合是不屑一顾的。对于那些惊讶和猜疑,国君和苏玫都能理解。这是很自然的,在同学们的面前,他俩从来是以各不相干的表情呈现给大家,偶然有一两次接近,大家也决不会认为这两个不同年级的异性会有什么“内部关系”,因为国君有一位上过时装杂志封面的漂亮女友已经成了多数同学的共识了。既然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国君和苏玫都希望,同学们应该像拥抱科学的春天那样拥抱他们俩的爱情。现在难以应付的是明天。

“明天怎么办?”苏玫伏在栏杆上,侧过头看着正在凝视远处的国君。

“我不去和他们辩论。”国君仍望着远处几盏高矗在夜空中的灯火。那里是坐落在江边的南方造船厂。

“到时候系党总支书来找你你都不去?”

国君的视线依然注视着远方。昨天晚上的失眠让他思考了许多问题。他和苏玫都从边远的海边农场考上了这所南方著名的大学,算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了。上大学前的苦难磨练,对于他俩虽然算不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会对未来的人生起决定性作用。至于他“抛弃”林媛而和苏玫的恋爱,他在《Z大学新生入学须知》和《学生守则》上找不到明文禁止的条款,作家路遥的小说《人生》引起的热议和某青年杂志展开的“大学生的恋爱观”大讨论,在转折时期人们的观念中撕开了一个裂口,容忍大家多角度去看待一些新出现的问题。高校对大学生恋爱仍处于解冻时期既不禁止又不鼓励的境地。某兄弟高校将两名因恋爱导致女生怀孕,被家长告到校党委,校方劝退了两位学生的事件,震惊了整个高校圈,对学生恋爱“越界”行为起到了“刹鸡警猴”的作用。国君对于这些都有所听闻,因此他对今天晚上的“订婚”行为仍然心有余悸。

一个多小时前,国君和苏玫还在黄教授的书斋里。他们的爱情,黄教授是见证者。在黄教授眼里,他俩就是天生的一对,一对新时期的人生和学术的伴侣,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挑明。国君没有给苏玫订婚戒指,但奉上了电影剧本《关汉卿》。这个《关汉卿》剧本令他俩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这就是他俩的“红娘”。更令人兴奋的是,当他俩的感情瓜熟蒂落的时候,黄教授给他俩送上了一份祝福的“厚礼”——全国宋元戏曲庐山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经黄教授的推荐,学术研讨会主办方表示,电影剧本《关汉卿》不仅在电影界引起了反响,在创作剧本过程中的研究成果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共鸣,主办方决定邀请作者出席研讨会并授予研究成果特别奖。听到这一消息,国君和苏玫相拥而泣,令在一傍的黄教授和师母双眼也饱含热泪。

“明天我们不是和黄教授一起去庐山吗?”国君想了想,说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晚的行动,把我也扯进这场风波里去了。”

“我们明天一起去庐山参加学术研讨会,然后来一场庐山恋。”张瑜和郭凯敏主演的电影《庐山恋》在全国掀起了一股“庐山热”,国君对庐山十分向往。

“别贫嘴了!这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叫逃避现实。”苏玫还是紧扣话题不放。

“是的,这只是权宜之计。我考虑过了,明天我们暂时迴避一下。从庐山回来后我们一起回家吧。”国君也从想象中回到了现实。

“回家?”苏玫吃惊地望着国君。

“我家,皮鞋厂的家。到时我们和他们一起谈谈,我想林科长会通情达理的。”

苏玫为“回家”二字整整伤心了4年!自从父亲去世后,“回家”二字对于她来说已经渐行渐远。每年的寒暑假,每当她听到同学们议论什么时候订学生票坐火车汽车回家,她就躲在一边伤心甚至痛哭流泪。寒假还好,北方的同学因为车火车票贵且难买,来回没有坐位要在车厢里站好几天,加上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他们基本上都留在温暖如春的南方校园过年。年三十年初一学校还发了好几张加菜票。这几顿饭每顿都有烧肉、鱼和鸡蛋,丰富得很。到了暑假,北方南方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宿舍里就剩下苏玫一个人。幸好暑假里学校的图书馆、学生饭堂照常开放,苏玫白天基本上在图书馆度过。晚上一个人回到宿舍安静下来,只有伤心的份儿。

“好吧。”苏玫两年来的假期都是在学校度过的,她已经把学校当家了。听到国君这样说,不禁心头一热:“嗯,有点冷了吧,我们又去跳一会舞好吗?” “哎呀,我不会,只会专拣你的脚趾踩。”

“没关系。紧张一下才容易出汗哩。我们不是有点冷了吗?”

两人挽着臂腕,又融进了那旋转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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